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何有之鎮 — 桃巖篇14

洛桃华心内紧张,岩浚回视他一眼,跪在洛卿跟洛桃华面前,叩起头来,洛桃华大惊,上前拉着他,听得岩浚说:“小人要三谢洛当家与华主子,每一谢须得叩上三个响头。”

洛卿与洛桃华对上一眼,均知岩浚性格刚硬,於是便由得他去了,朗然说:“你说吧。”

岩浚叩了三次响头,说:“一谢过洛当家当年借桃月链之恩。”

洛桃华本来安稳下来的心,又再次提起来,有不祥之兆。

又是三记响头,一次比一次响,岩浚的额已见青肿:“二谢过华主子六十年前不杀之恩。”

洛桃华心寒了,六十年前他见到岩浚,实是欣喜无限,只因被妒忌冲昏头脑,才如此待他。岩浚竟一直不知他爱他,而以为他想杀他——变相表示在岩浚心中,他只是洛桃华的物品,洛桃华是可以随意待他,甚至杀他,而竟没想过洛桃华是因爱生妒。

最後三记响头咚咚咚的,一道鲜血直流至岩浚的左眼角旁,他俯伏在地说:“三谢五百年前洛族先祖搬石之恩。我岩浚有缘识得人间情爱,已超出一块顽石的资质。顽石本无心意感情,平静如水,再无法经受感情折腾。但有忠诚一片,今日开始,我誓将生世死守洛族桃糜宫,守卫你洛族子孙,此心此理,可昭日月,望洛族两任当家成全。金口既诺,我便再次化为精魂,进入亥湖楼前大石,不再……”

洛桃华上前提起岩浚厚实的肩,铁青着脸:“即使我信守承诺,等了你七十年,你还是怨我吗?”

岩浚平和地摇头,几十年间首次对洛桃华笑,却是无执无恨无慾:“在人间那七十年、在华主子身边的三十年,相加起来的这一百年,足以抵上我过往四百年苦闷的生活。我活够了,我终於明白人为何想活着、为何会笑会哭会怕,为什麽有所执……就算我再留在华主子身边,我也不再是当年爱你或恨你的岩浚。你不能够再在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华主子,你还是趁着年少,去找一个命定之人,找寻我所追索过的问题与答案,然後你便明白我现在为何要离开你。”

洛卿心中明亮,原来岩浚在人间过的七十年,使他原已深厚的修为大幅跃升,此刻妖道既尽,等待他的是修仙之路。岩浚需要将人形与原形再次结合,以岩石之姿静修几百年,仙界便会派人来妖界接他上天庭受封为仙。

动物具有兽慾,但没有执着,以心而言,乃是静极。进而为妖,妖的心与人心几无差别,充斥各种利慾,便是静极思动。其後,当妖的修为去到某个阶段,便到了生死抉择之处:这时的妖有两种出路,其一是抛弃各种慾念——包括爱念——进入修仙之路,成仙後再无法爱人;第二条路是大多数妖所选的,他们无法放弃爱念,选择与伴侣相守,直至活得太久,觉得无甚意思,让元神出体,逐渐消散,此便是妖之死,乃静极。这种规律合乎了道,周行而不殆,由静生动,动而转静,寂灭。

洛桃华也是知道这事,心如死灰,一时间真是绝望,几乎想这样放走岩浚。可是,他等了这人七十年,一种不甘转化为怨愤,他心内已无可能再容得下岩浚以外的人,岩浚这样一去,直教他孤身终老。

“岩,你可真自私……”洛桃华神情和缓,抱起岩浚,不顾洛卿便走出去。

“你自己在人间享受过情慾、爱恨,现在满足了,就留我一人活在镇内,自己便逍遥自在。假如你要这样待我,当年便不应接近我,我也许就糊涂几百年,也不识真正情爱。当我现在懂了,你也不要我了。”洛桃华苦笑:“你说爱过我,但你满脑子想的,只是洛族之恩,只是洛族福祉,可曾有一刹为我洛桃华这人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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