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教、试教、试教、试教。
过了几天,张书妘无论搭捷运、无论帮主任广播教室日志的领取、无论在影印室印讲义、无论在午休空旷的合作社抬头看菜单,她都只想着试教。
她不在乎是不是会有教授在教室後头看,又或是单纯只有台摄影机把教学记录下来,她只希望一切可以是她满意的程度。
张书妘当然在乎成绩与表现,但她对自己的要求跟期待更高。
好像踏出的第一步如果没踩稳,就会跌落山谷。
在沈老师支着下巴听完大纲後,赞许地点头时,张书妘仍然开心不起来,仍然被「试教」这两个字压得喘不过气。
剩下…一个周末,她要第一次站上讲台。
第一次要面对学生了。
紧张的失眠,好像一支洗脑的歌,即使到了隔天早晨,依旧恼人的在头壳回荡。张书妘从前天晚上开始,都在冲煮完咖啡後想到什麽似的把整壶咖啡液倒掉,虽然咖啡因从来对她影响就不大,但为了预防睡不着,她戒慎恐惧。但即使如此了,胡思乱想的夜仍然不可避免。
一早进了教务处,那空荡的处室不但没有减缓自己的紧张,反而无端平添了些焦虑。
在悉心检视一次教材,张书妘确定自己第一节仁班的课不会出任何纰漏,在心里复习过一遍後,她才终於有办法让心里容下试教以外的事物。
看向桌子,才发现有什麽东西,不大一样。
桌上躺着一条喉糖,下头压着一张便条纸。
「教学成功!」
这种东西,应该本来桌上没有才对。或许是因为瑞士莲巧克力,张书妘在第一时间很直觉地想到戴懿凡。
想必是这家伙把自己的备忘录给抄下来了吧。
张书妘让那条喉糖在指间转动,想到戴懿凡一早就摸进黑暗的教务处理头,从书包里挖出这条喉糖,倚在自己桌前书写便条的模样。
张书妘走出教务处,走到外头,在清晨的校园里,直觉性地望向操场的彼方,就如同她预料的,排球场上有数个提早来学校练排球的学生,张书妘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找出戴懿凡那抹矫捷机灵的身影。
贴心的孩子。
张书妘怔怔的看着戴懿凡跳起身接球,即使从来都讨厌喉糖残留在喉头的余味,她还是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物件。
深长地思索,但自己从来就不是看人清明的。
尤其看向自己时,更是。
在黑板上画上正三角形,在上头均衡的画上四条横线,张书妘退了一步,用短暂的一秒半钟确认自己画得还蛮端正的。
然後她转过身,接受仁班同学的目光。
「各位同学,我们先不要翻开公民课本,先回答我这个问题,讲到『亲密关系』,你们会怎麽去联想、解释这个词汇?」
张书妘试着避开教室最後头那教授的视线,带了笑容问同学。
妈的,她真的好紧张啊…
选择仁班当作教学实习的班级其实别有用意,因为张书妘很快地得到热络的回应,而率先发言的,当然非李嘉仪还有王妍君莫属了。
「好色哦…」
「感觉真的有点糟糕的字眼耶!」
班级於是产生不小的骚动,气氛稍微活络了起来。
「李同学跟王同学是不是还没有翻过第四章的内容呀?」张书妘笑着问,感觉好像平常闲聊一样,这是没有负担的对话,「还是自己在家进修了不少东西,导致思想比其他同学活络很多呢?」
学生笑闹起来,大部份是些调侃王妍君还有李嘉仪的话,那氛围是很欢乐的。果然,果然是仁班。
「好啦!不开玩笑,认真的,大家只想得到糟糕的东西吗?」
张书妘料得到大家大概不会针对这个问题作严肃的发言——其实学生本来就不大会作严肃的发言,於是指着黑板上的三角形,问大家记不记得那个东西。
「这是沈老师上周才提过的哦,大家记得吗?」
显然还没开始小考,大家都还没开始读书,於是把顾里、米德、艾瑞克森这些第一章出现过的人物都胡乱猜过一遍。
「马什麽的…」
「马斯洛?」一个沉稳的声音问着,张书妘转头去看,看到林宇侬带困惑的神情,一边把课本往回翻。
「对的,就是马斯洛的需求理论…」
张书妘还想着是哪里奇怪,猛地惊觉自己可以直视林宇侬的眼睛。这让张书妘真的纳闷起来,为什麽这女孩老是要把眼睛挡住?
明明眼前旁分了浏海的林宇侬是这样吸引人的眩目:伶俐明亮的眼配上白皙的皮肤,柔软的头发有一边拨到耳後,那种温和的光泽会让人很想伸手触摸,即使这麽多女孩坐在教室里头,她就是有股静谧而独特的气息、这麽迷人,像一盏聚光灯直接打在她身上。
那抹悠远的笑容其实不是高深莫测,要搭配上那双柔和明亮的眼,张书妘这才知道,林宇侬的神情其实总是安静里带点俏皮的。
张书妘从来不相信、也嗤之以鼻,曾经有人对自己用过的这个形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用了这些个词汇去形容另外一个人。
林宇侬,是个精灵似的女孩。
「相信大家的记忆力都慢慢回来了,由下而上,这个金字塔每一层分别是…」张书妘轻快的说着,努力抑制自己的分神。倒不是林宇侬精致漂亮的五官让她不专心,好看的、或是年轻的女孩她不是没有见过,只是不知怎的老去猜想,林宇侬何来这种剧变。
因为她说过的话吗?
唉,不知道。
「『爱与归属感』你们觉得这一层的爱与归属感,又在关於什麽呢?」
仁班的学生真的让她很感动,即使没有什麽好发表的也是乱讲一通,於是张书妘顺利的在和乐的氛围下跟沈老师教过的东西做联结,最後带入她的主题,进入了公民与社会科的第二章节,亲密关系。
站上讲台时,一切都不再是自己原先想像的那般令人畏惧,其实把准备好的概念逐步传达给学生的过程不过是把一颗卷成团的线球慢慢放长,张书妘自己其实不讨厌站在讲台上的感觉。
老实讲,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知道派给自己这课的原因是因为这是一个很难教坏的章节,当中只要掌握「重要他人」与「概括化他人」的正确解释就没问题了。
课堂进行的相当顺利,虽然讲起理论时班上的氛围偏冷,但正是预料中的状况,最後剩下十分钟,该讲的内容都讲完了,事先准备的额外的教材播放完了,历届大考题也讲解完了,张书妘面临到一个沈老师先前就警告过自己的问题。
「书妘,其实当老师更是一种表演艺术,当你叽哩呱啦的讲了一大堆话,讲完剩五分钟,你就要上完这五分钟、讲完剩下七分钟,你就要想办法撑完这七分钟…」沈老师当初的语调是这麽轻描淡写,让她真的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
「即使你该讲的都讲了、已经词穷了,班上的氛围冷到不行,试教的时刻你就是要想办法讲话、把一堂课讲完。你总不能说『提早下课!』就一走了之,这五十分钟是你的,你就是要有始有终。」
她好像在解释史坦伯格的爱情三角理论时用了比预定少了两倍的五分钟,「亲密、承诺、激情」这种东西要花到这麽多时间讲解她实在是办不到…
沈老师的提醒此刻不知道为什麽回想起来沉重的好笑,张书妘在这一章翻到底,毫无灵感之际,的确有点懊悔准备的这一点点不周全。
「书妘,时间掌握真的很重要,即使只剩下两分钟,如果你真的没有话讲了,这也会是你生命中最难熬的两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