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团长在仙姑面前过足了即兴演讲的瘾,便两眼发光瞪着她讨要一点心得体会。苏平安跟哄孩子哄小狗似的在一片大菸的雾霭之中对他微微笑,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长年累月明珠蒙尘寂寞如雪的唐团长陡然得到仙姑这样一个知己,简直是要感激涕零,恨不得对她膜拜顶礼。
虽然仙姑作风老派还有嗜好,然而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物,他已经心满意足,以至於吃大菸这个缺点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难得的知己,难得的佳人,他哪里还管得住自己的脚,自己的心。是一趟趟地往苏平安家跑,多来一趟就多爱一点,来得越多爱得越深。及至到了9月上旬,他已经充分认定,自己是爱惨了仙姑,非她莫娶。
他虽然年少荒唐过,然对待婚姻却是十分严肃。恋爱是两个人的事,结婚却是两个家族的事。他的家族又极其覆杂极其腐朽,麻烦十足。
仙姑的家庭背影是一无所知,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带着一个哑巴过日子,靠捉鬼降妖吃饭,怎麽看都不是一份正经人家。然而据他观察,苏平安除了吃大菸这个缺点之外,为人处世堪称正派之至,没有丝毫狗扯羊皮的污秽之事,是一个正经的姑娘。
虽然家庭相差很大,但他自认是一个进步青年,饱受现代文明的熏陶,满可以把老家那套封建腐朽规矩视若粪土。只要对方是一个正派女子,和自己情投意合,两厢情愿,那就可以组成一个现代家庭,过美满的生活。
因为对苏平安存了这样严肃的爱意,故而唐团长几次来访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只打扰不骚扰,规矩之极。至今是连爱都没有说出口,更别说牵小手之类的进一步动作。
虽然是还没有正式跟仙姑告白,但他内心已然决定,年底回家的时候,就跟家里的父母亲说这件事。
小团长闷着心思静待时机,想要自配良缘,定下终生大事。然而计划不如变化,9月中旬,出事了。
9月中,关东军借口铁路被炸毁,突然出兵攻击奉天守备部队。守备部队一时不查,连反抗都来不及就被打得稀里哗啦。
第二天天一亮,日本人就占领了奉天。
这一下,事情可闹大了。
东三省打得是热火朝天遍地狼烟,然而一省之隔热河这边却仍是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但这不能阻止唐团长这样的热血青年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愤慨和抗议。
小团长站在苏平安家窄小的客厅里,杵着腿叉着腰,言辞激烈地把关东军狠狠骂了一顿。他越骂越起劲,内心愤懑爆发以至於殃及池鱼,连带着把提拔自己的徐将军和张老帅也给捎带进去,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因为张老帅下令,旗下部队面对关东军不得抵抗,这直接导致日本军队势如破竹,眼看是要把东三省都给吃了。
他有心带着部队北上,和关东军去较量较量。然而顶峰上司徐将军下令,原地驻紮,不得妄动。
军令如山,小团长也只能满腔怒火的摁在原地,生闷气了。
这一生气直接导致小团长脸上又多了几颗青春痘,星火燎原,这张脸是越发不能看了。
只要战争没有打到家门口,苏平安就照旧能捧着菸枪过日子。
耳朵里塞满了唐继尧的呱噪,她却悠哉地算着自己的小账。
前一阵棺材铺老板死了娘,老人家寿材停在前堂,守夜的人没看住让猫窜了气,老娘成了跳屍。老板把她连夜请去襄治。这种活本来不必她亲自出马,手下两个徒弟就能搞定,然而如今没了老六,老七又去了外地做生意,她也只好起驾出马。
她活做得漂亮,不过治了跳屍,还没伤着屍体分毫,把一个囫囵屍身稳稳当当送回棺材。老板感激不尽,五根金条之外又额外多一百大洋。
做生意苏平安不收大洋,因为曾经在穿天龙手里吃过大洋法币的亏,看了这些笨重家夥就讨厌。然而那一百大洋是打着红包的名头来的,她断没有白白把送上门的钱往外推的道理,也只好笑而不语地笑纳了。
收了钱回到家,她便又偷偷一个人把金子藏好。大洋则都交给哑巴,充作家用。
哑巴受她熏陶,也是一个小守财奴。虽然主人从未克扣他,但他却自动自发地敛财储蓄。平日里买东西也是斤斤计较分毫必争,能省则省。青阳县里都知道他是苏仙姑的小夥计,看在仙姑面上,也就无人跟他计较。又因他是个漂亮的哑巴,虽也有不要好的楞头青骚男人故意逗弄他惹他发急生气,但终归在金钱上还是不和他计较,他要占便宜就让他占便宜。
故而这一百个大洋落到这个小葛朗台手里,也不知道能用到何年何月。
主仆两个齐心合力,只进不出,如此这般五六年也不知道积下了多少财产。
苏平安还是很知道千金散去的道理。她就算守着金山银山,也不能保证就过几十年的安稳日子。现如今能过上五六年的好日子,她已经觉得内心不安,仿佛是老天爷优待了自己。
老天爷可是很少优待她的。
因为内心总担心着老天爷翻脸,故而她是越发地守财。
她患得患失,吞云吐雾。忽而耳边听得唐继尧连连喝骂。
「你说,这岂不是要叫我们做亡国奴?真是岂有此理!小小丹丸之国,竟然妄图吞并我泱泱华夏。这狗娘养的小日本!」
自菸雾之中撩起眼皮,她懒洋洋地看了唐继尧一眼。
唐继尧骂得口干,抓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嘴仰脖灌了一气。
他内心已经把苏平安当成了自己人,所以在自己人家里是不用客气的。
长吁一口气,他伸手一抹汗津津油腻腻的额头,正要再次开口,哑巴连蹦带跳地跑进来了。
被这不速之客打断了演讲的雅兴,小团长毫不客气的瞪了哑巴一眼。
哑巴顿时跟受惊的小白兔似的,人立刻矮一截,别开头怯生生看向苏平安,比划一个手势。
苏平安自菸榻里起身,朝哑巴使一个眼色。
哑巴就又立刻蹦跳着转身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