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平安的生意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重质不重量。十二根大条子进账,她就心安理得地窝在家里继续发懒。
她身边是上无老下无小,一个人吃饱全家饱。当然,哑巴是要靠她养的。不过哑巴的地位相当於一条狗,而一条狗也吃不了她多少饭米钱。至於老七,她做师傅的本分早已经尽了。本钱也给他抛了,本事也给他学了,要是连自己那碗饭都挣不出来,买块豆腐撞死也不冤。
老六跑了,身边就只有一个老七,使唤起来总是不得力。老七再能干再聪明,也没有分身术,不能一个人管着所有的生意。
她是该再收几个徒弟才是。
不过收徒弟也不是嘴巴说说的,年纪大了心也大,心大麽就管不牢。年纪小花花肠子是不多,但是心性不定,也不好。最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仔细调教几年,就可堪大用。不过合心合意的半大孩子也不是说有就有,师徒要看缘分的。何况她又是个颜控,长得黑眉乌嘴的小子她可不要。
这麽挑三拣四嫌东嫌西,想收一个徒弟也不容易的。
再说现在天这麽热,她浑身骨头发懒,动也不想动。
想来想去麽,这收徒弟的事也就想想激动,坐坐不动了。
话说这天傍晚时分突然狂风大作,不知从哪里吹来一块沈甸甸的乌云,陡然就把文县和青阳县盖了个严严实实。
一时间遮天蔽日飞沙走石,乌云里雷鸣哄哄,电光闪闪,苏平安正躺在凉榻上吃大菸,乍一看到这幅光景,还以为狐狸精要来报仇了。
事实证明她是多虑了,这不过是老天爷开眼,送来一片乌云,要下一场及时雨。
这乌云吓人捣怪地在天上耍了一番威风之後,被一道闪电一道劈开,哗啦啦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地往下砸,势如倾盆。
路上行人连蹦带跳东躲西藏抱头鼠窜,屋顶上瓦片瓦当噼哩啪啦稀哩哗啦,好似庙会里大戏开场,鼓乐齐鸣,锣鼓喧天。而风雨中柳树乱摇,花枝狂舞,尘土乱飞,一派群魔乱舞之象。
直至一个多时辰之後,这一块乌云闹得酣畅淋漓,便抖了抖身子滴落几颗零星雨点,鸣金息鼓,打道回府。
乌云一散,还没落山的太阳懒洋洋地斜挂在天空,散发有气无力的热力。
雨後山风一吹,散尽暑气,别样清凉。
凉风一吹,苏平安十分难得地开了胃。她苦夏多日,胃口一直不好。如今陡然开胃,深怕这好胃口稍纵即逝,便是等不及哑巴自己烧菜做饭,直接打发他去菜馆里买几个干净适口的好菜回来,吃现成的。
哑巴是唯她是从,外面路上还坑坑洼洼湿答答,他就跟一只伶伶俐俐的小兔子似的,连蹦带跳地给她买饭菜去了。
剩下苏平安自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穿堂里,手指甲剥剥,白开水吃吃,等哑巴回来。
这胃口多日不来,一旦来了就是波涛汹涌。她这会子也想不起大菸了,满脑子都是饭菜。香喷喷的白米饭,油汪汪的焖猪蹄,脆落落的炸花生,酸唧唧的小黄瓜,甜蜜蜜的糖番茄,还有澄清碧绿的丝瓜汤,真当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她想得肚皮咕咕叫,口水哗哗流,正是百爪挠心的时候,外面有人梆梆梆地敲门。
「里面有人吗?请问这里是不是苏仙姑的府邸啊?」
苏平安咽了一口口水,以为是哑巴打发来送菜的饭店小夥计。她一向是懒惯了,外加架子大,故而舔了舔嘴唇,屁股没动。心想等哑巴到了自然会开门。
不过外面这个小夥计心蛮急,等不了半分钟又梆梆敲门。
「里面有人吗?我是保长,仙姑在家吗?我陪唐团长来看望仙姑她老人家,快给我们开门啊。」
听到这里,苏平安楞一下。
保长大人?来干嘛?怎麽还有……唐团长?那个丘八?来干嘛?
唐继尧来看望苏平安。
在陈县长家废楼小院里,他对绝世佳人一见倾心再见恨不得倾城倾国。他在文县和青阳县这块地方过了大半年的和尚生活,感情一片荒芜。如今久旱逢甘霖,遇见了令人怦然心动的绝世佳人,怎麽能错过呢?
虽然他认定这是天定的缘分,然而仙姑是遗世独立的高贵人物,断然不能屈尊来看望他。也没有姑娘家主动的道理。仙姑不来,他可以去嘛。不过以什麽理由去呢?冒冒失失上门,给仙姑造成困扰怎麽办?
前思後想他在自家屋里熬了三四日,熬得脸上青春痘都多了几颗。想来想去,管他娘的。他就是想看看那漂亮的小仙姑,他欢喜她,有什麽关系呢?横竖他又不是要去吃了她。
说去就去,但也不能空手去,没这个道理。
於是在点心铺里七包八包,有在绸缎店里千挑万选,想想还是觉得不够,又托大少爷去城里带了洋行里进口的法国香水,美国口红,英国雪花膏。还有上次他吃过的巧克力糖果味道也不错,亮晶晶五颜六色包装也漂亮体面,也带一盒来。
如此大包小包的,他跟毛脚女婿上门似的,心怀忐忑地出发了。
这麽半路上就遇上了那一场及时雨,得亏他是坐汽车来的,没被淋湿。但大雨倾盆,汽车在土路里连蹦带跳,泥水飞溅,走不多远就陷进坑里动不了了。
出师不利,唐团长心里十分懊恼。他这次出来没带副官,就带了个司机。车子动不了,光靠司机一个人推也没用。唐继尧是不会下去推车的,他可是头一次上门的毛脚女婿,哪肯轻易弄脏自己的鲜亮外表。
没得办法,司机只好把小团长一个人丢在路上,自己去前面叫人来帮忙。
唐继尧就坐在汽车里面,听着满天满地哗啦啦的雨声,越听越烦。
他年纪轻,气血旺,这麽一烦闷一生气麽脑门上鼻梁上油啊汗啊是蹭蹭地往外冒。等司机带着一般老实巴交的乡民回来的时候,唐团长脸上的油都能炒两锅菜了。
乡民都忠厚老实,又怯官。说是团长大人的座驾陷进泥水里了,那是理所当然要出力帮忙的。扁担麻绳木板铁锹都拿出来,前面拉後面推旁边撬,四五个人一起发力,把这辆笨重的老爷车从泥水坑里推出来。
出了一把子力气,从司机手里每个人都拿了一点辛苦费,四五个乡民是千恩万谢心满意足,就满不在乎地在雨里踩着泥水回家去。
司机发动车子,这一回开得小心多了也慢多了,磨磨蹭蹭到了青阳县,刚好雨也停了。
虽然老爷车变成了一只泥水棺材,但唐团长和他的礼物们总算保住了光鲜亮丽。然而司机在青阳县的石板路上开来开去,发现自家压根不知道仙姑住在哪里。
这难不倒我们小团长,不认识路有什麽关系,路就在嘴巴里,问呗。他是堂堂的团长大人,问路当然不必拉着平头老百姓。指挥司机把车开到保长家门口,他直接拖保长大人来带路。
保长老婆刚烧好了一桌饭菜,正要招呼老公孩子吃饭。结果唐团长从天而降,自饭桌前把她夫君给提溜走了。
保长饿着肚皮,和司机两个人大包小包拎得满满当当,点头哈腰地领着团长大人穿过坑坑洼洼湿答答的石板小路,来到苏宅门口。
结果人家门口是铁将军把门,吃了一个闭门羹。
「唐团长你看这,仙姑不在家呀。」
这真当是流年不利,看起来似乎是老天爷都不帮他。唐继尧心里一肚子火,梗脾气就冒出来。
「管她在不在,给我敲门。我就不信这个邪。」
丘八大爷都是大脾气,可没人敢顶撞。他说敲就敲喽。
保长大人暗叹一口气,抡起拳头梆梆砸门。
「里面有人麽?请问这里是苏仙姑的家麽?」
敲了好一会,没人应。
他回头看看唐继尧,唐继尧也看看他,一脸的硬梆梆。
没得办法,保长大人只好再敲。
「里面有人麽?我是保长啊。我带着唐团长来看望仙姑她老人家。」
他叫苏平安老人家,唐继尧听了皱眉,心想那才多大的年纪,就称老人家?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得不承认苏平安脸皮看起来年轻,但各种脾气做派十分老气横秋。不老装老,倒是很心甘情愿做一个老人家。
即便是把唐团长的大名抬出来,里面也没人应。保长觉得这是千真万确没有人,唐继尧心里还是不甘心,觉得自己是一腔火热兴冲冲而来,难道真的要满心冰冷灰扑扑回去?
正是绝望之际,哑巴领着饭店小夥子连同一只硕大的食盒一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