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遭人拑住了双翼,无法展翅。
囚蝶。
*
自她有记忆以来,便被人豢养於此。
没错,豢养。没有自由。
父母?家人?她从未拥有过这样的奢侈。她猜想,她或许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又或者是……被贩卖的人口。
她只看见,她现在的"主子"甚或他人,那注视着她的眼神就似是在瞧着一件珍宝。她眼里倒映着的,是那些不怀好意的黑影。
「多麽稀有的瞳色,如此湛蓝的眸啊……」
「还有那精巧的五官、细致的发肤,好漂亮的娃儿……」
每当这时,她便只能瑟缩至角落、恐惧地逃避着面前那些隐含了太多恶意的视线。
一日,她终於逮着了机会。逃,使劲地逃。若被捉了回去,她深知就再也无这般机会了。
就在筋疲力竭的那刻,她不知自己倒在了何地,只感觉到有人将她抱起。
不要、不要!她想挣扎,却无能为力。
再次清醒,她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床舒适的舖上。她疑惑、她忧惧。此时,一抹身影出现在眼前。
「光有外表是不够的。若想生存,就得依靠自己努力。」那身影如此说道。
於是,她随着那女子,学习能让自己生活的各种技能。
女子似是某位知名的花魁,她跟在女子身旁,虽然不懂被收留在身边的含意,仍努力将所能学习的都吸收下去。
「看见了吗?那些男人。若是不想作为陪夜的存在,就得成为独一无二。」
於是,她更加勤奋学习、磨练。好多年过去,她总算让自己怀了一身精湛技艺。只因她受够了那污秽,她压根不想让那样的人有机会碰到自己。
「女孩,你未曾告诉我你的名。」
她敛眸,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这时,女子余光瞥见一旁屋檐上,有蛛网。而蛛网上,网住了只蝶。蝶挣扎,却动弹不得,徒劳无功。无法再回到那璀璨的花海自在飞翔。
如那女孩一般,无法拥有自由、无法飞向那湛蓝的苍穹。
「自由是得靠自己争取的。」女子转回视线,目光深不可测地望着面前面容姣好、由她亲自教导带大的女孩。
「今後,你的名,便唤作蝶吧!」
*
「听说今天有个很漂亮的艺妓要为我们表演呢!而且还是这儿新上任的红牌,铁定是个美人!」
「新八先生你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啦!!不过我也好想瞧瞧啊~」
「你们两个等等可别吓坏了人家,女孩子是很脆弱的!」
「啊啦啊啦~左之先生不愧是女孩们心目中的好男人呐~」
「安静安静!吵什麽啊你们!?」
「是、是~土方先生太常生气可是会长皱纹的呐~」
「你这浑蛋……!」
蝶听着拉门後的谈话,乍听之下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却仍感到些许不安。因为在不久前她才被人事先告知了今日那些人的来头可不小。
人人退避三舍的新选组。
她其实并不大了解所谓的新选组究竟是什麽,但瞧见身旁的人皆如此态度,又曾耳闻了他们的几项事蹟……要不跟着紧张也难了。
尤其前阵子更听说有名艺妓遭到割发,对她们来说如命般重要的发,就因为那些人。
深吸口气,她告诉自己只要如往常那般演奏好即可。
没有迟疑地拉开了门,挺直身子走了进去,「各位大人夜安,妾身名蝶。今日特至此为大人们献上几曲。」稍欠了身後,她便到自己的位子坐定,随即开始演奏起来。
这晚,非常的平静。她奏她的、他们谈他们的。除了不时传来的嬉闹与赞叹,相安无事。
事实上她甚至觉得他们相当有趣,一点儿也不像是外界传的那般。
见过他们几次,似乎也对他们熟稔了起来。
比如那老是板着一副脸孔、似是他们之中职位较高,酒量却不堪一击的墨发男人,被人称作鬼之副长的土方岁三。
一直没什麽表情,只是坐在一旁静静饮酒,偶尔插上几句意见,和自己一样有着湛蓝瞳眸的斋藤一。
一头抢眼的红发,不时会关心身旁艺妓的温柔男子,醉酒时却常被鼓吹因而上演起一段肚皮舞的原田左之助。
会互相抢食、斗嘴,但是个性皆可用”单蠢”来形容的二人组,藤堂平助和永仓新八。
他们个个都是很特别的男性,而且也都不是坏人,至少都待她不错。她是这麽想的。
除了那个拥有一双碧绿眼眸的男子。
似乎是叫作……冲田来着?
总之这个男人,每当其他新选组的人待她好时,他便会笑着说个几句带刺的话语,对她。
老实说她不知道这名为冲田总司的男人究竟哪里有问题。她扪心自问,自己根本从未犯着他。
无解,她懒得、也不能去过问。顾客至上,至少她做好本分即可。
*
一日凌晨,终於结束一夜工作的她,拖着稍嫌疲惫的身子,走在回到郊外住所的路上。
一直以来都很平静,今日却不一样了。
「这女人长得还不错啊~」
「妹妹,要不随两位哥哥去玩玩吧?」
蝶被逼至墙角,她懊恼着今日因为太累而没仔细观望四周,才会连被人跟踪了都不晓得。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面对两个醉鬼壮汉,能有什麽反抗呢?
仍在心里打算着如何脱离,因为想要生存,只能依靠自己。她想追求自由,所以她必须保全自己这条性命。不想屈服,也不甘就这麽屈服。
握紧双拳,她正在等待时机,逃。
忽地,一道似乎有那麽点熟悉的男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呐,这是在做什麽呢?」
闻声,两名醉汉皆转头欲看来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而蝶也将视线移向那声源……顿时微惊。
「浅葱色的羽织,是新选组!」
「唷?还知道这个嘛~」男子笑了笑,却笑不入眼底。在凌晨那黯淡的白光下碧绿的眸子彷佛正闪耀着一种奇特光芒。
「好自为之,嗯?」
「啧,快走……」
出乎意料之外地,什麽都没有发生。就只是简单的几句对话。危机解除,蝶松了口气、稍微放下了警戒。
在看见那男人的那一刻,她以为会目睹流血事件的。
「那个,谢谢您出手相救。」
而男子只是不发一语的直瞅着蝶看,看得蝶都觉得不自在起来。
「请问您有什麽事吗……?」
「我倒觉得民女打扮比较适合你~」他耸了耸肩。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蝶很是一头雾水,「什麽?」
「嘿诶?你是那个名为蝶的艺妓吧。」用的,是肯定句。「没想到在夜间巡逻还能遇见你呢~」
「……」一时被堵得语塞。蝶没想到会在外头相遇、更没料到会被认出自己。
「咳……总之,非常感谢您出手搭救,冲田先生。」
「不用客……」
(咕噜~)
突地一阵挺为响亮的咕噜声打断了谈话,两人一时间都愣着看对方。
然後,那双碧眸终於将视线往一旁移动,脸庞也浮现一丝淡淡的可疑红晕。
见状,一抹笑意难得地爬上了蝶的唇角,怕失礼甚至还稍微侧过了头掩唇轻笑。终於忍不住开了口:「巡逻,很辛苦吧?」
男子不发一语,平常那副老爱捉弄人的模样似乎躲起来了。
蝶考虑了一会儿後,便提出了自己想法,「……咳,冲田先生,若是您不嫌弃,这儿离我的住处已相当近。作为答谢您的相救,不如就到寒舍来用点早膳?」她瞥了眼此刻早已显现鱼肚白的天空如此说道。
「啊…若是您的巡逻还未结束当然就不能勉强了。」
「呀咧?但是一君还在等我呢……」他抚着下巴思考了下,「嘛嘛,算了~一君自己会先回去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呐~!」
闻言蝶有些汗颜,就这麽将同伴抛下好吗?一君?她记得是那个很沉默的紫发男人。感觉就是很容易被捉弄的类型。
……不过,反正也不干她的事。
「那……冲田先生,我们走吧?」
「嗯哼~」稍微小跳步的来到蝶的身旁,还顺手将那件显眼的羽织给脱了下来然後挂在了肩上。
平常嘴坏的他,意外地维持了一路沉默的状态。直到抵达了蝶的住处,他才突兀地抛出了一句话︰「随便带着男人到住处是很危险的。」
现在才说是想表达什麽?感到嘴角有些抽搐,但蝶终究选择无视这句话。
「那麽您先请坐一下吧。」领着冲田到矮桌旁就坐後,就忙着煮食去了。
这段闲得发慌的时间,冲田用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屋子的一切。毫不顾虑是在他人家中就迳自随意走走看看。
晃到厨房外头时,即使尽量轻手轻脚,仍旧是被发现了。
「可以请您回去坐好吗?」
暗自叹了口气,蝶努力压下心中的不耐,就连工作结束也要应付这男人吗?她开始後悔那愚蠢的报答心态了。
直到用完了早饭,两人竟都没有多余的对话。蝶该感到庆幸的,但是没听见他那戏弄或是挖苦的话她反而觉得不自在起来。
忽然,她想问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
「冲田先生,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而唇舌也随着想法一同行动。
「嗯?」咬着作为点心的团子,冲田斜睨着蝶示意她继续。
「为什麽您老是喜欢对我说一些……嘲讽的语句呢?」她真诚地望着他的眸,渴望获得解答。
「哼嗯?我有吗?」将竹签放入盘中,「嘛,我只是觉得你的眼神,隐含太多情绪。笑得太不真诚。」
「啊?」
蝶暗自在心里咋舌,真诚?要她到底怎麽对那些素不相识的浪士展露真诚笑颜?
而且,她也从来不晓得如何发自内心真诚地笑。
「谢谢招待,我该离开了~」在她正琢磨着他的回答时,他忽然起身,低头冲她就是一个灿烂的笑容。
看见他的笑,蝶不禁愣了下。这笑和平常她所见的不同,不含任何其他意味,就只是很灿烂、灿烂得如同孩子般的天真笑容。
「……好的,我送您到门口吧。」语毕也要跟着起身,不料却被冲田压下肩膀坐回位子。
蝶一脸疑惑,抬头望着他。
「你去睡吧。黑眼圈都出来了。」意味深长地望了蝶一眼,他便转身,挥了下手後,离去。
他这算是在关心她吗?为何她只觉得实在反常得让她起了鸡皮疙瘩?但他的表情看来是如此认真。
「我看起来真有那麽疲累吗……」
蝶轻叹,目送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门後之後,也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他今天,很不一样呢……。
*
「咳咳、咳……」
有些艰难地从床上坐起了身,抚着微微抽痛的额,瞥见洒满一室的金黄,霎时大惊。
「不好,会迟到……」
一站起身,顿时一阵晕眩袭来,如果不是即时扶住了一旁的柜子,就要直接与地板来个亲密接触了。
看样子是着凉了吗?蝶苦笑着,最近生意那麽繁忙,怎能容许她抱病在家?
於是她用冷水泼了自己的脸,让自己看来精神些。然後仍旧勉强着自己出了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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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选组啊……」听见今晚自己的服务对象,蝶感觉头隐约又微微抽痛起来。
整体来说她是很乐意为他们表演,因为那群男人说实话人都很好、很风趣。为他们表演比为其他那些看来不怎麽正派的浪士还要好太多了。而问题只是出在那名为冲田总司的男人身上,应付他需要耗费太多精力,她想她今天可没那种余力。
但最後她仍如往常一般,进了包厢。正打算开始演奏时,一声惊叹引起了她的注意。
「好漂亮……!」
循声望去她便瞥见了个陌生的粉红身影,圆亮的双眸正惊喜地直瞅着她看。她一眼便看出了是个女孩,但不知为何却扮着男装。
似是察觉蝶的疑惑,一旁的原田为她解释起来︰「她是千鹤,算是……新的队士。」
仍然有所隐瞒吗?不过也不干她的事呢。
「嗯。」淡淡的回以一笑後,蝶重新将弓架至弦上,开始了她今晚的表演。
几曲过去,即使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她仍旧坚持着。
她可以感觉到冲田的视线从她进来後就没离开过她身上。自从那日凌晨过去,见着他心里竟感到了尴尬。她只好闷着头不想与他视线对上。
「蝶小姐……」曲间的小小空闲,那名为千鹤的女孩悄悄的坐到了她身旁,口吻带着担忧,「请问……您的身子是不是不大舒适呢?」
蝶为这素昧平生的女孩的敏锐与细腻感到讶异,仍轻声说︰「不碍事。」
但与此同时,她却感觉到自己被人从後一把提了起,在惊呼与一阵天旋地转之间,她竟然被人倒挂在了肩上。
「总司!你在做什麽!?」
「你这浑蛋!还不快放人家下来!」
「……冲田先生!请您放妾身下去!」看清楚那人是谁後,蝶松了口气,却也恼怒起来。
温暖厚实的大手迳自贴上了她的额,感觉到那明显异常的热度,他微皱起眉,道︰「病人就该好好休息~」
话落脚步也随着抬起,自顾自的就这麽带着蝶踏出了包厢,完全无视在後头的叫唤。
「您在做什麽!?快放我下来…!」
看着自己离包厢越来越远,但那扛着自己的男人仍是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她终於屈服。
「……我知道了。这样很难看,我会自己走,请放我下来。」
闻言,他也没有继续坚持,将她放了下去。
「至少让我换掉这身华服吧?我不能就这麽出去的。」她让冲田在原地等待,迳自回到休息室去卸装。
她也没有逃的打算,换回衣服後果真依约回到原地与冲田会合。
但是——
「谢谢您关心,我想我可以自己回去的。」她实在不想再应付面前这难缠的家伙,况且现下也没那般心力。
「你在开玩笑吗?」他瞪了下面前看来虚弱得随时会倒地的女人一眼,然後不理她的提议,仍然照着自己的原意,就这麽陪着她回到了住处。
「谢谢您,您也请早点回去吧?土方先生会责怪的……」
「我才不怕呢。进去进去~」
被推着到了自己的寝室,她满脸无奈。原本以为可以打发他走的,现在看来难道是决心想待在她这?
冲田无视她的抗拒,自顾自地为她煮了粥,半强迫地让她吃了下去;去水井打了水,用冰凉的布巾敷在她的额头以降温……
蝶很疑惑也很讶异,到底是什麽样的理由要让他这样照顾自己?这些和他平常的所作所为完全无法联想在一块儿。
为她打理好一些琐事後,准备离去前,他轻声抛出了句——
「别当自己很强,居然还敢这样勉强自己。」
闻言,她不语,只答了句谢谢,然後目送着他离开。
面对独自一人的屋子,竟顿时感到一阵空虚与怅然。她是怎麽了呢?
从来,未曾有人那麽关心过自己啊。奢侈的温柔,竟是那麽容易就能拥有?
回想从岛原回到家里,一路上他其实有意无意的用结实的身子为自己挡住了寒风;到了家後甚至那般无微不至的照料,即使时间是如此短暂,也够她感到不曾有过的温暖。
尽管平时出口的话语是如此令人无奈,但表现出来的关怀,却是如此令她铭刻於心。
忽然,她有种预感。她这辈子,大概是与那名为冲田总司的男子,脱不了干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