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秋之際 — 36

夕阳是将入夜的警告。

张书妘在沙发上醒来,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件从房间拿出来的凉被,桌上冲了一半的咖啡已经被清乾净,厨房传来突兀的、叮叮咚咚的声响。

好像整个空间都怡然自得地顺着时间前进了,只有张书妘还停留在方才的情状,无所适从。

「你煮菜?」

张书妘站在厨房门口,对着女孩的背影问。

「嗯…其实不会,不过我喜欢试。」林宇侬转头俏皮一笑,「我自己是没什麽信心,所以你也可以选择不要吃。不过,我不想再花时间出去买吃的…今天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天色越是暗沈,越意味着离别。

但张书妘还是尝试挤出了笑容,如果时间所剩不多了,还要多花时间感伤,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林宇侬那不算哼歌,嘴里吐出的是一连串的节奏,她的背影调皮地顺着节奏在瓦斯炉前摇摆起来,跟那锅子翻炒的声音合得恰恰好的,怎麽看怎麽好笑。

那节奏简单虽简单,不过有个旋律好熟悉,猛一听好像是早上MTV电视台里头,那首BoomBoomPow。林宇侬声音不够低,用电子音哼boomboompow的副歌别是一番风味。

「很嘻哈。」张书妘故作冷静的评论,靠到流理台上看林宇侬工作,「你怎麽会BeatBox?」

「好玩,就自学了。」林宇侬说着,把锅里头的义大利面倒入盘内,「哎,我自己在家进修过的东西不少。」说着视线刻意在张书妘身上来来回回、恶质地笑,张书妘想起中午发生的事,蓦地羞红了脸。

「臭小鬼…」

面很好吃。林宇侬肯定有出家门采买食材,张书妘怎麽想都想不到,家里头究竟有什麽东西可以让女孩变出青酱来。

「问你,」林宇侬一边在纸上涂涂画画,一边问着一旁优雅卷着面条的张书妘,「为什麽师生恋要被反对啊?」

林宇侬问题问得相当严肃。

「因为,存在权利支配的问题。」张书妘顿了顿,放下手中的叉子跟汤匙说,「…也为了防范一些状况,譬如说:老师给恋爱的学生高分、帮该学生优先争取奖学金…」

「哦…」林宇侬点了点头,「所以今天如果是跟隔壁班的老师、或是任何一个没有教到该学生任一科目的老师,就没问题了,不是吗?」

张书妘思忖了半晌,「理论上,只要不要存在教学、训练、辅导…之类的关系,应该是合理的…」但张书妘很快地想到,全国教师自律公约里头有一条:「『为维持校园师生伦理,教师与其学校学生不应发展违反伦理之情爱关系。』」

公约就自己写「违反伦理」这个形容词了。

「不过就职业道德还有校园伦理上…」

张书妘转头轻声地告诉林宇侬,看到对方耸了耸肩,「还好,学生不会永远都是学生。」

的确,这的确很值得庆幸。

「不过来不及了,我已经算犯罪了。」张书妘淡淡地说,动了动手上的叉子,「你还未满十八岁呢!」

林宇侬呵呵笑着。

「其实,师生恋到底错在哪里?」林宇侬又问,不知怎的好像是同样的一个问句,张书妘拿了张面纸压住嘴角,并没有急着回答。

林宇侬手上那张纸翻到背面,徒手拉了一条线。

「我问你,这是一条直线吗?」

「是吧。」

乍看那线是很直的。

「你怎麽知道,这一定是直线?」林宇侬平淡地质问,然後伸手拿了桌上的尺,又画了一条线,「你说,这是直线吗?」

张书妘淡淡的笑,刁钻晦涩的小鬼啊…

林宇侬要的答案、想表达的东西,可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不是吗?

「用尺画出来的,这是直线了。」

「嗯,那你怎麽知道,这条用尺画的是直线,而我徒手画的不是?」林宇侬放下笔,拢了拢长发,收腿在沙发上坐好,「反之,你又怎麽知道这两条都是直线?或它们都不是直线?」

张书妘用眼神示意,要林宇侬继续讲下去。

「尺是人发明的,直线也是人发明的,人用某种概念去定义事物,有时候不需要理由,甚至没有一个为什麽。」

「…什麽是对,什麽是错?」

对与错,也是人定义的。就像尺画出的直线,质疑起它弯曲与否,就像是很多问题一样,会自我折磨的不断循环下去,是没有尽头的问句。

「我们每个人都是个个体,却都要活在一个别人怎麽想的世界吗?」

「对的。」张书妘点头。

「你有没有听过MichaelSandel的《正义:一场思辨之旅》?」林宇侬抬起头问张书妘。

「哦,好像要上哲学概论的课一样。」提起这个名字,整个地唤起了大学的记忆,「是否杀一人救数人、危急时食人肉的道德问题、追求集体最大利益与总值最大快乐的选择…」

「…我没有要思辨,呵。」林宇侬说着,轻轻笑,「我觉得那是一种,每一种答案都正确的问句,端看个人的抉择还有看事物的角度是否能够被解释。」

张书妘点头,她自己也是那种从来都只在台下思索,却从来都不发表意见的人。照这样看来,林宇侬答案里头也带有消极的意味。

「能够被讨论的问题,都俱有一定的争议性。」张书妘回想着。

「如果我说,有四位船员在海上遇难了,手边没有食物,就快要饿死了,那麽当他们今天决定杀掉一个人来救其他四人,这到底合不合道德逻辑?」

林宇侬伸手在纸上画了好多线。

「有人说,因为将死,所以为了维系生命,杀了一个人可以救三个人,即使并不道德,但情急的状况下是可以被理解。」

张书妘说,然後她回忆着,笑了,「你记得吗?这个案例里头,三人在杀了第四人之前还吃了一只海龟,我们有同学认为性命并没有贵贱的分别,生命不能用价值定义衡量,所以那些人不该杀人,连海龟都不应该杀。」

林宇侬呵呵笑起来,疲惫的蜷在沙发上,把头枕在张书妘的腿上。

「我不想去辩论谁可以评断、谁有资格评断,因为人人都在评断。」

张书妘轻轻的拂过林宇侬的柔顺的长发,轻轻的触碰那张脸庞。

林宇侬翻了个身,眨了眨眼,看着张书妘的眼睛。

「我只是想问,如果我说我不爱你,会死,那麽师生恋可不可以变成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而不是一个已经认定是错误的概念?」

张书妘笑了,低头轻轻吻林宇侬的额头。

「你知道吗?我相信直线。」

「…但我也只相信你画的、你说的那一条是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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