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碧海青天 — 十六、第一最好不相见(八)

武帝匆匆赶到,梁王倞在山脚下接驾,随同前来的还有萧子遥。

梁王倞担心的就是萧国舅的求救信号被西京城里的萧子遥看见了,如今最坏的情况都发生了,他父皇被惊动,而始作俑者的老爹上官宰相却因前往临州视察灾情,不久之后才能知道他儿子犯下的好事。

玉女潭下的小院里跪了一堆人,武帝看了眼跪在屋门口的严愈,严愈默不作声,武帝拿手点指他,指了半天,没话好说。他的皇后,不肯让他陪,却要严愈陪,不肯让他派人,严愈又不肯带人,两个人在这人迹罕至的翠华山出了这么大的事,要不是萧家传信,还真想瞒着他么!

“是我迟到了,所以严愈才先上了山。”从屋里走出来的萧国舅帮着严愈说话,武帝甩袖进了屋。

这屋子已经不能待人了,武帝人高,直楞楞冲进去的时候头上的金冠撞上了掉了半拉的门框,梁倞惊呼,武帝也不管,“喀嚓”整个门框连着仅剩的半扇门都掉了下来。萧国舅捧着斗蓬和手炉进去,梁倞心里想,萧家这父子俩长得像,揍人的手法也像。

过了会儿,武帝抱着围了斗蓬萧倾蓉出来,萧国舅一旁打了伞。“这就是天下第一才子?”武帝问道,上官琏月挺着个肚子,倒在地上昏迷着,他被萧国舅扔进玉女潭里喝了一肚子水,梁王倞派人把他捞上来后此人连冻带吓,至今昏迷未醒。

武帝从牙齿缝里问出句“这就是天下第一才子”,上官琏月边上跪着的白裘女子连连叩首,称“罪兄罪该万死”。这便是上官琏星了,上官家至今唯一一个清醒的人,上官琏月晕了,上官夫人自下到玉女潭后就嚎哭不止,倒是上官琏星见圣上驾到,手起一掌把母亲也敲晕了。她这一举动无疑是当下唯一的选择,事已至此,再多求情都是无用,若再激怒了皇帝,上官家必是满门皆祸。

武帝停了下步,怀里的人拽了下他袖子。萧倾蓉焉焉地埋在绒绒的大斗蓬里,“什么?”武帝倾身问,他只见她樱色的唇动了动。“哦……是她报的信……朕会赏她。”武帝频频点头,梁倞跟在后头听不见,猜想萧皇后在对父皇说那上官琏星不似她哥哥般胡作非为,大义灭亲,报信给自己和萧国舅。

“倞……约会……”武帝突然抬眼扫了眼大儿子,梁倞头“轰”一下,这句他听到了,萧皇后说,梁王殿下是来山上和上官琏星约会的!

“琏星是个好姑娘,又救了我……”萧倾蓉靠着武帝宽厚的胸膛,柔柔问,“这门亲事,你看好不好?”

“好!”武帝心情瞬息变化,他的皇后通常心情好时叫他“你”,不好时称“皇上”,每年这一天,他都抱着一种赎罪的心理放手让他的皇后去拜祭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只有今天,她才对着他胸口,柔软地叫他一声“你”。

梁倞却是从头一盆凉水,浇得透彻骨髓,他怎么也想不到,萧皇后一晚什么都没说,最后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当晚武帝留宿翠华山上太乙宫,帝后分殿,武帝素勤勉,在太乙宫中批阅奏章到鸡叫。换了朝服,武帝便要回京,从翠华山到西京快马两个时辰,他先去萧倾蓉住下的翠微殿,内殿是寝宫,外殿本是内侍随侍候着的地方,昨夜萧国舅一夜未睡,拉了个凳子守在外殿。

武帝在门口只看了一眼,没有进殿,便走了。他的皇后天生一副招人体质,又容颜从来不老,从前的怀王晋,达阚王,到如今难得上个山都能遇到天下第一败类才子,他的战略是放,而不是收,为她终身不娶的严愈他都能容得下,她的嫡亲哥哥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啊欠!”昨夜跟随武帝来翠华山的不是贴身的老内侍,而是个小子,小内侍还稚嫩,迎着朝露鼻头一痒,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皇上……”小内侍打完哈欠,发现皇帝正看他,吓得扑通跪地,武帝摆了摆手,昨夜命这小子守在殿外一夜,嘿嘿,看着萧国舅。武帝笑了,说是要放,自己实在是做不到啊,多年前呼延红惠告诉他萧倾云兄妹有私情,他其实是有点信的,不然,萧倾云为什么至今不娶,而萧倾蓉对十四年不见的亲人,想见,不敢见,又想见?

但最潇洒不羁、最不在意礼教的人却偏偏最越不过那道血脉羁袢,萧倾云,就是这种人,武帝自信自负,这件事,也是如此。

天亮了之后,唐王枫、慕容元霸、温谨之、萧子容四人组也上了山。只能说萧家的烟火实在太神奇,萧子容在最北面的燕长城上也看到了,四个人由北向南,一刻不停地赶路,终于在旭日东升的时候上了翠华山。

梁王倞拦了叽叽咋咋四人组,父皇走时把这里交由他全权负责,他好不容易把四人劝走,还陪着萧子容用了顿早膳,再三保证一旦她的皇后姑姑起了就帮她求见。早膳撤下,梁倞送萧子容去偏殿休息,上官琏星求见,三人打了个照面。上官琏星是个聪明的姑娘,一看男孩打扮的萧子容,再回想萧皇后的容貌,只能叹造化弄人,哥哥已经注成大错,如今自己只怕也不能完成上官世家的使命。

梁倞送完了萧子容,回来上官琏星还站在那里,“你有什么事?”他冷淡地把人引进殿里,问道。上官琏星自怜自顾,梁王对自己实在是毫无意思,对那个女孩是如此依顺耐心,对自己,甚至还无昨晚萧国舅半分的温和,但上官琏星唯一能求的就是面前的这位梁王殿下了,所幸皇后娘娘对自己甚为肯定,上官琏星便以退为进,自贬己身不识大体不敢连累梁王殿下云云。

“你到底想说什么?说你不想嫁,也没资格嫁,是不是?”梁倞总结了上官琏星的话,上官琏星不禁气结。

“本王要娶要纳,还轮不到你来决定,倒是温神医也在此处,上官小姐不妨与他叙叙旧!”

梁倞把发楞的上官琏星撇在了偏殿里,他发现自己对上官琏星总是耐心缺乏,其实她是那家子里最知书达理的一个,但说不清为什么,他不喜欢她,连她爱穿的白衣都觉得看着萧索晦气,他爱红裙,朝气活泼。

梁倞去了翠微殿,他与萧皇后曾一起生活过五年,在他还只有四岁的时候。幼时的梁倞不懂事,总追着萧皇后叫“母妃姐姐”,这个坏习惯直到他被他父皇扔到四季风沙的雍州才彻底改了。所以他在翠微殿的腊梅树下拽着萧皇后的衣袖,奇奇艾艾地叫了声“母妃姐姐”后,半躺在贵妃榻上的萧皇后笑了。

“母妃,儿臣,不钟意那个女子。”梁倞满心的不乐意,可是他知道,等他父皇真的下了旨,不乐意也只能乐意,所以他抢先一步来求萧皇后,萧皇后可让这事成了,当然也能让这事成不了。

萧皇后表示很为难,表示很困惑,明明,昨天你就是来约会的呀。梁倞细细说了前因后果,萧皇后恍然。“母妃姐姐,您就教教我吧!”梁倞用了杀手锏,萧皇后念旧,怀王死了十七年她都每年来祭,她毕竟养育过他五年啊。

萧皇后笑了笑,便问梁倞王妃候选人的遴选条件和流程等等。这很复杂,梁倞挑重要的一一说了,也花了不好时间。萧皇后有点倦了,在榻上调整了个姿势,随口问,“那这个王妃候选人如果家里出了点变故,比如,爹贪赃,或枉法,被抓了,会怎么样?”

梁倞眼前一亮,原来,这才是萧皇后昨夜说那句话的真正用意!

梁倞走后,株株腊梅树的后面走出来萧国舅。萧国舅掂了支腊梅花,轻轻放在萧倾蓉的枕边。“哥,你都听到了?”萧倾蓉没睁眼。“你想整上官宰相?”萧国舅没太大的意外,兄妹连心,昨晚他就猜到了妹妹的心思。

“上官宰相活了那么久,贪了那么多,如今还能告个老还个乡,我是不是善心人士?”萧倾蓉从榻上爬了起来,嘟嘟囔囔着,又说,“可惜梁晋在天池底下又冷又苦,睡了那么久,我却让害他的人得了善终……”

“蓉蓉,不要再想了。”萧国舅举手蒙住她的眼,指缝里头,她双眼晶亮,泪珠子转了又转,不能落下。

“梁倞最多弹劾上官,换他个自请告老还乡。上官世家的势力根深复杂,梁倞都未必能动,你不要再烦心了。”萧国舅还藏了点话,其实扳倒上官宰相的另一个副作用是,梁倞不需再娶自己不喜欢的上官琏星,但是,他的子容啊……再说吧,毕竟子容还小。

“我会想办法坐上这个宰相的位置的。”萧国舅拍拍妹妹的背,她哭了,那些蓄满了的东西,一颗、两颗、三颗,成颗成行地落在他手心里。

腊梅花飞,萧国舅就立在树下的贵妃榻前,揽着无声痛哭的妹妹。

许久许久,久到他的嘴都冻僵了。萧倾蓉轻轻地说,“哥哥,我想通了,这些年,我有多伤心,你就有多伤心,所以我求求你,你做宰相好不好,这样,我活着的时候,每一天就都能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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