20.
「家长座谈会……吗。」黑子哲也一改挺身端坐的姿态,有些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双手任意地垂放在身侧,仰首注视着书房天花板上亮晃晃的日光灯,喃喃自语道。
无神的瞳孔映上了花白的光点,蓝发的青年若有所思。
正摊开在桌面上的参考书籍,重点划记在第二段文字上的最後一笔,玫瑰色的墨水早在方才通电话时就已乾涸,未盖上笔盖的记号笔不小心在书页的一角晕开了一朵鲜艳的曼珠沙华。
将人世间的情义燃烧殆尽,狂狷地绽放在地表之上的红花石蒜──再也没有比红如鲜血的彼岸花,更适合那个高傲而内敛,张狂却又沉着的男人的色彩了。
黑子甩了甩有些疲困的脑袋,试图将某个最近过於频繁地出现在自己思绪中的身影甩掉,即使他比谁都明白这样的做法仅不过是习以为常的自欺欺人罢了。
少年没来由的噤声,在他开口唤了声对方的名讳,而後自话筒另一端传递过来,替征哲接下通话的成熟的男性嗓音──
在那一刹那下意识地将那道声线与某人重合,因诧异而呆愣了半晌反应不能什麽的,不仅有失礼数,更何况他也不能保证,都经过了这麽多年,对方的声音,还是同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有些遥远的记忆完全一致。
全世界几十亿人口,一生之中碰上几个声线近乎完全一致的人根本构不成大事件,用不着大惊小怪──黑子打从心底说服自己,纯粹是巧合罢了,姓氏也不一样,遑论对方还会认不出征哲和他吗?
但是,如果说,只是如果,方才短短几分钟与他通话的对象,确实是当下唯一一个出现在脑海中的男人的话……
蓝发青年倏地倾身,「咚」的一声把自己的脑袋撞到桌面上,似乎试图凭藉疼痛来让自己被文字搅作一团糨糊的思路清晰一些。
黑子不断地说服自己,这是不可能的,赤司早就发现自己回日本了这种事,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设想过无数种对方能够推敲出他的行踪的契机,何况他现在人就在日本,这样的距离就像绿间所说的,隔天在大街上巧遇了也不奇怪。
黑子从没考虑过赤司找到他以後,却没有任何一点行动的情况。
『我的意思是,可想而知的,一个人抚养孩子非常地辛苦,黑子先生难道没有寻觅对象的想法?』
卷藤先生前不久透过话筒传递而来的话语倏地回荡在耳畔,反射性地联想的同时,令黑子一阵错愕的念头霎时间随之而生,呼吸之间流淌过一道灼热而急促的气流,胸口处难受得似有缺氧的错觉。
他自始自终都没能思量过,又或者说,他的思考下意识地拒绝掺透这个面向的问题。现在仔细地想一想,若这个推测确实地成真了,也并不存在容许他反驳的余地。
在他不告而别的这段时间里,赤司征十郎或许早就另寻新欢、什麽的。
毕竟自己离开的日子比起他们相识的时间都要长。
更重要的是,即使他是抱持着绝对会再次踏上这块土地,抬头挺胸地站到对方的面前坦白一切的想法出国深造,但是,对这整件事,对他的想法毫不知情的赤司会以什麽样的心态看待他的所作所为?
违背了他们的誓言,背叛了他的信任,被误会践踏了往往设身处地替自己着想的对方的心意不在话下,之於性格强烈的赤司来说,或许还是对他的尊严最不可饶恕的侮辱。
心底的疙瘩正在无限制地蔓延着,自胸口逐渐侵蚀四肢百骸,蓝发的青年无法鸵鸟心态般地认为这样的想法仅不过是杞人忧天。
「我到底在干什麽啊……」偌大而显得空旷的房间回荡着黑子嗫嚅一般的喃喃自语,回应他的只有如同他此时空虚的心头一样孤独的寂静。
黑子不明白自己什麽时候变得这般胆小如鼠,和中学时代那名仅是一个劲地为了找回重要的同伴们昔日的笑容,不计後果一股脑地勇往直前的少年,简直不似同一个人。
伴随着岁月成长强健的体魄,以及更为深思熟虑的心境,反倒让他显得优柔寡断,越发怯懦了吗?
「真是……太丢脸了。」额头仍旧抵在书桌上的黑子以胳膊罩住脑袋,彷佛希望藉此掩饰此时那张难看的,泫然欲泣的表情,即使今晚偌大的房子里仅有自己一人。
当初因为那个未解的心结,闹别扭似地下定决心离开对方的人,是他自己。
义正严词地对青峰等人宣誓不可动摇的决意,要求他们保守秘密的人,是他自己。
然而现在,越发无法抑止不断涌上心头的不安,同时揣怀着犹如火焰烧灼着心脏的强烈思念的人……却也是他自己。
「好想、好想见你……」
黑子比谁都明白,理智与矜持迟早会被吞噬殆尽──为那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即将满溢出胸口的情感。
*
浏览完营运部不久前上传到他的信箱,有关上个月总体销量的报表分析以後,赤司一手取下工作用途的眼镜,另一手阖上笔记型电脑的萤幕,算是将今天的进度告一个段落。
好不容易得到了短暂的喘息时间,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这几天──自从黑子征哲头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以来,接二连三超出预定的展开,再加上近期即将迎来的出版社重要的年度盛会,不得不加紧脚步安排各项事宜,日日夜夜马不停蹄地与企划单及表格单据大眼瞪小眼,除此之外,同时还得顾及平时的业务──主持公司内部重要会议、汇整各部门的工作以及监督进程。
此刻即使是自小在菁英主义的家庭环境里成长,面对来自父亲的重压,而後克服种种挑战站上顶点的天生的领导人才赤司征十郎,无论身心皆感到了少有的疲惫。
稍稍收拾下原本就算颇为整齐的桌面,准备将最後一张文件夹归位的时候,与发色同样鲜艳的眉宇轻轻一挑,因为他瞧见了被压在文件夹底部的一张长形纸。
那天被擅自闯入的征哲意外发现,导致他的情绪险些失控的主因之一──那张已经失去时效性许久的国际航班机票。
但事实上,被那名并非他所熟悉的孩子多次违背他亲自订定的规则,甚至是侵犯隐私,却都不是引起他下意识的粗暴行径的关键,这一点赤司本身再清楚不过。
「虽然已经和中学时代的情况有所不同了,但是直到现在,你还是最懂得如何彻底惹怒我的人啊。」捏起保存完整,表面仅有些泛黄的机票一角,尽管赤司的双眼凝视的是一张没有生命的纸,他却面色平淡地说起话来,语气轻松,彷佛面对的是一名无比熟悉的老朋友。
越过重重铁丝网的阻隔,蓝发的青年刻意埋没在一青一黄两道高大身影之中的单薄背影,对常人来说就像是过眼云烟一般稍纵即逝,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深深烙印在赤司的脑海之中。
「已经耗费了足足七年的时间,所以认为我还有足够的耐心继续等待下去吗?」嘴角勾起的弧度,彷佛是对试图在饥饿难耐,张牙舞爪的猛兽视线之下做最後的挣扎的猎物,怜悯一般的嘲讽,「……未免也太过於天真了。」
黑子征哲的出现属於赤司的计画之外,双生子的行动以及主张确实让他感到意外,却也同时伴随着赞赏与些许感激的心情,因为他们姑且称之为冲动的行为,让他预谋许久的某项行动得以提早实践。
但是,超出了预期,并不代表超过了想像。
赤司的思绪为他敏锐的听觉所捕捉到的,书房门外突如其来的细微骚动所中断。
「……准备好……」
「……到三,一起……」
开门的刹那,映入眼帘的便是各抱着一团棉被枕头,鬼鬼祟祟地在走廊上交头接耳的两只小绵……小朋友,因为他毫无预警地拉开门扉同时浑身一抖的滑稽画面。
为保持严肃庄重形象的老爸抿了抿下唇及时忍住了笑意险些内伤,随後面无表情故作冷淡地质问两人:「什麽事?现在应该早就超过上床时间了。」
即使早就从两团寝具推断出双生子的来意,後半句的明知故问却完美地掩饰了他因为憋笑而扭曲了表情的一瞬间。
「父、父亲!非、非常抱歉我们不是有意……」
「我和征也只是想……那个……」
见两个男孩还未从他突然现身的惊吓中回神,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包似的满脸无措,拼了命地想向他说明前因後果却支支吾吾大半天无法组织完整的话语,玩心大起的恶质老爸双手盘胸靠在门边,嘴边不知何时漾起的弧度既温柔却又无比恶劣,故意不帮两人找台阶下,仅是事不关己地等待他们的解释。
「其实是……」似乎打算和盘托出声音却细若蚊蚋,赤司对着欲言又止且视线飘移的征也一挑眉,吓得他反射性地抱紧了手中唯一的防御武器﹝?﹞,鸵鸟心态地意图将整张脸埋进去,藉此回避自家父亲往往能够看穿自己心思的双眼太过「热烈」的视线。
犀利的异色瞳而後的目标,理所当然地变成了被临阵脱逃的双生兄弟无情抛下的黑子征哲,当两双色调相似的瞳孔在走道昏暗的光线之下相交的一瞬间,几乎是下意识地,虽然不似征也那般反应过度却也已经紧张到极限的征哲便开了口,以意外清晰音量适中的声音飞快地说道:「刚才准备就寝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征也的床有点窄睡两个人太挤了另外如果没有睡前故事晚上容易睡不着容易作噩梦隔天就会没精神所以──」
「「……。」」
一时之间,整条宽敞的走廊只有少年赶鸭子上架一般的话语的回声余音绕梁。
下一秒理所当然地迎来了无比尴尬无比骇人的鸦雀无声。
自从上一回夹在原文书里的读书心得事件以後,黑子征哲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信口胡诌的技巧确实不是普通的两光──至少比起从小便耳濡目染的自家兄弟的面不改色毫无破绽,他的藉口实在是充满槽点。
分明昨天他还和面前体型比征也大上许多的男人共享了同一张床相安无事地──至少两人睡姿自然且没有谁被谁踢下床──度过了一个晚上,一大早还上演了暴风雨席卷一般天翻地覆的戏码再再彰显那张床海纳百川的尺寸……不对後面那个没听床边故事就会作噩梦其实更需要吐槽。
突然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麽蠢话而噤声的那个,正埋首棉被团却被旁边的人狗急跳墙的反应震慑而立刻回神的那个,同时在下一秒钟,有志一同地汗如雨下。
惨、惨了……
已经数不清第几次心电感应一般有着共同心声的双胞胎,霎时间便在瞬间降至冰点的空气中低下头来,等待着默不作声的审判长宣判他们的死期。
一时之间,围绕在他们身边的空间安静得就连衣服布料随着肢体摆动而摩擦的声音都嫌刺耳。
「噗、……」直到一声与此时沉重的低气压有些格格不入,犹如错觉一般轻巧且倏忽即逝的嗤笑声刹那间传入了双生子的耳朵里。
征哲与征也同一时刻发出了「欸」一个单音节的疑问词,但是还来不及抬起头来循着声源看向在场唯一符合那道窃笑的声线的男人以前,两只带着温度的掌心已经分别按上两人的脑袋,熟悉的力度揉了揉蓬松凌乱的头发,下压的浏海正巧遮蔽了他们的视线。
「我先去洗漱,征也,带着征哲去我的房间。」
等到下一秒头顶上的压力消失以後,双生子只能愣愣地看着红发的青年逐渐往浴厕方向移动的背影,心中一致地百感交集。
一开始辛苦套好的说词全都付诸流水了……
不过,他们的想法大概确实地传达给那位──妖怪似的──神通广大的老爸了吧。完美地演出那个让两人颇为自豪的堪称杰作的剧本果然并没有想像中简单,但既然依旧顺利地达成了目的,过程什麽的也就不需要特别在意了。
无论是征哲还是征也都不得不承认,他们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自家父亲是个善於察言观色近乎非人类的角色。
「我们今晚想和父亲一起睡」、什麽的,这麽难为情的台词,真正要说出口还需要十二万分的勇气。
即使是他们自己提出的诉求──尽管并未明言好歹确实是两人三更半夜提心吊胆地来访自家父亲书房的本意──当真正应对方的要求,来到偌大的卧室,并排躺上那张比起征也的大上一个尺寸的米色复古弹簧床之时,渲染在床单上的房主身上特有的檀香,倏忽之间还是让两名少年禁不住地紧张了起来,感觉打从一开始策划这个计画的他们真心吃了熊心豹子胆。
「征也,你这样会不会太靠近床沿?还是我跟你换位置……」才替自己和双生子盖好棉被,似乎还在懊恼自己刚才理智断线的愚蠢说话的征哲下一秒又掀开覆在两人身上的同一条被子坐起身,扭过头满脸僵硬地询问对方。
稍稍为对方突兀的举动抽了口气的征也,下一刻便读懂了自家兄弟尴尬的表情底下的言下之意,或许担心他半夜滚一滚便摔下床确实是原因之一,那双难得失去平时的镇静呈漩涡状打转失焦的红瞳却出卖了征哲的本意。
记得上一回和自家父亲「同床共枕」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自从出版社的工作越来越忙碌,赤司就寝的时间便越发推迟,再加上自己也渐渐长大,该是慢慢学会独立自主的年纪,小学以後征也也就习惯了一个人入眠,夜半不再有沉静好听的声音温柔地敲打着耳膜,温暖的掌心轻抚着脑袋,陪伴自己进入深沉的梦乡。
所以老实说,方才和征哲协商这个「促进亲子间感情之大跃进计画」的时候,征也自身的紧张及别扭程度绝对不亚於狗急跳墙的对方,仅是同存在感一般稀薄的个性让自己在面对赤司那张算不上和颜悦色的表情之时,有些没种地做了一回缩头乌龟。
「那个,征哲君,我……」大概是一种补偿的心态,打从被揭穿身分开始征哲在自家父亲面前频频出的「纰漏」自己必须负起一半的责任才行──尽管心脏也同对方一般狂跳得几近麻木。但就在他开口同意交换位置由自己睡中间来替双生子阻隔赤司十之八九会使人心脏病发的太过热切的关照以前,率先进入视线,笼罩征哲头顶在幽暗的光线之下显得无比骇人的阴影却让他在刹那间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怎……啊、」
「乖乖躺好,明天可是会准时把你们叫起来的,还是说……需要用我的方法来助你们快速入眠?」
一股不算轻柔的力道把自已的脑袋压到松软的枕头上的时候,黑子征哲差一些便不顾形象地尖叫出声了,另外不幸和本尊四目相交,同样吓得不清的赤司征也听令以後则是二话不说迅速果断地替两人拉上了方才的薄被,一秒之内双眼紧闭。
身侧传来了衣服的布料与床单及被褥摩娑的细微声响,当柔软的床垫因为对方的体重而微微倾陷之时,仅距离几公分以外,面对面眼皮闭合故作熟睡状态的双胞胎一时之间便又无法抑止如同倾盆大雨一般自额面哗啦哗啦打下来的冷汗了。
「呐,我说你们……」
「「是、对不起,我们已经睡着了!」」
「……。」侧着身子的赤司一手撑着下颚,啼笑皆非地望着两个缩成一团,紧张得语无伦次的小绵……小朋友,一面毫无反省诚意地思考着,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会让自家孩子这一天下来和自己相处的时候都会出现这类活像见鬼的反应。
隐忍不去吐槽分明自己先说床铺太挤,现在两个人却留给他三分之二以上的空位,缩在边角一副翻个身就会双双落下悬崖的样子,同时无视了床铺中间一道鸿沟一般惹眼的间隔,以及背对自己瑟瑟发抖﹝?﹞的背影,似乎耗尽了耐心同时也确实感到有些疲惫的赤司,决定用更有效率的方式来唤起两个说明白一点便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的注意力。
「不是说想听吗?床边故事。」放低音量的磁性嗓音在昏暗的室内拂动着两名男孩的心神,听上去有些清幽,有些安抚人心。但是在沉醉於红发的青年特别好听的声音以前,自对方口中窜出的那个让某人极有在床上﹝?﹞挖一个洞钻进去的冲动的词汇,却也让以为男人吃错药的不明所以的双生子不明显地怔了一下,直到刻意放慢话速的赤司继续说了下去,「……还有关於那张国际航班机票的事情。」
听闻了关键词而终於禁不住地翻身回过头,满脸诧异的征哲,以及自双生子违常的反应察觉分毫,因而提高了专注力的征也,在晦暗的卧室内,两人所面对的是赤司征十郎幽暗的异色瞳孔之中,一道此刻的他们尚且看不明白其中意涵的光晕。
一红一蓝两双澄澈如镜的眼睛,伴随着红发的男人嘴唇的开阖不自觉地扩张。
「关於我和哲也之间的故事。」
黑子哲也做了一个梦。
春光明媚,初绽放的樱花柔美的色泽点染着悠静的校园,在一片粉色花海之中独善其身的,是一抹彷佛要将世间万物燃烧殆尽的烈焰。
十指紧扣的掌心的温度,就如同那一天一般真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