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有违约,翌日天光前便携着两个袋子来山洞。何处生长於寒冷的高山上,本是食慾不振,但每次在少年为他治伤後,总感到腹中饥饿,且那少年板着脸说:“主子我辛辛苦苦为你捕鱼捉虾,一番好意你敢不领情?若是如此,不用指望我再来看你。”
何处最怕少年不来看他。大鲵性情凶猛,同类相食是常事,又岂有过家人温暖?他只觉得新鲜,竟然有一个非人非鹰的妖来看他,心内记挂着他,还会为他治伤、带食物,心内只愿能日日看到这人。
於是何处每天将少年带来的东西吃得清光,脑中有了思虑。少年每次也不嫌脏,抱着黏滑的何处,说着不同稀奇古怪的事物。何处也知道了外间世事,中原有皇帝、王朝,山下有各色人等交易、来往,也有战争。中原之外的世界很广,有不同国家,每个国家的人肤色语言风俗不一,人类沟通仰赖语言,不能像妖跟动物一样感通,故常因语言不通而闹笑话。
“有个姓汤的人改了个洋名,叫做法兰基,就是Frankie。他跟人介绍自己的名字,就叫‘FrankieTong’,席上有人便说:‘什麽蕃茄汤?’”少年的品味古怪,常常说些自以为好笑的冷笑话,见何处一副不叫不动的闷样子,便自己乾笑几声,也颇得趣。
直至有天何处竟口吐人言:“你,名字……吗?”他被少年养了半年,天天听对方讲人话,又禀赋极高,竟以大鲵之身而能吐人言。
少年便像是看到自己的孩子牙牙学语般,欣喜若狂,捧起何处:“说话了说话了!你便叫我作‘阿鹰’吧。”
何处被阿鹰揉捏得不舒服,叫出几声,反逗得阿鹰的孩子心性都出来了,以抱婴儿的方式抱着何处:“哟哟,真叫得像娃娃哭,可爱极了,就似真的养了个孩子。乖乖,不哭。”
何处无奈地想,他不是哭,只是被阿鹰抓痛了才叫。动物原来就没有喜怒哀乐,又何以谈得上哭笑?
阿鹰每晚化成原形,以爪箝着何处的身体,半是顽皮地扔他进河涧。何处熟谙水性,岂会受伤,那时也不知阿鹰处处作弄他,只把阿鹰当作救命恩人,是他这辈子最亲、最敬爱的主子。一想到阿鹰,内心便没有身为兽类的杀意,只想知道阿鹰喜欢什麽,再为阿鹰找回来,可阿鹰本领高强,不缺食物,而何处从未到过人类社会,除了食物以外,也不知还能有什麽东西可孝敬阿鹰。
过了五六年,在阿鹰的教养下,何处能化成两三岁小童之身,赤着身子窝在阿鹰用乾草、麻布为他搭的床舖,等阿鹰来。阿鹰一到,抱着何处,把他的小脸揉得像块麪团,不无感慨:“唉,还期望你化成一只美貌妖精,以身相许,哪知化了人形,还是不讨喜。”
“我反正就是……丑物。”何处心中一沉,不想被阿鹰嫌弃,那时并不知道这种心里空洞欲哭的感受,叫作“失望”。
阿鹰又微笑,何处只认真看过阿鹰的人形皮相,还不分美丑,但已很爱阿鹰的笑容。阿鹰让何处坐在他大腿上,一弹手指便让何处穿上一辑款式平常、料子精良的古服,脚上也多了一双小木屐。
“就是不讨喜,你也是我养出来的。知道我当初何以救你吗?那是因为你的举动有趣,我未见过任何一种动物被咬断肢体後,还咬着自己的断肢,却又不是要吃下去,彷佛只是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愿断肢教敌人侮辱——这东西叫作尊严。後来你醒了,能跟我感通,更使我想把你养成妖精,看看是个怎麽样的东西。你外表是不讨好,像个小泥人,面目也无甚出众之处,可是你心思灵巧,别的妖精花十年廿载也未必可成人身,你却已能化为小童,还未露出原形。”
阿鹰歪着脑袋一想,抱起何处,让何处夹着阿鹰的脖颈,安稳坐在他肩上,带何处出了山洞,在山林间行如鬼魅,移形换影,不需一柱香时间已下了山。山脚处长着各种何处未见过的奇花异草——事实上只是普通植物,但何处从未见过世面,只生活在山洞小溪里,看的只是大树、石头和一片天空日月,故即使山下一朵小茶花看在眼内,也有无穷新奇之处,喜得他依呀大叫,真如一般天真可爱的小童。
“阿鹰这天带你下山,去看看人间烟花之地,好叫你不枉化成人形。你现在修成人身,不用再时时待在山上,那多没趣。以後在人间,你我以父子相称,爹爹带你吃香喝辣。”阿鹰说得雀跃万分。事实上,阿鹰的修为也只有几十年,能化成少年姿态也是近十几年的事。可是他聪敏绝伦,性子又古怪,很早已抛却鹰类的动物性,行为举止、思考模式,莫不如同一个心性爱玩的人间少年,才离开族群,周游列国名山大川,还养起大鲵来,闲时在友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宠物有多珍贵。
现在一见大鲵化成人身,喜不自禁,又思索自己极少花长时间於一个东西上,难得养了这大鲵五六年,真像是养人一样,已不再将何处当作打发时间的宠物,而是投放了心思的儿子。
“我们现在去哪?”何处双手从後抱着阿鹰的脖颈,肉圆的脸枕着他的後脑,只觉阿鹰的发沁出一阵暗香,好闻得很,那气味直至几十年後仍深深刻印在脑海。
“去好玩的地方。以後我带你去哪儿,你就跟着我去。”
“我去哪儿……都跟着你。”何处重复阿鹰的话,心内一股暖流,涌至眼角,脸湿湿的,他也不知人类心潮澎湃、情感激动时,不论哀乐,眼中也会分泌出水份,叫作“泪”。
何处真正叫做“何处”、学习人伦价值等事,也是在下山之後。方下山,阿鹰的奇装异服引来旁人指手划脚,可他但凡去到任何商家购物,出手便是一锭银两,使京城中人趋之若鹜,以为他是出自名门的贵族公子,行事自不同凡俗人等,渐也不以为怪。
有行人、商人向阿鹰搭讪,问起他身边的小童,阿鹰一律说那是他儿子。对方再俯身问何处叫什麽名字,何处便像哑巴般望着对方。他的长相本就不讨喜可人,对方被何处盯得久,就像被冷血爬虫盯上似的,一阵毛骨悚然,心想:“这小子又丑又黑,眼内又无半点童真,像个死人。这秀美公子却面如冠玉,端的是亲儿子?哼,许是被妻戴了绿帽。”
何处跟阿鹰均有妖力,懂得读心术。向来无情绪起伏的何处觉得无事,但阿鹰一听绿帽这词,气得一阵牙痒痒的,不好在一众凡人面前吵闹,便暗自把那些商家店里的银钱换成白纸铁块、珍稀古玩换成石头,一卷卷绫罗绸缎只有表面一层如常,内里均换成树皮。愈是多人鄙视抵譭何处的相貌,他们的积蓄便愈丰厚,後来直是富甲一方。
阿鹰不为求财,嫌身外物太多,每年挑几个时节把钱财尽送到不同贫穷人家处,教导何处:“妖亦有妖道,不得随意杀生,亦不可用妖力做那恃强凌弱的恶事,得绕人处且绕人。咱们这些妖兽精怪,寿命无尽,本来便是逆天而行,而之所以未有完全为天神所收,是因咱们不去害好人。我们不一定要做慈善家,但至少不可胡乱害人。积下罪孽,终有还债一日。”
阿鹰又要何处为自己想一个名字,说凡是人都有名字的。何处说:“我也要叫阿鹰。”
“不行啦,阿鹰已是我的名字。”阿鹰往何处的小脑门一拍:“你跟我重名,万一我以後教训你时也叫着你名字,岂不是像自己骂自己?多傻。”
何处想了几天,记得许多化成人形前的事。他的兄弟姐妹还在吗?他的母亲仍每季产下许多卵子,任同类、以至是自己吃下吗?为何是他碰上阿鹰,化成人形,而非其他同类?要不是遇上阿鹰,他现在应是死了,大鲵死後会去何处?大鲵生前,又在何处?阿鹰说过妖的寿命无尽,直至活得厌倦那天,跑上一座神山让元神出窍,慢慢消亡於空气中,形体腐坏,成为其他鸟兽植物的养份,说那就是生命。元神消失後,自己又在哪里呢?
他还不知那时自己所想的看似显浅,但均是极高深的哲学问题,历来不少思想家尝试为这些问题作一答案,亦未果。
“阿鹰,我就叫做‘何处’吧,因为……我既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以後又会去哪儿。你说这名字好吗?”
何处不知,自己已变得愈来愈像个人。他知道自己最重视的人,便是阿鹰,他要为阿鹰生、为阿鹰死。他做任何事,均想得到阿鹰的赞许,若阿鹰不欢喜,他就不做——这种感情,叫做“依恋”。
阿鹰的相貌比凡人出色百倍,这是何处下山後才知道的事。别的人与阿鹰相比,均是像何处一样的丑物,俗不可耐。阿鹰顺了顺何处那长至膊头的灰发,虽发质乾硬,与头发主人一样无甚可爱之处,但阿鹰还是把何处紧抱在怀中,让何处以一双小短手攀着他的肩,感叹说:“你外表如此丑陋,思想却比世人有意思得多。要是你身为女子,而我又未跟少月私订终身,我就将你娶去了,可惜你是男子,我并无龙阳之好。”
“娶?”
“嫁娶是指一对男女情投意合,互有爱意,便在一起生活,养儿育女,直至死亡。也有男子厮守终生,可是我只喜女子,而且早就跟一个青梅竹马说好了婚事。”阿鹰解释说。何处一直不明感情之事。人间知识、科学并不难学,经书上的道理、诗词歌赋等,不难记在脑中,唯有那没标准可言的感情是极难捉摸。
何处认为阿鹰已是他最亲密之人,阿鹰却说他们的亲密像亲人,与情人不同。情人还能做更多亲密之事,包括生养後代,鱼水之欢。何处对这事没兴趣,只愿天天见到阿鹰,跟随阿鹰去不同地方。
直至何处能化成十岁的少年,也学会了足以保身的法术,知道如何在人间生活,阿鹰便说要回去一个叫“无何有之镇”的地方,与从小私订终身的兔妖女子行婚约。何处起初不肯让阿鹰离去,直至阿鹰端出一副严厉的样子:“你似乎忘了,你只是我打发时间才养起来的宠物。老子为你治伤,养你教你,助你化人形而为妖,已大大有恩於你。”
何处无言,料不到他俩生活多年,自己还只算是阿鹰可有可无的宠物。
阿鹰见状又心软了。婚娶事小,离开何处的真正原因,是为了让何处单独闯天下,增广见闻,才不负他的资质,而能修练成为更高级的妖物。若何处习惯了跟着他过日子,便真的无法体验为人的好处与优越,终归只是宠物。他硬起心肠,不道明一切,只望何处从此忘记他,走上应走之路,可心内对何处岂是全无亲情?
他只转身化作鹰,远飞出去,临走前与何处心内感通:他日你成大器,便是我俩相会之日,若果真无法再相见,也是缘尽,不必可惜。
何处从此开始,度过了几十年飘泊无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