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十年,离开了阿鹰的何处已再无幼时的童真活力,只一心想着要成大器,又记得阿鹰各种教诲,於是离开中土,往东西诸国旅行,看见许多风景人事,也穿过不同国家的服装。然而最常穿的,还是初化成小童时,阿鹰替他变出来的那种古服:里衬长袖单衣,外加背心,下身穿松身的黑色阔脚裤,少不得的是一对阿鹰常穿的木屐。
何处的外貌改变不少,几十年过去,法力精进,已能化成貌若十四五岁的少年,体格高壮不少,似乎比当年高佻的阿鹰还要高,只是他常常提不起劲进食,身体总也胖不起来,在高大的骨架外覆着一层有弹性的肌肉,恰到好处的健壮均匀,只可惜皮肤仍如脏抹布一样的颜色。
他去过阿鹰所说的美国、印度,粗通不同国家的语言,尤通英语。他还记得阿鹰说过,要增强妖力,便需仰赖道行比自己更高的妖精指导,这几十年间也曾遇过龙子、龟仙,何处平素又缺乏慾望,夜晚均觅人迹罕见的深山,彻夜修练,道行大大提高,连龙子也赞他初具仙格,再修行百年或可位列仙班。
何处反问:“能为仙人,可是大器?”
“这当然!”见过他的妖精小仙莫不如此回答,包括土地公。但何处一别去阿鹰,竟再也记不起当日何以选择成妖为人。到底是因为阿鹰的出现,还是他本来便想做人?若阿鹰不出现,他不知那妖精人类之事,或许能和其他同类一样安份守己,不知何日再死於同类为更凶猛的族类之口——他甘心吗?
可是,成为人後,又有什麽乐趣?若阿鹰在身边,就可以问他,他一定会给出满意的答案。反正现今何处已成为“大器”,也该有资格见阿鹰了。不知阿鹰的妻子长什麽样子?定必是人中龙凤,不然那条件极高又极之嘴挑的阿鹰,怎肯娶那女子回家?
何处只单纯想见到阿鹰,即使想到阿鹰已有妻房,内心也全无妒意或不安,只觉得是理所当然之事,还希望阿鹰的妻子也是美丽善良的妖精。於是何处返回中原,已无心留意改成什麽朝代,只是何处一身服装不合时宜,他也不甚在意旁人眼光,向他所遇到的仙跟妖打听“阿鹰”的下落。
在繁华的京城市集中,遥遥看见一人的形貌与阿鹰有几分相似。那男子身穿白衣,胸前露出颇大片白净肌肤,长发也束在脑後,极简洁的衣着却飘逸俊雅。冲上前把着对方肩头,那人转脸过来,只见他双目细长,眼里含着一汪碧水似的,眼皮打了几摺,正是风流种子,虽眉目如画,可比之阿鹰的清高及野性,这人连骨子里也散发出不正经的气息。
何处向那人抱拳致歉:“兄台,原先以为你是我故人,怎知是我眼拙,真过意不去。”
那人咧嘴一笑,便如登徒浪子,真可惜他一身清丽的白衣了。他笑时嘴角微弯,双颊现出浅淡的酒窝,眼角含春,何处一定神,便看出这公子本是白蛇妖。蛇本性淫,闻说交欢也能持续一天一夜,难怪这妖化作人形,面目也如此的多情富慾。
那人也看出何处的本质,上前摸了何处的脸一把,何处一愕,这几十年在人间生活的经验告诉他,这行为叫做“调戏”。
“故人?我的故人可都是好看的姐姐弟弟,像你这种的……但身体倒结实得很。”说着,那人隔着衣料摸向何处的胸膛。何处虽感到讨厌,也不甚在意,顺口问:“兄台,我真的在寻找一名故人,他是一只道行有百年以上的鹰妖,化为人身时是个清秀俊逸的公子,你可见过?”
那白蛇妖没趣地撤手,随即敛起一脸风情的笑容,撇着嘴说:“还以为你只是找借口向我搭讪,哪知真的在找什麽故人。你那故人及得上小爷半分俊俏吗?”
何处不作声,沉思一会儿,说:“你比我故人要年少,眉眼比他精致,坏在气质远及不上我故人。幸好你声线如寻常男子,胸膛平坦,也不算矮,否则我就要把你错认为怡红院里的花魁了。”
“我操你老母!小爷不知多有男子气慨,下身那物还如巨龙,没一个好姐姐看了我那物後不大惊失色的,你敢说我像女人?”那白蛇妖气得不轻,又不敢对何处动粗,因他感到这大鲵妖的道行比自己高深,动起手内绝无好处,便只逞口舌之快。
“抱歉,我母亲料已死去很久,至於她死时是老或不老,我也不知,反正她不能跟你做那事了。”何处认真地说,换来白蛇妖滔天怒火,刚才闲适潇洒的风度已消失不见。白蛇妖决定打道回府,免得被这大鲵妖气得连心肝也呕吐出来,可肩头却被何处有力的大手扣住,还感到那手正在发功力。
“我无意害你,只求你认真答我,到底有没有见过阿鹰。”何处脸带肃杀,白蛇妖叹气,只当自己今天格外倒霉,说:“你再说清楚那鹰妖的形相。”
可是何处与阿鹰一别经年,当时又尚年幼,又怎说得出阿鹰的具体形貌?想了老半天,还是说:“他叫阿鹰,长得很好看……反正比你更好看。”
“我呸!小爷从未见过比我更俊美的妖精!”白蛇妖不耐地说:“什麽鹰妖……还说叫做‘阿鹰’?我还在找一只猫妖叫‘阿猫’呢,你可有见过?”
何处又凝神思索,沉重地摇头:“没有。”
“你疯得不轻了!”白蛇妖甩开何处的大手,信步离去,回首仍见何处站在原地,一则怕何处继续跟着他,二则见他真的诚心找人,便又走回去说:“什麽叫做阿鹰的鹰妖,我可没见过。但天下有个地方聚集极多妖兽精怪,在泰山之巅,叫做‘无何有之镇’,我家族原来也出自该镇。就算你要找的人不在镇上,但凭镇内不少见多识广的妖精,也该可为你指点迷津。”
何处激动地拥紧白蛇妖,木讷呆板的脸罕有地现在笑容:“对了对了,阿鹰与我离别时,就是提过这无何有之镇,我怎地忘了?幸得兄台一言惊醒梦中人。”
何处说完,便闪身离开,大概不需半日便能到无何有之镇。被何处拥抱过的白蛇妖却一脸微热,回想刚才在那大鲵妖怀中嗅到的男子气息,还有男子那阳刚结实的身段,竟前所未有的心动。脑里好似充满浆糊,思路也不清晰了——何处并不知,他无心的一个拥抱竟把这性好纤弱美人的白蛇妖,硬生生拗成专喜粗汉子的龙阳之徒。
暂且不提白蛇妖的觉醒,何处在日内便去到无何有之镇。此镇布下结构复杂的结界,自小住在镇内的妖兽精怪能自出自入,但像何处这等外来者,便得有一定的法力水平才可徒手破开结界,透过裂缝进去。但觉去到一处荒凉幽暗之地,无风无雨,却使何处感到冰冷,幸他本来便生於高山之地,也习惯这种气候。他所进去之处乃镇的西面,先经过一条村落,那里的房子疏落有致,有的是古式古香,也有的似他在国外看见的英式、法式建筑,连哥德式的尖塔,以至希腊柱式也可见得,可见此处的妖精也曾远游外地。
这些属於不同时代或国家的建筑并存一地,使何处这等冷漠之人也在心中感叹,不经不觉去到一条小河。那小河突兀地处在一座平房的不远处,与周遭的地形不切合,也看不见河的尽头,何处惊诧不已——在於那小河的地貌与他仍是大鲵时所住的地方极相似。
他跑到河边,河里竟不是映出他的人脸,而是他原形的形貌,河底有一尾熟悉的黑色大鲵,腰腹处黏着一大团卵子,他不觉叫出声:“母亲!”
何处凭空化成原形,正想跃入水中,可只碰到一块硬地,定睛一看,身下仍是原来的草地,那河竟是别人的法术。何处再化作人身,警觉地顾视四周,他道行也有近五十年,能瞒过他心眼的法术,想必出自更高级的妖精之手,若对方有加害之意……
“哈哈,不过是一份小小的见面礼,又何须像螃蟹一样摆出一副战斗格?”
身後传来一道粗哑男声,何处回望,见到一名壮实男人。那男人蓄着不甚齐整的短胡,面目方正,腰圆膀粗,一身古铜色皮肤,称得上粗犷有型。他穿着一件黑色连帽风褛,戴起黑风帽,下身穿着浅灰色牛仔裤与白球鞋,与常人无异。
那男人靠近何处,按着他的肩膀,在何处耳边轻弹手指,一连串血腥的画面进入何处脑海,既有当年被兄弟撕咬的片段;仍是卵子便被父母吃下的他;也有阿鹰当日救他後、将他宰杀的画面。何处不觉跪倒地下,乱声喘气,汗如雨下,在草地上留下一小坨水迹,打底的长袖单衣也被一背子汗水浸湿。
“你是……”
“放心,那只是我曾经吃下的东西,现在还你几个。”那风衣男子朗声大笑,扶起何处:“你别见怪,我无意害你。只是你是从外面入来的妖精,这里的规矩是外来者须在神兽面前露出原形,再由神兽测定该妖有无资格留在镇内。大鲵本已几近灭绝,由人类驯养的大鲵资质愚钝,不可能成妖,你却练成了仙格雏形,堪称难得。”
何处知道眼前男子无恶意,低说:“我叫何处,梦貘。”
他这几十年周游各国,书也读过不少,自是知道有貘这种神兽。只是以为貘妖早已灭绝,料不到在此镇碰上。貘是一种善良妖怪,虽形相怪异丑恶,但会把人的恶梦吃去,只留下美梦。何处说:“你有我作过的恶梦,难道你是见过我的?”
那貘说自己叫做莫忆,差不多隔几十年才回镇上一次,其余时间在外游荡,随意吃别人的梦,吃完也就忘了对方。只一见到何处,脑中闪过属於他的恶梦,才又放出来。
何处半膝跪下,既然莫忆是神兽,很大机会知道阿鹰的去向,便恭敬非常地说出阿鹰的事。莫忆先是锁眉深思,半晌才施施然说:“那可知道那人的名字是怎写的?”
“鹰……他既是鹰,便该是一只鹰的鹰啊。”
莫忆又笑开一脸:“傻子,你也是大鲵啊,那你怎不叫阿鲵或娃娃?哪有人用自己的种类作名字,更何况是知道人间世情文化的妖精。”
何处这时满脑空白,与阿鹰相处五六年,那明明是对自己至关重要之人,而自己竟从未写过他的名字?说不定阿鹰也只是假名,他只一心当何处是宠物,连真名字也未说给他听。分别几十年,这段日子比起他跟阿鹰一起的五六年,过得味同嚼蜡,日日如是,何处甚至未曾笑过哭过,化成人形,活得行屍走肉,这又是为了什麽?
莫忆看出何处的心思,决定不再作弄他,直说:“你也不用伤心至此,缘分应至时,便自然相见。你生在世上几十年,看惯人间风月,痴情男女,难道还不明缘分这事吗?”
何处摇头,感情这事,阿鹰跟他说过多次,但他总是个牛皮灯笼,无法想像人类,甚至是某些妖精,如何之能相爱相亲,甚至为对方牺牲性命。不,他仍然能为阿鹰而死,可是要他跟阿鹰像男女般交媾,他又兴趣缺缺,只觉无甚必要。
莫忆见何处孤身寡人,又未足百年道行,加上几十年来专注修练道行,因少有进食,形躯尚年轻,便把他带到妖兽学院,让他住在学生宿舍。莫忆与创校人相熟,也是校监会成员之一,偶有任教短期课程,要安插何处在校内亦不困难。
何处在学院待不足一个月,莫忆又离开这小镇,一去便三十年不回来。何处以往在外飘泊,从未待在同一个地方超过五年,只因无何有之镇在高山之上,又使他记起原形时的同类,且也厌倦了到处作客的日子,便安顿於这个幽静沉闷的地方。
日间上学,习经或在这个总也行不到尽头的小镇漫游,夜晚便在深山修练。看着月盘,一时想起化人形前,阿鹰在月夜下带他到溪间浸水,一时想起更早前的月夜,他看着同族的大鲵互相残杀,而自己上了岸,让月光照向染血的池水。想得太久,也懒得回到那个静悄悄的家,觅一个小山洞睡去,天明再回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