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的雁塔林分东西两边,一边是大雁塔林,一边是小雁塔林。德明太子把宴设在小雁塔林中的荐福寺,这寺曾是唐时一位公主的旧宅,寺虽小,但里面的建筑秀丽舒畅,连屋子的门楣上也雕刻了精美的供养天人图和蔓草花纹的图案,颇有初唐是鼎盛的建筑风范。萧国舅一向喜欢唐时建筑,一路走一路看,站在檐下的德明太子远远看了,便对屋里的人说,“姑姑,萧倾云吃软不吃硬,您千万收着您的脾气。”
然后德明太子迎了出来,由萧子遥做中间人,先介绍了他爹,再介绍骁国太子。“萧叔叔,有一位故人,等了您多时。”德明太子推开门,一名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子,背对他们,立在屋子正中。
萧子遥长到二十一岁,第一次见到他亲生母亲。只见那背影高挑的女子缓缓转过身,她五官深刻,丰唇深目,一头飞扬的黑发又直又粗,“红蕙,别来无恙。”萧子遥听到身前的爹爹叫她,红蕙,红蕙,所以她全身着红,火一样的红裙红靴和红氅,萧子遥想,母亲年轻时,擎着方天画戟纵横沙场,该有多动人,多风采。
呼延红蕙一转身,就楞住了。
她想过无数遍他的样貌,他可能对她的态度,可是,可是,他怎么可能……与二十年前一般无二的样貌站在她面前,怎么可能以一般无二的语气对她说,“红蕙,别来无恙”?
“你……”她一开口,就哽咽,于是一句话也说不下去,放声大哭。
萧国舅今天是第二次,这样揽着一个女人,让她靠在自己胸前痛哭。先是妹妹,然后是呼延红蕙,妹妹的哭声总是压抑的,而她永远是歇斯底里。所以他对她也是不公平的,因为他总是相信她足够坚强,而把所有的怜惜都给了妹妹。
德明太子悄悄退了出去,把那一家三口留在了里面。“今天真是个好月色!”他纵身跃上了树捎,在林间尽情地吼了一嗓,说来他昨天才第一次见到萧子遥,但对这个表弟他还是挺欣赏的,虽然长了张过于俊秀的脸,但也不娘娘腔,比起那个一激就打架的唐王枫来,够沉着冷静,毕竟是姑姑的儿子。
德明太子在寺外转了一圈,估摸着里面叙旧叙得差不多了,他刚抬脚进去,就看见寺里高高的小雁塔密檐上两条人影一闪而过!
这两条人影正是萧子容和长明,这人啊,十四五岁时就是个闯祸的时段,萧子容上午刚干了件冲撞天颜的事,但她父兄宠她,武帝也宠她,她心情低落了会,一会儿又四下找哥哥,她哥这几天忙得没空理她,刚到家又和她爹关了门两人不知谈些什么。萧子容等爹爹哥哥都出门了,跑进爹爹屋里,一张烫金的请柬就躺在书案上。萧子容想都没多想,就翻开来看,一看,时间,地点,人物,都齐全着,在加上她那可爱的好奇心,于是,她追着找过来了。
两人站在小雁塔上居高临下,灯火通明的荐福寺里一览无余,“在那里!”两人同时指向寺里最角落那座阁楼。两人从高高的塔顶一跃而下,投向黑夜里。那是座重檐歇山式楼台,重檐之间悬挂了块木匾—慈氏阁。
“这怎么偷看呀。”萧子容望了望面阔廊深的楼阁,有点泄气,这种开阔的楼台最不好藏人了,远远一看就能看一片。长明轻轻一纵,飘无声息地纵上单檐,萧子容会意,也纵身上去,她站在檐上,拿小靴子顶了顶檐沿,一个翻身忽然头下脚上倒了下去,等人几乎全跌出檐外,一双小靴子灵巧地一翻,勾住檐沿,整个动作,只在蓝色琉璃瓦的歇山单檐上发出极轻的一声。
“你可抓住我啊。”萧子容不敢回头,压低声叫长明,“长明……”长明伸出手,一把扣住了她脚踝。
再说慈氏阁里痛哭失声的呼延红蕙,哭着哭着,一拳打在萧国舅胸口。“砰”一声,萧国舅倒退几步,萧子遥一掌托住父亲,面露惊愕。“倾云……我不是故意……”呼延红蕙冲过来扶住萧国舅,萧国舅喉头腥甜,忍着痛点头。
萧子遥挡在父亲身前,他看得出,刚才那拳至少有三分内力,有功夫的人挨了也得吐血,这是他爹啊!他不知道的是,他母亲武力值太高,通常杀人也只用五分。呼延红蕙尴尬地与已长大成年的儿子对视,儿子眼里的提防让她满心伤心,她从小就是草原的公主,父兄的掌上明珠,就因为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未婚先孕,生下孩子又被抢走,一个人孤单寂寞二十一年,她负面的情绪一涌到脑子里,就控制不住脾气,恨恨一拳又打过去,“萧倾云!你为什么不让他认我!”
她的铁拳被他一掌包住,事实上,这一拳,她一分力也没用。
“我没有不让,你是子遥的母亲,这是事实,我不会骗他。”萧国舅握住她一只拳头,又轻轻推开,说道。
嗬——倒挂在檐上的萧子容倒吸了口气,这消息太劲爆了,劲爆到,她连轻功都不会了……屋顶上的长明很贴心地扣住她脚踝一提,萧子容一个鹞子翻身,头上脚下顺利回到檐上。“长明,我听到了件不该听的事情……长明?”萧子容一低头,长明紧闭双眼倒在一边,那么,提她脚的是谁?
萧子容连忙顿足,晚了,纵起一半的身形被人拦腰抱住。那人不仅抱住了她腰,还顺手折了她一双臂膀在腰后,并用空着的一只手捏住她拼命后躲的脸,“小东西,你偷听了不少啊!”一张长了半脸胡子的男人的脸,近得不能再近地对着她。
“我没偷听!”萧子容抗议,“我听我家的事,算什么偷听!”胡子男人听了这话,两眼放光,默不作声地打量起她。
“放开!”萧子容用了几种身法,都没成功脱身,胡子男人似乎怕弄伤了她,微一松力,萧子容抬腕就射,胡子男一扭脸,金针没射中,倒射了片琉璃瓦上,发出“叮”一声响。
“谁!”屋里红蕙战姬喝问道。
胡子男朝下面做了个手势,立即有人朗声应道,“公主,是只猫。”
胡子男捉了萧子容左腕,压低声笑道,“听到没,是只小野猫。”说着,还用蒲扇大的手挠了记萧子容脸。“是两只。”萧子容回他,一伸腿,拿膝盖顶胡子男下|档。“好麻烦的小东西!”胡子男索性连萧子容的腿也压制住,但是这样一来,两人就没法在单檐上站着,胡子男压制着萧子容躺在屋顶上,还体贴地把琉璃瓦搬开几块,好让底下的声音传上来。
只听红蕙战姬幽幽地说,“以前打仗的时候,我问你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是什么,你说天下太平,放马江湖。如今,子遥已经长大成人,独当一面,不如,我们去天山走走,我哥哥常年在天山上行走,采摘雪莲,说不定,我们还能遇到他呢。”
听了这话,胡子男抖了抖鸡皮疙瘩,萧子容警铃大作,爹爹如果跟这女的去了天山,那姑姑怎么办,今天早上姑姑晕倒,爹爹都快急疯了,虽然姑姑听不到,爹爹一直待在姑姑身边对她叫,只要你醒过来,我再也不走了,啊呀呀,怎么办,爹爹不会答应她吧!
“小东西,你急个啥,你爹去了,我们就能天天见面了呢。”胡子男还扣着萧子容脉门呢,自然发现她心率那个快,她也懂么,草原崇尚恋爱自由,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向心仪的人邀约出游,在旅途中便可结成露水鸳鸯,享受鱼水之欢。
再听萧国舅顿了一会儿回应道,“对不起,红蕙,我只想待在这里。”
爹爹好棒!萧子容朝胡子男挤眉弄眼,以示胜利。她算猜到了,这屋里的是红蕙战姬,那屋顶上这胡子男就是德明太子呗,除了他,谁还能让底下这帮人骗红蕙战姬说屋顶上的是猫。
胡子男侧头听了听,萧子容也学他侧头听,但什么也没听到,是屋里的人没话说了吗,萧子容刚要说话,胡子男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下一秒,胡子男嘴里呼出的白气就喷到她面上,“小东西,你爹不去,你就跟我回去吧。”然后……然后……她的嘴就被胡子男吻住了!
萧子容呆了又呆,直到德明太子捂着她的后脑,把她摁进他怀里,好加深这个亲吻时,她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她把唯一能动的右手手腕里的金线,全部扎进了他腰里!
“啊……”德明太子痛呼,小东西够狠啊,他穿着金丝软甲呢,这是谋杀亲夫啊!他忍痛捉住萧子容一双腕子,刚要说什么,猛地抱她翻身,“砰!”他们身下的屋顶轰然裂开,德明太子举袖遮住萧子容的脸,抱紧她在碎瓦中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