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沫宇十三岁的那一年,花墨砚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还记得那天是她的生日,放学的钟声还没响,她就等不及地背起书包等待放学的时刻。当钟声一响,她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手刀冲回家,一路上欢乐得蹦蹦跳跳。因为她知道父亲特地请假亲手做了一个巧克力蛋糕,正在等她放学回家,她喜欢切蛋糕,当刀子碰触蛋糕时她能藉由刀尖感受软绵绵的触感,想像着入口即化的口感。从外表难以看穿蛋糕的内馅,但切开却又一览无遗,她喜欢这种惊喜感,而此时父亲正等待着跟她一起切蛋糕。
她很兴奋,除了切蛋糕,她也期待着她的礼物。
父亲在一间连锁的寿司店当寿司师傅,长期久站,再加上寿司师傅必须让自己的双手保持冰冷,因此父亲的身体不太好。虽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价格并不昂贵,也不是当下最流行的小物,但当她收到且抱在怀里时,总有一股暖流从礼物流进她的心里,源源不绝。
而沫宇现在站在她的家门前,整理紊乱的呼吸,平复一下过度兴奋的心情後,她将早已握在手中的钥匙插入钥匙孔中,缓缓地转动锁匙。
开门之後,她的视线首先接触到的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名陌生的女子。
她觉得那名女子好美好美,小巧的鹅蛋脸镶着两枚晶莹的大眼睛,如秋风吹拂的湖水般闪着灵动的波光,眼角微微翘起,明明是素颜却有着天然的眼线。女子含着笑意地看着她,白色的合身上衣搭配浅色的窄管单宁裤,白皙的颈上围着轻柔的粉嫩丝巾,一身轻便却不随便的穿着,显现出穠纤合度的身材。
父亲从厨房走出来,端着一盘在她脑海中想像千万次的巧克力大蛋糕,上面的十三根蜡烛闪烁着绚烂夺目的光芒。
「沫沫,生日快乐!」
「记得要许三个愿望,前两个愿望说出来,最後一个愿望放心里。」
「来切蛋糕,一块蛋糕给妈妈。」
「她是你妈妈。」
父亲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好久好久,不断撞击着她的耳道她的鼓膜,最後横冲直撞到她的心里。
那年她切开蛋糕,就像是切开伤口一样的痛。
因为父亲在三个月後去世了。
*
一个生命的消逝不是她想像的这麽简单。
她这麽想着,跳上一台老旧的计程车,李沫宇第一次觉得台北市好大,大到她怎麽绕都绕不出,虽然她怀疑司机绕远路,但她没心思想这麽多。
自从母亲来到这个家之後,沫宇觉得这个空间逐渐形成一个透明的隔阂,隔着家中的三个人。父亲有时怔怔地凝视着母亲,却不发一语,下班回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无论沫宇怎麽敲门都不应。母亲总是笑着,沫宇几乎没有看过她嘴角下垂的样子,她的眼里含着笑意,双唇也微微勾起。她会抚摸沫宇的脸庞,像是满溢的母爱,但当沫宇直视她墨黑如夜空的瞳孔时,母亲会回应她的直视,一双眼如利刃般刺穿沫宇的目光,让她无法看穿母亲的眼里究竟透露着什麽。
一切都变得好神秘。
就连这天的天色都是异常的诡异,不到下午四点,天色就突然如墨汁倾泻般地染黑,沫宇放学走在街上,觉得这黑压着自己似乎快喘不过气。她加紧脚步,小跑步地跑回家,当她打开门时,侵袭她的是另一波熟悉的黑。
她开灯,望向空荡荡的客厅,视线一亮一暗,她抬头发觉电灯正一闪一灭。沫宇用力地把书包往沙发上甩去,顺便甩上了门,此时家里的电话声却刺耳地响起。
她觉得这个家突然变得好吵杂,令她无法专心地聆听话筒的另一边究竟在讲什麽。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话筒重重压向自己的耳朵,却还是听不清楚。她的脑袋不停地嗡嗡作响,从窗户的孔隙流窜进来的风在她的另一只耳朵旁边不断地嘲笑着她,她不懂有什麽好笑的,她转头,两颊突然变得温热。
她尝试着让自己听不清楚,但那声音却清晰地如拿着一把大声公在她耳边吼叫着,她感觉她的鼓膜快被什麽东西刺破了,她捂着耳朵。
当她无力地沿着墙边颓坐下来时,她发现自己其实在哭泣。
──父亲死了,警方在淡水河打捞到他的屍体。
警方一开始无法确认父亲的身分,虽然脸部并没有遭到破坏,但父亲放在口袋的手机泡过水之後无法开机,拿出SIM卡也莫名地无法读取,皮夹里的名片也都泡烂了无法辨识。是警方中有一名员警是父亲工作店里面的熟客,他有些不确定地指认,警方半信半疑地拿着现场蒐证的照片去店里询问,才正式确认。
而後沫宇才知道,父亲其实在外欠了一笔债,但她始终不理解父亲借这些钱究竟花去哪里了?父亲不赌博,自己念的也是比较便宜的公立学校,在外也没有补习,他们家平日的生活开销不大,父亲的薪水理应能应付过来。
她想起这三个月父亲总是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她想起父亲总是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凝视着母亲。
突然之间她好像懂了,却还是什麽也不懂。
她觉得自己的十三岁,过得比三十年还要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