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贝特朗从一个悲伤的梦醒来。
红发男孩睁开布满泪水的眼睛,他要找寻他的哥哥。
伊甸庄园领主罗得的双胞胎儿子中,比较勇敢的那一个。
「亚拉斯,亚拉斯,」贝特朗微弱的呼唤,却换来哥哥不耐烦的表情。
「闭嘴,贝特朗。」亚拉斯转过头给了他弟弟一个往上翻的白眼,
他坐在七楼的灰石窗旁,正往腰间一圈一圈的缠绕粗绳。
亚拉斯与贝特朗同样,拥有一头热情的红发,窄细的腰臀,与修长的手脚。
他才十五岁,看起来却像个即将成年的贵族公子,而且长相极为俊俏。
宴会里若不说话,宾客会误以为他们是喜着男装的美丽少女---
曾经有不知情的贵族,拿着香槟跟亚拉斯搭讪,招来鼻梁火辣辣的一拳。
接着是打落牙齿的第二拳,第三拳,亚拉斯骑在客人身上不停猛揍。
与内向的贝特朗攀谈、心怀不轨的王族,则受到愤怒的亚拉斯拔剑相向,
险些引发领地战,从此以後,当人们提起罗得的长子亚拉斯,
就像是提起了野蛮、火爆,与麻烦。
亚拉斯缠绕好腰间的绳索,又取出另外一条长绳子来绑贝特朗,
他拉过不情愿的弟弟,迅速地缠绕腰间的绳结。
「为什麽要站在窗台上?父亲说过,这样危险。」贝特朗不安地望着哥哥。
「你不相信我吗?」一道奇怪的暗影掠过亚拉斯的眼睛。
亚拉斯的眼神像三月的微风,热暖,诱惑。只有够熟悉的人,
才能察觉在那样的专注中混杂着愤怒,是隐埋花蕾深不可测的剧毒陷阱。
亚拉斯站在窗边。带着傲慢与自信,对他的弟弟伸出手。
像天上的使徒,要带信徒飞翔,往至高至远的地方。又像试炼,从魔鬼而来。
贝特朗总是这麽相信---哥哥不会真正害他。
记得童年的恶作剧,暴风雪的冬夜,半夜哥哥冷不防泼了他一桶冷水,
然後打开窗户让雪花疯狂地灌进来。
贝特朗吓坏了,而且冷得要命,他的嘴唇呈现一种病态的淡紫而且不停发抖,
他吸气但觉得窒息。肺部刺痛,水分在身上四处结冰的时候,他哭了出来。
亚拉斯发现玩笑开大了,关了窗来补救,他剥去弟弟身上结冰的衣物,
还跑去拿温水与毛巾,在火炉边搓揉冻伤的手指与耳朵。
惊吓过度的贝特朗,在那之後得了重感冒,卧病整整两个星期,
亚拉斯每天都去温室采摘黄色花瓣洒在房间,或把忍冬带到弟弟身边。
他会讲骑士与恶龙的床边故事,提出一些关於领地应该做的改革。
最後钻进棉被里,与他的弟弟,他相同模样的另一半挤在一起。
哥哥抱着弟弟,柔软的嘴唇会落在发烧的脸颊、双手还有额头上。
亚拉斯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贝特朗,他很抱歉,他真的真的抱歉。
至少在那时候,贝特朗相信,
为了母亲究竟比较喜欢双胞胎中的哪一个,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兄弟心结,
终於有了真正的和解。
「我相信你。」
贝特朗一边回答,一边伸手握住哥哥带了皮制手套的手掌,
然後感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将他带出七楼窗户。哥哥将他抱进怀里,
景色飞快流荡,他们高速往下掉落,灰色鸽群拍打着翅膀惊慌而过,
贝特朗可以感觉那羽毛扫过面颊的柔软。
一瞬间他明白亚拉斯要做什麽了。
昨晚接待过白日河畔另一端的商旅,在宴客中他们听到一些刺激的新游戏:
坐着轮车滑下废弃矿坑的铁道。从高空系着绳子往下跳。
在结冰的河面,打破两个洞,然後脱光了从这端进入冰湖游到另一端。
贝特朗听了感到有些可怕,於是转过去看他的哥哥,亚拉斯专注地听着,
他沸腾的眼神闪闪发光,彷佛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细节。
永远缺席的母亲,赫娜,一定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吧。贝特朗想。
给了兄弟一头红发的赫娜从不说话,她日夜抄写玫瑰经,终日关在塔顶。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而且远离人群的疯狂灵魂。
或许哥哥不停闯祸是想得到母亲的关注,但从来没有成功。
因为是领主的孩子,因为有那麽一个不幸的疯狂的母亲,怜悯的目光便落在双胞胎身上。
这样的怜悯与温柔总是激怒亚拉斯,他不要别人可怜自己。
他变本加厉地挑战众人的极限,却沮丧的发现,那些人永远不能平等待他。
恶魔庇佑的传言围绕他们,他们仍然能轻易获得超过一般人容忍限度的最大包容。
他们依然是受诅咒的母亲所生下的,一对值得同情的兄弟。
这是永远无法甩脱的命运。与亚拉斯相反,贝特朗很快就接受了认命。
接近地面的瞬间,绳子勒紧他们身体,往上反弹抛高,
目睹一切的园丁发出震惊整个宅邸的尖叫,
贝特朗惊慌地感觉自己的肋骨,在压力下发出可怕的断裂声音。
吃过早餐的哥哥张大嘴巴,发出恶心的一声「噢!」,呕吐物便喷散出来,
洒在底下的草皮上。贝特朗见到哥哥腰间的绳子崩断,吓出一身冷汗,
即使肋骨附近痛得要命,仍死命地伸出手,去拉哥哥套着马靴的腿。
裤子被拉掉了一半,亚拉斯悬空倒吊着,露出大半个光溜溜的臀部。
这真难堪,他想,弟弟救了他一条小命。
感激的念头维持没有多久,一股带着骚味的浅黄色液体断断续续落下来,
像是一场午後的骤雨。贝特朗吓得尿裤子了。
那些难以控制的晶莹的尿液,全都洒在无法闪避的亚拉斯脸上。
「贝---特---朗---!!!」亚拉斯咬牙切齿地怒吼。
听见这麽具有威胁性的声音,弟弟怕得手脚发软,终於放开了哥哥。
亚拉斯重重地摔在草皮上,摔在弟弟的尿液与自己的呕吐物里。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腿弯成奇怪的角度,接着是痛楚---
爆炸性的痛楚。贝特朗吊在空中摇晃,不停地哭。
亚拉斯与贝特朗,他们兄弟俩十五岁的夏天,仍然是在混乱中拉开序幕。
贝特朗折了一根肋骨,亚拉斯断了一条腿,两个人必须在床上好好休养。
巨人般的父亲忿忿地带着长鞭,认定这次的意外又是亚拉斯带头。
罗得进门,对着亚拉斯就是一记耳光,他把孩子拖下床。
必须好好训诫,罗得想。
总有一天亚拉斯除了害死家人,还会害了整个领地。
哥哥偏着头,鲜血流出鼻腔,低垂的眼帘缓缓在贝特朗面前张开,
仇恨的薄蓝色的双眼,住着颈戴铁枷、狂怒的一头疯狗。
贝特朗感到心痛,他不明白他哥哥的体内,为什麽流窜着那麽多的愤怒?
年轻、骄傲而俊美的面孔,何以镶嵌一对绝望苍老的双眸?
那一夜哥哥没有回来,贝特朗知道亚拉斯会在哪里,往下的长廊尽头,
战时用来囚禁战俘的隔间---能在空气中嗅到寂静与腐朽的地牢。
他曾经担忧地在石阶旁聆听,那一声又一声,随着长鞭抽打而捣散的嘶哑呻吟。
贴在墙边的身体开始颤抖,贝特朗对哥哥身上背负的责打,难以释怀。
那鞭打该落在自己身上,是他做的。是他在十岁的生日宴饮中,
不小心刮坏了古老而贵重的油画...九岁时碰碎的水晶长发钗...
七岁时不慎扯断的天鹅黑珍珠项链,六岁跌倒泼在王族靴面的酒...
哥哥总捏着弟弟柔软的小手,暗示他什麽也别说,然後承认了过错。
暴雨般的斥责淋在脸上,亚拉斯稳稳站着,并不逃开。甘愿为他的弟弟,
为环绕他手臂彷佛心里害怕的瘦小身躯,只身抵挡所有的敲击与苦头。
以不知悔的姿态,表现得蛮横、无理,以便将失误都揽到自己身上。
亚拉斯永远是容易闯祸的败家子,贝特朗永远是乖巧的小少爷。
多麽久啊,这样的标签黏贴在两人身上,最後竟像真的一样。
父亲甚至相信长子拥有了一个无可救药的灵魂。
无数次他们肩并肩坐在石墙的边缘,一起欣赏晨星受日出燃烧。
白茫茫的金光在头顶扇状逸散,旋转的风吹开少年们的领口。
带着憧憬与感激,贝特朗一双翠绿色的双眼,望着哥哥带着伤的鼻梁。
「没人能与你相比。」他真诚地对哥哥说。
亚拉斯凝视着银色长丝缎似的白日河,没有任何回应。
他只是累了。恰好厌倦了很多事情。比如探询母亲发疯的原因,
比如恶魔血脉的谣言。厌倦了村民畏惧而警戒的眼神,西边亡灵的传说,
伊甸庄园经历的三次阴影,墓园里巨量墓碑的秘密。
就像现在,贝特朗抱着胸口的伤,缓缓走下阶梯,去探望他的哥哥。
亚拉斯萎缩在石头砌成的地牢里,破碎的衬衫沾满凝固的褐色血迹,
狭窄、孤寂的空间。他以疏离与疲惫,漠视弟弟的叫唤。他只是累了。
「我厌倦了看到我自己。」亚拉斯乾裂的嘴唇喃喃自语。
贝特朗透过铁栏注视他的兄长,那句不甚清晰的话让他狼狈得胀红了脸。
「我厌倦了看到我自己!」亚拉斯朝他的弟弟大吼,并掀翻一盘冰冷的午餐。
被烫伤似地放开铁杆,这句话狠狠撕裂了贝特朗。
他感到身体每一根骨头都痛了起来,颤抖的泪光蓄满眼眶。
踏着迟缓的步履,他回到卧房,那句话令他没办法忍住伤心。
他不知道亚拉斯说的「自己」,究竟指的是哥哥,还是长相几乎相同的弟弟。
贝特朗害怕被厌倦,但更害怕哥哥轻看生命的重要性。
他不能想像双胞胎中的另一半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卧床休养的这段时间,贝特朗拜托裁缝教他剪裁与缝纫,
亚拉斯喜欢穿的紧身黑外套,他在上头以金线缀绣了一只和平鸽。
将外套摆放在亚拉斯卧房的床头,他希望哥哥能够明白这份心意。
隔天贝特朗在晨光里醒来。睁开眼,就发现亚拉斯穿着那件黑外套,
拱起如虹的背脊,沉沉地靠在弟弟背後睡觉。
贝特朗凝视哥哥唇角的瘀伤,微微皱紧的眉头以及,线条优美的眼鼻。
他伸出手。碰触他的双胞胎兄弟,像盲人触摸春天的茉莉。
指尖抚过哥哥熟睡的额头,长睫毛,以及鬈软如藻草的红浏海。
或许他在母亲腹中曾经这样做过---兄弟依偎着,贴着额头。
感觉温暖,感觉平安,冰冷的闪电也无法打断他们的梦。
他知道亚拉斯薄薄的眼皮底下,藏有一对冷潭似的水蓝眼睛。
有时温柔如晨曦,有时无情锐利如石英。
贝特朗的瞳孔,是翡翠的苔绿。
他们兄弟俩外貌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有眼睛。
闭着眼睛的亚拉斯慢慢露出一个象牙色的笑容。
他出奇不意地跳起来,亲吻弟弟苹果的脸颊,然後搔痒,直到贝特朗大笑讨饶。
「昨晚来了穿着骑兵制服、满身是伤的客人,父亲帮他涂药与包紮。」
亚拉斯神秘兮兮地告诉贝特朗:「他的舌头上有好几个洞...」
在贝特朗还病恹恹躺在床上时,亚拉斯就已经拿掉夹板,开始上马术课了。
负责教课的,是罗得收留的客人,来自白日河另一端的前骑兵队长,瑟伊。
穿着白银轻胄,面目清秀的金发青年。抿紧的薄唇,总是冰冷严厉,毫无笑意。
庭院经常传来瑟伊纠正亚拉斯姿势的声音。
瑟伊抵达宅邸时浑身是伤,神情狼狈。
他是罗得出外经商时,从邻国奴隶市场,拿着大把金子赎回来的战俘。
凭藉优异的剑术,瑟伊年纪轻轻便以平民身分升至骑兵队长,边境战争却改变了他的命运。
使剑的右手在被俘虏时,遭到刑求与火烤,连拿刀叉都会颤抖。
所以他教导亚拉斯的时候,右手总藏在绷带里,以左手剑击。
对於一个战士来说,瑟伊几乎是个废人了。他感到痛苦,不愿意见到任何熟识的下属。
「我没有办法一直盯着这两个小魔鬼,」罗得这麽告诉瑟伊:「你得帮我照看。」
他就像有钱父亲从市场里挑了新玩具给孩子。领主的儿子们需要一个家庭教师,
而教师的模样,也必须是罗得所中意---即使有点残缺而且伤痕累累。
会马术、剑术、射箭、历史、算数、还是个年轻的骑兵队长...
当罗得在奴隶市场发现瑟伊,几乎是眼睛放光、贪婪地直盯着木板上的附注。
奴隶主扯开瑟伊的裤头,掏出完好无损的生殖器,「我们还没有阉割他,」
一口金牙的嘴猥亵的笑了一下,奄奄一息的骑兵队长被翻过身:「你看他的屁股。」
「窄得像个十二岁孩子的臀部,形状漂亮,而且还没有被操烂。」
「该死,他看起来像被发情的公牛操过。」罗得讨价还价:「看看那些血。」
「他是个队长,自然比较受欢迎。」肮脏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开瑟伊的头发:
「但这表示他已经被狠狠疼爱过了,磨去了脾性。我们拔去了他的爪子跟毒牙。」
「我不知道。」罗得刻意露出犹豫的模样:「让我考虑一会。」
他注意到这个屈辱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的金发青年,有一张惹人怜惜的脸。
罗得从以前就很喜欢在贫穷、堕落的地方,发掘值得珍藏的宝物带回家。
「当你拥有一匹漂亮的骏马,还会在乎之前有谁骑过吗?」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一样,打动了罗得的心。
罗得从奴隶主的手中接过了颈圈的铁链,结清了帐。
爬上马车的那一刻,瑟伊痛哭出声,在罗得无表情的注视下,
他缩成渺小的一团哽咽发抖,不知自己该为脱困放心,还是该为将来担忧。
罗得付出的金子,他永远也还不起。但是他真的很需要离开那里...
他知道自己将在伊甸扎根,将生命卖给这家人。
贝特朗捏着手中的羊皮纸与书籍,他翻阅那些,亚拉斯无心观看的传记。
比起经商在外,挥霍无度,一回宅邸便狂欢宴饮的领主父亲,
他更喜爱那位有着金头发、性情拘谨的青年教师。
他记得瑟伊进入卧房的所有细节,勾至耳後的金色细浏海,
无力抬起的绷带右掌,烫直的高领衬衫,不可思议的忧伤眼睛。
瑟伊像水仙一样优雅地垂立床边,轻声说话---
「我来自被践踏、屠杀的骑兵队。我曾以自己的生命交换其他人的自由。」
「然而现在,我只是一个被遗弃的队长,被国家忘却、无法顺利使剑的战士。」
「你们的父亲从奴隶市场买下了我的一切。我叫瑟伊,是你们将来的导师。
培育,保护,并让你们成为适合掌管领地的继承人,是我活下去的使命。」
亚拉斯坐在石窗边,桀傲的蓝眼睛瞪着,像要把瑟伊烧出洞来。
贝特朗了解他的哥哥,哥哥也会喜欢瑟伊的。他们从来都喜欢相同的东西。
亚拉斯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他可是每天都准时上马术课,从不缺席。
射箭与马术是亚拉斯偏爱的项目,他可以整个白天练习不厌倦,
偶尔滴着汗,拿着长弓进来喝掉一整罐水晶长壶的水,又背着箭袋出去练习。
白皮肤被太阳烘烤成蜂蜜棕,显得眼睛更加锐蓝。但绝不能叫他看书。
一坐在书房,不久就垂着脑袋睡到天荒地老。
亚拉斯不再玩命似的冒险,叛逆期的精力与愤怒全发泄在课程里。
贝特朗对骑马没办法,也没有拉开长弓的臂力。但他能使剑,而且进步神速。
以瑟伊的话来说,他有天赐的灵敏与专注力。仅仅一年多的时间,
贝特朗已经能与瑟伊长时间对剑,直到晚宴开始---当然,瑟伊是用左手。
晚宴、梳洗完毕後,就是拉丁文进阶课程。瑟伊与贝特朗的一对一教学。
有时贝特朗会谈及他经常做的噩梦,心底那一块黑暗的角落---
脚底迸出的篝火,瘟疫的黑蝗虫,逐渐囓咬至白骨的头颅,火柱燃烧的圣母。
即将被剥夺什麽的痛苦会钻他的心,使他流血,贝特朗陷入恐慌的僵直,
他总是在拓大的卧房,在柔软的天鹅绒枕头上,突然间悲惨地醒来。
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哥哥。
对贝特朗来说,母亲是陌生的封闭背影,父亲是物质层面的资助者,
只有亚拉斯,他亲爱的双胞胎兄长,会宠溺他。
拉着他冒险,逗他笑,惹他怒,令他心碎...哥哥是他寂寞世界的白天与黑夜。
瑟伊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他静静望着贝特朗,伸出绷带缠绕的右手,
摸一摸双胞胎弟弟的珊瑚红头发。他想这一对孩子一定遭遇过什麽,
才会提早觉悟危机、恐怖、以及阴影,渗着寒意的创口逐渐扩散---
贝特朗成了持续惊吓与不安的孩子,而亚拉斯易激动的心填满愤怒与迷惘。
瑟伊相当严格,亚拉斯经常因为受到反覆指正,而恼羞成怒。
当亚拉斯用轻蔑的态度对待瑟伊,贝特朗就会担忧地望着哥哥---
真正的亚拉斯不是这样。霜一样蓝的宝石眼珠里,其实藏着柔软与善良。
瑟伊并不生气,他沉默地容许亚拉斯的冒犯。
「你大可以将我当作领主买回来的一条狗。」瑟伊对亚拉斯平静地说。
「但这不会帮助你学到任何东西。损失的将是你,而不是我。」
亚拉斯当场将马鞭摔在地上,回头就走。
到了晚上,他徘徊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推开瑟伊的房门,
正在进行算术课程的瑟伊与贝特朗抬起头来看他。
亚拉斯笔直地走到书桌前方:「对不起。」他说完便红了脸。
「领导人民的王从不道歉。」瑟伊温和的说:「正因为不需对任何人屈膝,
更该时时注意自己,不轻易犯错。否则就会因骄傲而堕落,因堕落而灭亡。」
亚拉斯尴尬地点头,表示明白了。
「明天记得准时上课。」瑟伊的神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亚拉斯羞愧得连耳朵都红透了。
他不敢直视他的导师,只含糊地应了一声,便推门离开。
目送哥哥逃走的背影,贝特朗忽然有点幸灾乐祸。
双胞胎十六岁那年万灵节,宅邸举行了酷刑与肉慾的鸡尾酒会。
为了隐藏怯弱与卑劣,贵族躲在面具里,扮演残酷的神,无情的刽子手。
他们饮酒、跳舞,以节庆为藉口,将笑声穿刺在奴隶成串的哀鸣里。
亚拉斯与贝特朗并不参加,他们排斥那样纯粹的邪恶,瑟伊却无法闪避。
罗得命人撬开门锁,仆役按住瑟伊铁青的脸,从牙关灌入一杯渗药的月桂酒。
直到骑士队长微愠的挣扎渐渐变轻,变软。「你不能这样做。」瑟伊说。
他伸出手,企图挥开笑着接近的领主,才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下了。
「我当然能,」罗得解开瑟伊的白缎衬衫:「一年了,你不该一直抵抗。
你的灵魂,伤疤,身体,从头发到脚趾,都是我用金子从地狱里赎回来的。」
瑟伊浑身颤抖的哀吟:「直接给我一刀吧......我受够了这些!别这样践踏我!」
罗得抬起手,他不能忍受违逆,他该毒打这不知感恩的奴隶。
如果再不听话,他很乐意将瑟伊分享出来,吊在大厅里,让其他贵族管教。
然而罗得的手被抓住了,那力道令他疼痛。他转过头,看到暴烈脾气的长子,
手臂结实、有着小麦色肌肤的亚拉斯,正燃烧着怒火瞪视他---
「瑟伊是好老师,他是我对你唯一感激的事情。」亚拉斯咬牙切齿的说:
「有个疯狂的母亲还不够吗?还要逼疯我们的导师吗?要逼我恨你吗?」
贝特朗也进了卧房。提着镶嵌珍珠的银长剑,阴冷的脸上毫无感情。
「父亲。」他出於礼貌问候了一声,随即将手按到剑柄上:「拜托您。」
就在这一刻,罗得发觉他的孩子们的确有了成长---
他们坚定、明确的表达立场,且绝不退让。
亚拉斯与贝特朗不再是为了寻求刺激,愚蠢地在腰上缠绳索、玩自由落体的孩子。
他们抽高了,结实了,具有威胁性,即将成为真正的男人。这值得高兴。
罗得长时间不说话,孩子们防备地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恶棍那样鄙夷。
他不喜欢这样。将惊恐的瑟伊交回双胞胎手上,罗得妥协了。
双胞胎将导师带回卧房,贝特朗预备梳子、毛巾,水盆与海绵,
亚拉斯抱着绵软的瑟伊梳理。直到一头蓬松的金发不再纠缠,肌肤渐渐恢复血气。
兄弟俩的动作温柔,彷佛在为心爱的宠物整理毛皮。
「不要贴在我背後...」瑟伊轻声说了一句话,便露出极其呆滞的空洞眼神。
彷佛噩梦钳住了喉咙,让他想起深埋的无法忍受的耻辱。
「我不会退开的。」亚拉斯强硬的开口:「你知道,我们绝不会伤害你。」
火苗在亚拉斯脉搏里骚动,颜色像夏天或蔷薇,骤然碰触他的心。
他产生强烈的慾望,想要独占,想要亲吻,想醉倒在紧紧相拥的温度里。
成长的某一阶段,人们容易受同性吸引。在青柠檬似的酸涩年纪...
还不足以让父母将你当作大人,但你自知已不再天真的年纪。
---当你爱一个人,你会认得他的脚步声。
亚拉斯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日日期待瑟伊来为他上课的。
只是此刻,他才真正察觉,自己比想像中来得更喜欢这个冷漠严格的青年。
瑟伊茫然的面对双胞胎,他陷入无从抵抗的状态,这让他恐惧。
胃部像暴风雨里翻搅的船只,一阵电击般的痛苦回忆令他将晚餐全吐了出来---
他想到他的下属,木桩上穿刺的、有着熟悉面孔的发白屍体,边境游击战最惨烈的一役。
被刺刀挑破的制服,战友流出的内脏与肠子;以及使他如婴孩般凄厉哭嚎的钉刑。
「你杀了我们许多弟兄,队长。」敌方的高阶军官喝着白兰地,对瑟伊冷笑:
「我会除掉你身上最有价值的一切,让你在我们手上感觉死过千次。」
难以忍受的鞭笞後,随之而来的是恐怖的火刑,他们要剥夺他身为战士最擅长的能力。
执剑的右手被按在炭火里,皮肤开始起泡、破裂,直到焦肉的气味逸散,
苦痛难当的惨号撕裂整个营地。他们要摧毁他的尊严,还要蹂躏他的肉体。
瑟伊曾经是骑兵团中,最坚强优秀的队长,沦为战俘後,
他几乎忘了自己有过率领部队的骄傲光阴。最低阶的士兵都可以轮班付钱鸡奸他。
针对骑士队长而来的、陌生难当的羞辱与剥夺,挫去他所有锐气。
低垂的金发头颅瑟瑟发抖,他想到自己甚至不顾颜面的抓着身上的敌人,
恳求他大发慈悲的停留,以拖延下一场折磨来临的时间。
发生在边境的一切几乎要将瑟伊的精神炸碎。
瑟伊继续乾呕着,直到除了血丝与酸液再吐不出任何东西,
贝特朗忙着清理卧房的一切,也不嫌脏。
亚拉斯眼睛霎也不霎,只是盯着怀里晕去的瑟伊,陷入沉思。
「我想我们必须保护他。」贝特朗忧虑地对亚拉斯开口。他知道他哥哥跟他想法一样。
贝特朗成了勤奋的学生,以请教剑术或夜读为藉口,赖在门锁被破坏的房间里,
他不愿意他敬爱的导师落单。起初瑟伊对此相当排斥。
握紧枕下的短刀,他没法轻易睡着。几周後,才渐渐适应学生的好意。
绣着金线和平鸽的天鹅绒黑外套,挂在长子卧房最显眼的地方。
亚拉斯偶尔还是会去找贝特朗,兄弟贴着在导师沙发上睡。
双胞胎之间彷佛有种隐密的连结。十六岁了,感情仍是过分的好。
不上课的日子,他们在阳光中赛跑。两人一件件剥掉衣服,赤裸如亚当。
原野的风掀起珊瑚红的柔软浏海,他们享受自由,高声地大叫与欢笑,
双双跳入白日河里,直到一切清澈宁静。皮裤,长靴,领巾,衬衫四散。
瑟伊将衣物收起,叠好,在树下凝望。他实在拿这两个学生没办法。
亚拉斯为了马术课,特地订做枣红色长靴,礼帽甚至插了根时髦的羽毛。
贝特朗不只一次笑他的哥哥是只「发情的蠢孔雀」,亚拉斯忍无可忍,
拉弓就是一箭,狠狠射穿弟弟手里的皮水袋。
「你什麽也不懂!」亚拉斯朝弟弟抱怨。
贝特朗抓着漏水的袋子,掌心冰凉,像所有的血都从脚底放掉。
一句话突然在他心里闪过:突然降临的爱最难根治...
其实他懂。他明白哥哥不正当地受到瑟伊吸引。但这种爱是被禁止的。
贵族愿意押玩男童、豢养女子面孔的男宠,前提是他们从不认真看待。
那是地狱的火种,魔鬼的陷阱与堕落的开端。
贝特朗不愿意立刻反驳他亲爱的兄长,他只是担忧---
担忧哥哥走的路崎岖不平,将来要伤心。
十七岁庆生晚宴,亚拉斯高举香槟,野心勃勃地宣告:「我将来要做骑兵团团长!」
他的肌肤是健康的可可色,体格修长,筋骨结实,做军人再适合不过。
瑟伊忧虑地皱了皱眉,没多说什麽,只静静地切着盘中的鲑鱼。
领主为长子买了黑骏马,订做极其抢眼的银质盔甲,和钢制的长刺枪。
他甚至请了各种国籍的娇艳舞者,琴师,与擅长预知的女巫。
晚宴的另一个焦点,是以最年轻之姿,刚刚获得击剑冠军的贝特朗。
他打败整个国境内贵族头衔的剑手,从宫廷获得丰厚的赏赐与荣誉勳章。
带着狐皮手套,内敛英俊的贝特朗,在冠军战时,浮现一抹隐隐的微笑。
观众席上,有位自淘汰赛起,便热切凝视他的棕发女孩。他对她点头致意。
并注意到她优雅的羊毛披肩,长至腰间的卷发,以及别在耳後的一朵紫罗兰。
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一朵紫罗兰。
贝特朗搏命地取得胜利,为她。结束比赛後,他迎向推挤欢呼的人群,
没有任何停留,他直直走向他的宿命。贝特朗单膝跪下,亲吻棕发女孩套蕾丝的手背。
他得到了洒上紫罗兰香水的手帕,还得到了一个名字---奥莉薇雅。
宴会厅的缎幔浪漫垂散,迎接十七岁生日的贝特朗,接受大家的鼓掌。
摇晃手里的玫瑰香槟,漫不经心地游荡,在他生命中从没遇过这样的迷惘。
贝特朗的心被一种酸涩又甜美的感觉充满,他第一次遗忘他的家。
他血性的兄弟,父与母,甚至一心崇拜的剑术导师。
他只想着那朵藏在耳後的紫罗兰,想着手巾蕴藏的幽香。
啊他头一次切肤体会,哥哥那句「你什麽也不懂」的真义。
坠入爱河的每一次织梦,梦醒後失落的叹息,都是仅属於自已的折磨与苦刑。
贝特朗躲到阳台,提起缀饰金粉的鹅毛笔,在香草纸上写下开头---
"致,亲爱的奥莉薇雅......"
微风拂动透明的软纱蕾丝窗帘,剩下的情话凝结成寂静。
因为此刻,着男装混入宴会的奥莉薇雅,轻轻按着他的手,带着笑意。
贝特朗将她拉进怀里,要挤碎她的骨头那样紧,两人的唇陶醉地贴在一起。
他发誓那个吻藏有感染爱情瘟疫的一万朵蔷薇的芬芳---
贝特朗几乎能透过她深邃的眼睛看见永生。
亚拉斯被女巫拦住了,布满苍老斑点的手在他的肩膀上移动。
女巫混浊发白的眼睛瞪大,她怜悯地说年轻人,你有两个深爱的人。
你有两个深爱的人,但你只能再爱他们一个雪季,可怜的孩子。你就要失去他们了。
那些预言刺穿了亚拉斯胸口,他洁白的齿列咬紧,发怒的蓝眼睛盯着女巫:
「魔鬼的姘妇,异端思想的散布者,你凭什麽决定别人的命运!
是亡灵的权柄、鸟的内脏排列、磨损的念珠,还是人骨骰子的点数?
你又真正把握了什麽,胆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长摺凳坐着瑟伊,金色柔软的细发长了些,仔细束在颈後,露出耳廓。
衬衫里加了薄棉衣仍是冷,他朝滚烫的菩提茶呵气,再缓慢啜饮。
落地窗外开始飘雪。铜板大的雪片忽然覆盖森林,沼泽,以及小径。
几个醉酒的宾客搂着斗篷下只穿马甲的俄籍妓女在中庭喧哗,
其中一个宾客掉进水池,周遭的男女哈哈大笑。
单马、双马甚至四马马车来来去去,喝了一半的水晶高脚酒杯到处摆放。
白日河灌溉的这一块肥沃土地,还保留着旧日贵族的光环与习性。
解开束发的带子,钻进亚麻被单,伊甸庄园的和平令瑟伊觉得奢侈。
想到两个勤学又善良的学生,他觉得自己幸运。就像多了家人。
不知道这样的幸福能够维持多久。瑟伊想。
即使罗得愿意放他走,为了这两个孩子,他也舍不得远离。
隔天瑟伊随着罗得一家上教会,冬季出门双胞胎总要着装好一阵子,
亚拉斯弯腰弄长靴皮扣,贝特朗穿戴他的狐毛手套与斗篷;
两个人都带了刻家徽、价值不斐的珠宝手杖,绸缎领巾与翡翠袖扣。
天鹅绒黑大衣扣至领口,围了丝质围巾,戴起礼帽,才跨上马车。
当亚拉斯与贝特朗踏进教会,每一个少女都瞠目结舌,
为红发双胞胎的富裕,年轻,高大,自信,与优雅的笑容着迷。
领地继承人的亚拉斯,刚获得剑击冠军荣誉的贝特朗。赫娜的孩子们。
招引恶魔的赫娜,发了疯再也不踏出房间的赫娜。
萨特的女儿玛歌朵,十四岁犯下不贞罪,产下的双胞胎之一;
赫娜与安纳托,一出生就扼杀了母亲的生命。
卖鸡蛋的老妇人神秘地压低声音,她对身旁的瑟伊透露:
「赫娜与安纳托降世,村里就如魔鬼占领般,渐渐发生一连串不幸---」
派来领地不满一年的本堂神父,含蓄和气的博拉修神父,被人发现惨死墓园。
野兽吃了他的皮肉,无数铁钉残忍地打穿了他的头颅与身体。
住在伊甸园西,种苹果的太太坦承是她的犯行。村民将妖妇绑在火柱上烧死。
她的丈夫将屍体埋在苹果园最古老的树底下,那棵树终年结果,繁茂不已。
悲伤的独子冈格罗越过白日河流浪,回来时成了绅士,有梦魔般的邪恶美貌。
领主夫人赫娜的双胞胎兄弟,安纳托,与他一起,双双被谋害在果园里。
面对自己抛弃不认的孙子,安纳托凄惨破烂的屍体,老萨特当晚跪在义塚忏悔,
最後饮弹自尽。接替博拉修位置的拉撒路神父失去信仰,他关闭教堂,行踪不明。
是的,父不详的双胞胎带来了诸多不幸。
异象陆续发生,庄园遭受了极大的怨恨与诅咒,短短三年间,
伊甸分别被饥荒、猛兽、瘟疫袭击,魔鬼在地上行走,死了四分之三的村民。
「魔鬼在地上行走?」瑟伊皱起眉头:「你信神,却散布亵渎的思想。」
「噢,是你没有亲眼目睹。恶魔的名字是冈格罗,幼时潜伏诗班里,
有着连修女都会动心的圣徒外表。我们之中有许多人看着他长大。天主饶恕,
我们望着他也只能迷惑,简直不能相信这孩子多麽残忍,无情。」
「但你说冈格罗与我舅舅安纳托一同被谋害在果园里。」贝特朗冷冷插话。
「是的,我亲眼看过那长满屍斑的身体,他後来活了,从地狱里回来复仇...」
老妇人露出极其害怕的模样,她回头往教堂的大门,警戒地看了看。
「非常有趣。」瑟伊收回目光,低头望着手中的诗歌本:「但我不信你。」
「如果我还是孩子,」贝特朗凑到老师耳边说话:「肯定会被骗倒。」
「他们的说法都一样。」亚拉斯轻蔑地放下圣经:「还为魔鬼设了象牙王座。」
礼拜结束,亚拉斯与贝特朗先上了车,罗得与瑟伊跟着进入马车里。
「那些村民的话没有一丝虚假。」罗得顺势将手臂环上瑟伊瘦削的肩颈:
「魔鬼确实住在伊甸,甚至,村里流传着:向上帝祈求不如找魔鬼交易。
只因基督住在太远的地方,不管事。而嗜喝美酒的魔鬼,距离我们比较近。」
「魔鬼...」瑟伊为难的挪动身体,却发现自己被搂得更紧。
「那是真的。」罗得望着瑟伊金发下细致的脸庞,语气坚定:「真的。」
趁瑟伊没反应过来,他冷不防亲吻青年微啓的薄唇,舌头滑溜溜地伸进缝隙。
坐在对面的亚拉斯与贝特朗,因为太过吃惊而愣住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父亲品尝从奴隶市场带回两年,却找不到机会享用的骑兵队长。
「够了、」贝特朗好不容易回神,他揪住父亲领口:「到此为止!」
亚拉斯将脸色发白的瑟伊拉开。他气得青筋涌现额头,破口大骂---
「你该亲吻母亲,而不是侮辱我们的导师!再不收敛,就准备接我扔去的手套!
我会提出挑战,黎明决斗;你可以赢得他,但必须从长子的屍首上跨过!」
「得了吧,不过是一个吻!」罗得抗议:「他甚至不是需要扞卫荣誉权的贵族。」
「不是贵族就可以轻易羞辱他们吗?所以朝神职人员脸上吐唾沫也没有关系?」
贝特朗摇晃父亲的领口,那些言语一阵一阵洒在罗得脸上。
「随意奸淫任何一个乞讨的孩子也无所谓?被地位较低的人冒犯,就用笞杖、
短马鞭或麻绳折磨,因为那些人等同牲畜,他们只是供贵族使用的消耗品...」
贝特朗尖锐地质问:「毫无善恶、怜悯与慈悲,这就是您的教导?」
「贝特朗,注意礼貌!」瑟伊喝止了学生。亚拉斯死守到底,紧紧环着瑟伊的腰部。
热气从背後传来,瑟伊试图扳动亚拉斯的手臂,却发现臂力比想像中强劲。
这孩子气坏了。瑟伊发觉,亚拉斯铁箍般的手臂,竟然在颤抖。
「你们不该任意违逆父亲。」瑟伊放弃抗拒,叹了一口气。
罗得被亚拉斯的威胁、贝特朗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
领主尴尬地偏过头,注视窗外的风景。他没办法面对这两个孩子率直锐利的眼神。
像是高高在上的保安官,要将麻绳套在罪人的颈上,裁夺他的罪。
那一晚,罗得探望他久违的妻。
细纹爬上赫娜的眼凹与唇角,她侧身望着窗台。
他们相遇的时候,赫娜还那麽小,细弱苍白的手臂,稚拙地忙於生活;
为了夺取一块白面包,无情到湖水结冰的眼神,藏在她的天真里。
女孩脱俗清新,像个珍贵的瓷偶。无论招来多少异样的目光,罗得执意要娶;
即使她身分低下,贫穷、饥饿、且一无所有---
赫娜仍是罗得耽於享乐的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罗得将系了缎带的百合放在窗边。每周日都放上一朵。
赫娜动也不动。她茫茫地凝视,彷佛日光穿透的水晶空壳,虚无,迷失。
你才是我该亲吻的人,罗得想,可你怎麽就是不愿意回到这里。
这些年罗得的放纵变本加厉,他成了妓院的常客。但再多的宴饮,
再醇厚的鸦片,再招摇的妓女,也比不上赫娜冒着风雪回宅邸的那天。
晨曦渗透赫娜的长纱裙,脚尖斑驳的血迹,如百朵玫瑰在上面烧灼。
日光里滴血的短刀,彷佛切断了脐带或者命运---
纯真又险恶的美在罗得瞳孔沸腾,他为他挑选的小未婚妻着迷不已。
在那之後,世界就变了色,他知道妻子隐瞒了会毁灭一切的秘密。
罗得装作什麽也没发生。即使赫娜不快乐,即使妻子永不会爱他。
他愿意接受,当作自己用金钱与温饱换来一个梦。
孩子出世时他多高兴!亚拉斯有父亲的蓝眼睛,贝特朗像他的母亲。
罗得高举刚满岁的孩子,笑着旋转,那时的村民,正因饥荒与猛兽哭泣。
他顾得了谁呢?只顾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与终日忧郁的妻。
怠忽职守的领主,当然也止不住愤怒与悲剧。
暴民终於闯入,以乱石砸死仆役,又用牲畜的铁钩吊他妻子的四肢。
一生没受过恐惧的罗得,背脊发冷躲在阁楼,他从来不是勇敢的父亲。
妻儿被绑上火柱,他却没办法移动自己,那麽多的吼叫与哭嚎!
魔鬼。炼狱。复仇亡灵。领主摀着双耳,闭上眼,不敢看也不敢听。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时的罗得,抱头痛哭,他想他会因此进地狱。
「亚拉斯与贝特朗都大了,刚过十七岁的生日。」
罗得坐在失魂妻子身边,没得到回应。妻子从来没有将他放进眼里。
他看着赫娜手腕上的疤。那是铁钩穿过,痊癒多年的圆型伤口。
「十七年,」罗得无奈的发笑:「有时看着他们,就感觉自己衰老...」
「那些预言令我担忧。」
这天夜里,亚拉斯坐在楼顶,他找贝特朗与瑟伊诉苦。
十七岁生日,枯瘦的老女巫抓住了他,做出可怕的预测---
亚拉斯骂她是妖妇并轰她出去,但阴影挥之不去。
毕竟只有最准确昂贵的女巫,才会被罗得请来宅邸。
「担忧是正常的,」瑟伊安慰地拍拍亚拉斯的肩:「那关系到你深爱的人们。」
亚拉斯凝视瑟伊,他说:「我没有办法想像失去贝特朗,或你。那将是地狱。」
瑟伊的耳朵渐渐变红,他被这一句话打动了---
学生真诚喜爱着自己。
这份亲近,甚至能与双胞胎兄弟之间的情谊相比拟,瑟伊受宠若惊。
「你不会失去谁的,亚拉斯。」贝特朗摺了一只纸鸢,他往黑沉沉的楼底丢。
泛着珍珠白的纸鸢旋转飘落,很快便隐没至夜色里。
「罗得家的双胞胎会一起变老。你会参加我的婚礼,奥莉薇雅与我。
我们会生一堆比你还令人头疼的孩子。而你与瑟伊,要负责将他们教好。」
「你疯了吗?」亚拉斯撇了撇嘴:「谁都知道奥莉薇雅已经定了亲!
瓦格伦男爵将她许给王室远亲,一位坐拥铁矿山脉的富有老人。
她现在多大?也许十五?你最好把沸腾的爱浇熄,否则等她远离,你会哭泣。」
「奥莉薇雅哪都不去。」贝特朗脸色开始苍白了:「她会跟我在一起。」
「沾染别人的未婚妻容易发生问题。」瑟伊告诫贝特朗:「孩子,想清楚。」
「我很清楚。」贝特朗站直了,悲伤地注视他的导师与兄弟:「再清楚不过。」
「当我望着奥莉薇雅,我的棕发天使,我就找到了永恒与光荣。
亚拉斯,亲爱的兄弟,我比你晚一些降生;难道因为我年纪轻,就不懂得爱吗?」
「她是冠冕,是我胸膛的刺,荒漠唯一盛开的花,我们像锚与铁链一样相系。
你要我放弃,等同要我抛下我的火源,我盲眼的希望,我的灯塔以及活路。
就像我不能想像兄弟被分割一样,我也没办法想像她离我远去!」
「容我提醒你一点,」亚拉斯提高声音:「瓦格伦男爵是骑兵团背後的资助者,
也许你会为她决斗,而剑击冠军将取得胜利---想想看,对手是个老人!
同时你也得罪了王室与军队,我进骑兵队的梦则被你毁灭。当伊甸被铁蹄踏平,
你能保护奥莉薇雅吗?或许你能,但你有能力扞卫我们生长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贝特朗睁着他青绿色的眼睛,水光在里面滚来滚去:「我想...」
「还是有办法解决的,对吧?」他软弱地低头擦眼泪,却发现泪水越擦越多:
「我只是爱她,没想过其他。我不想伤害这块土地,也不愿意成为你梦想的阻力。
不要再恶狠狠的逼问了,那让我着急,越是着急越不知道该怎麽做才行。」
亚拉斯没说话,弟弟一哭,他就心软。他叫贝特朗滚回房间,别烦恼了。
「如果你执意爱她,」亚拉斯耸了耸肩:「我跟瑟伊或许能帮你想办法。」
「......」贝特朗一脸怀疑。
「不相信我吗?」亚拉斯露出牙齿笑了。他给弟弟一个无赖似的笑容。
「我相信你。」贝特朗向哥哥抱怨:「但上一次相信你的时候,我断了几根肋骨。」
「而你尿在我的脸上,多谢提醒。」亚拉斯翻了一个白眼:「你可以少说几句。」
亚拉斯用力拍了贝特朗背脊一把,像是叫弟弟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平安的。
其实他自己也不大确定。他望向瑟伊,他敬爱的青年,亚拉斯爱他如父亲、师长及兄弟。
甚至,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单方面坠入爱河的,疯狂的仰慕者。
如同无法暴露身分的秘密情人,亚拉斯格外谨慎,不让这份爱暴露。
有时他会无法镇压眼底燃烧的热情。有夫之妇陷入爱河,都比他这份情感来得容易。
瑟伊沉静站立,风将他的金发吹起,露出白皙额头下的细眉毛,以及
眉毛下一对心事重重的眼睛。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察觉亚拉斯对他不同一般。
从滚烫的眼神,紊乱的呼吸;或者紧贴瑟伊背脊,急剧加速几乎发狂的心跳声。
是上过几次马术课後?从亚拉斯镇日沉迷射箭与骑术的时候?
双胞胎十六岁的万灵节晚宴,他们闯入房间救了他之後?
还是亚拉斯高举香槟酒杯,向众人宣告他将来要做骑兵团团长的时候?
瑟伊发现了那个藏在长子心底的秘密。
「我将来要做骑兵团团长!」瑟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悚然一惊,他停下刀叉抬头,
便发现他英俊傲慢的学生,亚拉斯,正深沉地望着自己。
我爱你---是那句话背後隐瞒的真义。瑟伊察觉了话里的弦外之音。
他狼狈地转开视线,继续切餐盘里那块该死的鲑鱼。
晶莹的雪粉慢慢飘落,带着寒气落满他们肩膀,
落在贝特朗发红的鼻子,亚拉斯凌乱的浏海,以及瑟伊发凉的手掌上。
「下雪了。」瑟伊轻轻开口,他催促双胞胎:「到卧房就寝吧。」
深夜推开瑟伊卧房的,是双胞胎里头的长子,亚拉斯。
手里拿着两杯一品脱啤酒,唇角叼着薄荷菸卷,他神采奕奕。
瑟伊没睡,刚清洗过的金发湿漉漉的,他正整理明天要用的书籍。
「喝暖了好睡觉。」一把抓住瑟伊手臂,亚拉斯塞给导师一杯啤酒。
瑟伊不大像伊甸庄园的人,他像个外来客。安静,没有笑容,饮酒节制。
沦落在奴隶市场的唯一愿望,就是回到祖国,在熟悉的土地里安息。
瑟伊是经历过死亡的人。亚拉斯不只一次这样想。
他敬爱的老师默默地痛苦,身上随时带着战争创伤与心底的疤。
亚拉斯偶尔会想问,住在伊甸是否让瑟伊困扰了?
守着领主宅邸,与他们兄弟俩在一起,是否一点都不快乐?
双眼被菸草薰得发红,亚拉斯来瑟伊卧房前已喝得半醉。
仰头灌完啤酒,亚拉斯昏昏沉沉跳到床上:「我合格了,看看这个!」
摊开盖着骑兵团戳印的羊皮纸卷,亚拉斯勾着导师,一起读那鹅毛笔尖书写的墨水字。
他整个人陶醉在狂喜里---
第一阶段的申请通过後,只要明年完成测验,就可以顺利成为新进骑兵。
瑟伊将酒杯放到床头柜上,一口也没沾。「恭喜!」他真诚地祝福学生。
亚拉斯定定望着瑟伊。他醉了,刻意喝醉,便有藉口管不住自己。
丢开纸卷,他去抓导师行动迟缓的右手,裹着绷带的那一只,
不顾瑟伊退缩,亚拉斯抓得更紧,他一层一层剥开布条。
瑟伊别过脸,他还没办法面对自己的伤疤。
「我会对国家忠诚,为了你。亲爱的导师,我希望更接近你。
想体验你曾拥有的、待在骑兵队的岁月,品尝战场流下的汗与血---
你说过,培育我们是你活下去的使命。我将锻链自己,成为坚强的继承人,
回到这里扛起责任,然後,那些父亲不愿支付的,我会交在你手里。」
「我发誓我会给你自由的权柄---即使那令我心碎。」
凝视窗边的水晶圣母像,瑟伊喉咙紧缩,他没有打断学生热情的告白。
一个吻像一片羽毛,轻柔地落在瑟伊右手心,接着贴上的是脸颊。
像孩子祈求母亲的温情,亚拉斯将发热的脸埋在瑟伊手里。
初露爱意的青涩少年,不愿让人窥见自己羞赧的表情。
「无论骑兵团带来荣誉或隐痛。我宣誓效忠的每一刻,都只想着你。」
亚拉斯用瑟伊听得见的音量低喃,一次又一次亲吻疤痕恐怖的火伤。
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他也只敢这样。他怕自己冒犯瑟伊。
身为学生,亚拉斯不能忍受自己成为导师警戒的对象。
面对受酒精催化,脑袋烧着恋爱高热的男孩,瑟伊犹豫地抬起手,
左手在空中停留良久,才轻轻放在亚拉斯的头发上。
怀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瑟伊没有责骂,也没有否定,
他只是抚摸学生的头发。
亚拉斯的脸颊与亲吻像是另一场火刑,颤抖地灼烧他的心。
原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成了灰白的余烬。为什麽眼框却暗暗发热?
那让瑟伊窘迫,甚至不知所措。不过,瑟伊知道学生比他更狼狈更迷惘。
坦承心底秘密的时候,学生简直不敢抬头。不敢见一见导师的眼睛。
---亚拉斯需要他。雏鸟憧憬第一个巢似的,带着眷恋与忠诚。
如果这份感情运用得当,这孩子可以往好的方向前进。
这没有什麽,自己也曾经崇拜过骑士团的队友。瑟伊想。
当那人将手按在瑟伊肩膀,称赞他,问候他,他感觉整个人快要因喜悦而发狂,
瑟伊同样发过誓,会在战场上保护那人,为此他愿意牺牲他的一切。
所以当敌军提出交换战俘的条件时,瑟伊想也不想便答应---
他救了很多部属,但没能救到真正想救的那一位。那人撑不到回家,便死在木桩上。
随之而来的是地狱。崩溃後的清醒。後悔。以及不见天日的绝望。
瑟伊忽然被一种感伤的氛围箝住了,他浑身颤抖,慢慢地弯曲背脊。
他歉疚地抱着亚拉斯,抱住那柔软的红头发,像是拥抱他战场上死亡的队友,
曾经意气风发地走在身边,却在战败後不堪凌虐,生满浓臭蛆虫的头颅。
瑟伊眼底的冰冷逐渐碎裂,如同一个人拿着尖槌猛力敲击冻结的湖面。
想起来了,那份他以为很快就会消失的单纯的思念,竟能够那麽痛---
经过几年平静的生活,还能因为偶然触及,而感觉胸膛被掏空。
双胞胎十七岁的夏天是快乐的,他们会带着瑟伊,越过白日河畔去游玩。
亚拉斯与瑟伊到接近港口的教会奉献,贝特朗则从远方窥看梦中情人。
奥莉薇雅即将在秋天远嫁他乡,随着日期接近,她越来越憔悴。
她在长椅留下写了字的手帕给她的剑击冠军,她俊美苍白的红发情人。
她说贝特朗,我没有办法将我的心交给未婚夫,因为你随时与我在一起。
在梦中,我见到你。当我清醒,注视骑士腰间的剑,就想到你胜利的身影。
那个即将步入棺材的老人,我将来的丈夫,想到他我就感觉自己接近死亡。
我正在枯萎,贝特朗,只有和你一起,我才能感觉生命。
我希望你带我走,但这个愿望多麽卑微渺茫。没人敢得罪我父亲,那个专制的暴君,
控制骑兵团的瓦格伦男爵。他怕我逃走,连马车上都安排了两个士兵看守...
「如果只能再爱你们一个雪季,」亚拉斯说:「那我必须为弟弟做些什麽。」
「别提女巫的预言了,令人发毛。」贝特朗额头靠在窗玻璃上,显得沮丧。
「无论怎麽做。」瑟伊冷静地分析:「必须隐藏本来的面目,不被人认出。」
亚拉斯敲了敲马车内的皮箱:「都在这了,为了贝特朗的幸福。」
他朝着瑟伊露出笑容:「我们要做一次强盗...」
当瓦格伦男爵收到女儿被袭击的消息时,悲愤得几乎要晕厥。
那天是教会的奉献日,奥莉薇雅带了所有珠宝、名贵的衣服与财物。
她说她要舍去这里的一切,为秋季的婚姻祈福。瓦格伦男爵答应了。
毕竟财力雄厚又有王室血统的未婚夫,一定会相当疼爱她。
马车经过的林径系了刺铁链,车辆翻覆了,士兵爬出车外便被击昏。
强盗戴着嘉年华会的面具,一身黑衣,他们卷走所有财宝,包括奥莉薇雅。
被击晕的婢女哭着说小姐遇害了,她必定是反抗那些盗匪,受了重伤...
士兵清醒後追着血迹,深入森林,在沼泽,找到奥莉薇雅割破的马甲与衣裙。
血迹斑斑,而且脏污不堪。他们害怕长官的责罚,便丢下马车逃跑了。
瓦格伦男爵怀疑士兵与强盗串通,他向王室提出通缉书及扫荡强盗的请求。
那一阵子入夜也不得安宁,山上晃动明亮的火把,猎人与樵夫被抓进黑牢,
逃跑的士兵很快就被逮捕了,他们被切开肚腹,内脏流出,吊死在城门上。
奥莉薇雅回不来了,瓦格伦男爵痛苦地饮酒,他从小呵护的花朵,他的小太阳,
他帮她架构了多麽好的未来,这一切都将成为转眼破碎的泡沫。
身为悲恸的父亲,他需要人来怪罪,他鞭打每个被囚禁的可疑的对象,
拷问他们直到他们哭着承认莫须有的犯行。即使那只是卖印度香料的小贩,
喝得烂醉的赌徒,流浪的吉普赛人,不再打仗的士兵。
贝特朗与奥莉薇雅眼中只有神圣的爱情,他们不知道为了一次谎言的私奔,
城里将掀起滔天大浪,要死多少无辜的人。贝特朗在马车里搂着他的棕发女孩,
年轻爱侣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奥莉薇雅剪去一头长发,装扮成随从,
她是个纤细高挑的女孩,肩骨较宽,臀部与胸膛几乎没有肉,相当适合裤装。
神情坚毅地走入宅邸,奥莉薇雅看起来一点也不为离家伤心。她只是高兴。
她心爱的剑击冠军来救她了,与贝特朗神似的双胞胎兄长亚拉斯也帮了一把。
瑟伊仔细地检视奥莉薇雅。这扮相无懈可击,她看起来俊美率直。
就像在家养尊处优,一时兴起到朋友家的别墅玩几天的那种贵族少爷。
奥莉薇雅盯着玄关的巨大水晶灯,贝壳白的楼梯扶手,中央竖立的石膏像,
她眼花撩乱,为伊甸宅邸的富丽堂皇与艺术收藏赞叹不已。
「该换个名字。」亚拉斯笑着欢迎新朋友:「奥莉薇雅...奥利,欢迎。
我是罗得家的长子,贝特朗的双胞胎哥哥,亚拉斯。同时,」
亚拉斯弯腰,吻了吻奥莉薇雅的手背:「也是策划绑架你的坏蛋。」
「而我们的家庭教师,瑟伊。衣服撕破、沾血,丢到沼泽是他的点子。
你该看看他割开兔子喉咙的狠劲。贝特朗的一手好剑都是瑟伊锻链出来的。
你可以考虑跟我们一起上课,学一些保护自己的课程。」
瑟伊礼貌性地点头表示欢迎:「这将是我的荣幸,奥利。」
「奥利。」贝特朗重复了一遍奥莉薇雅的新名字。这是他最快乐的一天。
他的爱人来到了伊甸,他们能够堂堂正正相爱,无所顾忌。
「谢谢你们,」贝特朗抱住他的哥哥与导师,分别在脸颊留下又响又湿的吻。
「我不会忘记这一天的,我将永远感谢!」贝特朗拉起奥莉薇雅的手向外跑。
他要带她参观他生长的土地,他要告诉她伊甸的每一段传说。
她将会住在这里,参与他生命的每一场欢喜与忧愁。
他们滚在柔软的草皮上,笑声蔓延。贝特朗亲吻他的恋人,然後忍不住低头发笑。
「我感觉像在亲吻自己的兄弟。」贝特朗说,「你伪装得很成功,奥利。」
奥莉薇雅咬着薄唇,她搥了贝特朗肩膀,然後拉过恋人的领子。
「再嚐一次,亲爱的。」她忍耐着笑意。
「遵命,」贝特朗贴近她的唇说话:「我高贵的夫人。」
亚拉斯温柔地注视草坪上相拥的爱侣,他与瑟伊并肩散步,欣赏伊甸的土地。
园丁正在整理庭院,为乔治亚式的木头大门重新油漆。
接近围猎季节了。关系良好的领主们会带着孩子来访,交换矿物与毛皮。
庄园西北方栖息着大量鹿群,罗得每隔几年就会举办一次骑猎比赛,
抓来难缠躁动的公鹿,在牠的额头漆上金漆,放回森林,
狩猎成功的人将获得黄金桂冠,按惯例,赢家有权利将桂冠献给他的意中人。
有时贵族也下注。赌金是农民梦也梦不到的庞大金额。
曾有人输过部分领土,输掉训练优良的随从,输掉怀表,手杖,或是一段头发。
他们认为,这次的胜利者极可能是罗得家的长子,致力骑术锻链的亚拉斯。
沿着起雾的森林小径巡视,亚拉斯野性蓝的眼睛显得忧愁。
他说,瑟伊,越接近飘雪的季节,我越感到苦闷。我梦见魔鬼。
脸皮剥离、浑身燃烧火焰的魔鬼;泪水从牠焦黑的眼眶流出,立即化为蒸气。
那是遭天谴的灵魂、是无法直视晨曦的眼睛;没人能减轻牠的哀伤,连神也不能。
痛苦流淌在白日河里,无所不在。我甚至能从枯萎的松针,猫头鹰眼睛,
掠过夜空的蝙蝠翅膀,月亮的阴影里感觉牠的恸哭。
瑟伊,我有个不正常的母亲,我知道我体内流有疯狂的血液,
有人说罗得家的双胞胎注定受恶魔诅咒,总有一天要给领地带来不幸。
贝特朗常常因为这样的指控哭泣,我则感染了愤怒与仇恨,
愤怒在我的眼睛,胸膛,拳头里膨胀,我很小就开始打架。
我痛打每一个对我这麽说的人,却发现伊甸里所有的村民都对此深信不疑。
瑟伊平静地开口:「不要受女巫影响了,那是异教徒的把戏。」
「利未记说,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恶的事,
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在他们身上...」亚拉斯痛苦地低下头:
「企图诱引导师的我,是否已被定罪?所以神显现幻象,让我听亡灵的声音?」
瑟伊脸色慢慢发白,学生的心生病了,陷入迷惘与折磨。他不该那样想。
「打起精神!」瑟伊抓紧亚拉斯的臂弯:「爱人,信人,该有罪吗?你太天真!
看看贪污为恶的修士,埋葬在天牢里无辜而死的战俘们,还有肥胖而死的王族!
世界上没有神,只有人们互相仇恨,自己创造的地狱;可怕的不是亡灵,而是人性!」
亚拉斯抬起头来,眼睛写满惊讶。瑟伊第一次这麽严厉地说话。
「假如宫廷听见这些,恐怕会送我们上火柱。」亚拉斯自嘲的勾起唇角:
「古怪的梦,渎神论调,审判官会在我身上寻找恶魔的印记,然後把我烧死。」
「不会有那样的事。」瑟伊松开手,他发觉自己在学生面前失态了。
「别让自己软弱,亚拉斯,为了狩猎季准备吧。你有希望夺得冠军。」
「夺得金桂冠,」亚拉斯恢复了元气:「然後将荣耀献给你。」
「说什麽呢。」瑟伊垂下眼睛,躲避亚拉斯热情似的,往宅邸掉头。
亚拉斯紧跟着导师。即使瑟伊直视前方,他也知道学生那对湛蓝色的眼珠,
肯定执拗地停留在他背上。瑟伊脸颊渐渐泛红,他几乎能想像亚拉斯夺冠的模样。
结实修长的手臂高举桂冠,领口散发狩猎後的热气;可可色的肌肤晒红了,
衬得牙齿特别白。一对深邃的眼珠,既蓝又透明,彷佛盛暑晴空。
他会来到导师的脚边,单膝跪下。并告诉瑟伊---
「我宣誓效忠的每一刻,都只想着你。」
瑟伊不知道在那令人沉醉的一瞬间,自己是否还有定力保持清醒。
事实上,他早已丧失信心。在宴饮时,亚拉斯给他的每一个秘密眼神;
饮酒後共用枕头的微醺秋夜,瑟伊渐渐卸去防御。
亚拉斯怀着赤诚的心,要求不多,只希望从军前,尽可能与导师相处。
他从来不敢忽然贴近,因为他知道那会让瑟伊露出恐惧的表情。
亚拉斯最多只亲吻导师受伤的手,像服从的骑士亲吻国王的戒指,表达效忠。
裹着一条黑色羊毛毯,他经常睡在瑟伊的床上,但不会近到让他的导师紧张。
别人只看到亚拉斯不羁的外表,轻蔑的眉眼与冷笑。
却从来不知道长子对弟弟多麽宠溺,对待导师,又有多麽尊重。
亚拉斯是个善良的孩子,这一切的一切,瑟伊心知肚明。
一直以来,几乎是拉着哥哥袖口成长的贝特朗,更是比谁都更清楚。
他爱他的哥哥,像植物爱着日照。他深爱他的双胞胎兄弟。
喝同一个母亲的奶水长大,吃同一块土地的麦子,一起高兴也一起悲伤。
只要亚拉斯开口,贝特朗便跟从,什麽疯狂的蠢事都愿意做。
即使有受伤的风险,即使可能被父亲责打,他也义无反顾。
因为他们是兄弟,是血浓於水的双胞胎,他们从羊水里就相偎相依。
谁也没有办法强要他们分开。谁也不。
除了命运。
贝特朗永远记得哥哥从小为了维护他,做了多少牺牲。
记得十七岁时,亚拉斯为他策画一场强盗,抢回奥莉薇雅,他生命中的挚爱。
他也记得即将满十八岁那一年入冬,狩猎季的第一天---
像一块火烧的黑色烙印,所有细节都刻在贝特朗脑海里。
一无所获的贵族陆续返回宅邸,他们垂头丧气,没有人猎到那头鹿。
接近傍晚,亚拉斯的座骑独自跑回中庭,马蹄沾了泥土与血迹。
贝特朗与瑟伊面对空荡的马鞍,头皮发凉。
「这不大对。」瑟伊喃喃自语。贝特朗翻身跨上座骑,他冲入森林。
抚摸骏马的毛皮,贝特朗沿林径斑驳的褐色血迹追踪,走了很长一段路。
他在森林边界竖立的花冈岩雕像附近,找到哥哥勾落的领巾。
那里有第一摊血,紧接着拖行的痕迹;羽毛缀饰的礼帽落在地上,沾满尘土。
贝特朗拾得一只枣红色长靴。
随着拖行痕迹越长,血迹与磨碎的皮肉越多。
他下马,蹒跚地走,边走边流泪。哥哥摔下来了,被马拖了很长一段路。
贝特朗担心他的哥哥要痛。
接近日落时,贝特朗找到另一只长靴,这时他已经忍不住腿软了。
贝特朗爬在地上,像一条狗,觉得自己从牙齿到膝盖都在颤抖。
但他要继续前进,他绝对不会放弃他的兄弟。就像十五岁那一场高空弹跳,
哥哥维系安危的绳索崩断了,他忍着肋骨断裂的痛,也要伸手去救。
「伤痕累累,也不离不弃。」贝特朗着魔似地重复念着这句话。
哥哥为他讲的每一个床边故事,主角都是兄弟,有时是骑士,有时是王子。
他们合作战胜恶龙还有巫师。常常到了结尾,亚拉斯都会告诉贝特朗,
告诉他亲爱的小弟弟---保护家人的信念是最坚强的武器。
哥哥教会他这句话:伤痕累累,也不离不弃。
那更像是一种允诺。
贝特朗呆呆地瞪着眼睛,他感到他的哥哥模样很奇怪。半睁的眼珠像蒙了一层蜡,
脸颊微微凹陷,关节尽是擦伤。尤其颈子,亚拉斯颈椎的角度很诡异,
一截白色的骨头刺穿肌肤---靠近地面的脸颊,甚至长出了紫色的斑点。
他伸出手,想把哥哥的头摆正,却发现头颅意外沉重。
贝特朗无助地跪着,注视满手黏稠的血,他表情空洞,好像成了痴呆的一个人,
他竟然觉得哥哥是有救的。觉得只要将亚拉斯带回去,哥哥就会恶作剧似地跳起来。
「上当了!」亚拉斯会哈哈大笑,然後亲吻弟弟的额头,叫他要学着聪明。
亚拉斯穿了他最珍惜的天鹅绒黑外套,绣上金线和平鸽的那件。
兄弟俩今天一起用了早餐。燕麦圆饼乾,马铃薯块与炖肉,秋季水果。
贝特朗很早就起身,他想亲手帮哥哥扣上外套的钮扣。
「亚拉斯,去痛宰他们。」贝特朗拥抱他的兄弟。
亚拉斯透过晨曦浅笑,像个准冠军:「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有奥莉薇雅。」贝特朗给哥哥一个幸福洋溢的笑容:「不会有事的。」
影像在晃动,贝特朗发觉自己双眼满溢泪水,他发觉自己正粗暴地摇晃屍体。
不要这样对我,起来,快起来!他发疯地摇晃着他的兄弟,然後抱紧,
贝特朗发出一声可怕的呻吟,翡翠色的瞳孔因为悲伤与激动布满血丝。
他抬起头,惶惶地望着越来越阴暗的森林。哥哥的脸靠在他怀里,
一股污浊的鲜血从亚拉斯鼻孔与唇角涌出,浸湿贝特朗的胸膛。
贝特朗的眉毛与嘴唇都在颤抖,他用狐皮手套擦哥哥脸上的血,却发现自己越搞越糟。
他低声呼唤亚拉斯的名字,开始啜泣。
贝特朗将脸埋在那满是尘泥与草屑的天鹅绒胸口,他闻到熟悉的香味,
哥哥卧房里摆放的,圣母百合的味道。亚拉斯多麽珍惜这件弟弟送他的外套!
他总是炫耀似地,挂在房间最显眼的地方,直到内衬都渗满花香。
贝特朗蜷缩成一团,久久地抓着哥哥的衣襟,他在亚拉斯怀里嚎啕大哭,
直到眼睛感觉痛得要破裂,喉咙发疼红肿,再也哭不出声音,他也没办法停止伤心。
哥哥不动了。再也不会将手放在弟弟的头发上,安慰似地摸摸他的头。
贝特朗没有办法撑起身体,他没有办法,他只是哭。
为他可怜的亲爱的兄弟。
他知道自己将一直孤独地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