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人主任与咖啡男孩两人站在凋萎凌乱的花盆边。彼此都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埋藏的心已经掘出,黯淡无光,沾满尘泥地放在中央。
那跟锡人当初想像的不一样。
男孩不安地望了望主任,又回过头观察那颗隐匿太久的心。
「我们擦拭看看好了。」他紧张地拿出纸巾,企图让心恢复洁净。
但是无论怎麽擦,尘埃就像镶嵌在上头似的,硬是不肯离去。
锡人不安的瞳孔更旁徨了。露出欲泣的无助表情,流转着暗暗的光。
他慢慢从咖啡男孩那边取过自己的心,
不顾脏污,打开胸口塞进去。
锡人主任脱下西装外套与衬衫,开着胸膛,走到阳台下,沐浴在五月热暖的光线里。
日光在英俊如刀刻的轮廓上浇淋,即使肌肤闪耀珍珠般的色泽,锡人的心啊!
那麽渴求护守的心,仍是黯然无反应。
他低下头,静静检视自己的脚边。
很快的咖啡男孩也发现了。发现他竟然没有影子。
「如果我不能投射出一个阴影来,我怎麽可能是实体的呢?」
锡人低低开口:
「倘若我要成为完整的,我就必需要有黑暗的一面;
只有意识到阴影,才能记住自己确实是人,同其他人一样。」
咖啡男孩走向阳台,将锡人敞开的胸膛关起。
并握紧露出孩童般脆弱表情的主任的手。
「一定有什麽方法的。」他说。
当一个锡人察觉他的心严重失调了,而试着修补。
他们通常会选择到维修场检修。
维修场的人员都穿着白色的袍子,
资历浅的袍子比较短,资历深的袍子比较长。
咖啡男孩克服万难,帮锡人挂了大老级维修技师的诊,
这位老技师还负责新进技师的维修教学,非常大牌,一天甚至限挂两个人!
当他们走入诊疗室时,惊异的发现,对方穿着衣摆长2公尺的雪白长袍,
戴着单眼眼镜,桌上摆着厚厚的书籍。
身旁则站着表情严肃的检修谘询师,看起来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专业。
「我的心蒙尘不再澄澈,可否请您唤醒它?」锡人恳求着老技师。
老技师推了推眼镜,丢了一叠量表:「我们来做几个测验。」
他乖乖的填写完卷子,却被老技师轰出诊间:「你根本没问题!浪费我的时间!」
咖啡男孩与锡人莫名其妙被骂得狗血淋头,都吓了好大一跳。
看起来比较年轻的检修谘询师走出来,偷偷递了一些地址给他们。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他道歉。
锡人露出疑惑的眼神,检修谘询师急忙解释:
「那位技师因为年老,已经罹患阿兹海默症,诊断经常出错!
即使如此,要是不给他带维修教学,他就会发火,大家不敢得罪他,
才每天限号两名,给他一点事情做,免得修错太多人...
你们的问题,要去找私人维修家!至少自费维修,比较能获得有品质的服务。」
锡人跟咖啡男孩恍然大悟,原来维修中心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依照地址往海边走,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找到只穿着丁字裤,
小麦色肌肤,正准备冲浪的猛男锡人。
他在水里愉快浮沈,那是一个习惯流浪的狂士,也是浪荡的花花公子!
「不羁的狂士啊!我们想请求你的协助!」
咖啡男孩牺牲色相,穿着小泳裤,在沙滩上拼命挤出肌肉线条与涂抹防晒油,
好不容易才使猛男锡人双眼放光地停下来:「嘿,小帅哥,想学冲浪吗?」
「当心蒙尘不再澄澈,您是否有唤醒它的方法?」锡人着急地开口。
狂士轻蔑地打量锡人,根本不打算理他,自顾自地又滑进水里,
寻找另一个浪头,追求理想的巅峰。锡人注意到狂士也没有影子,
他的心是一只载浮载沉的浮标,游荡在外头从来不走向归途。
咖啡男孩默默地用马克笔在狂士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叉。
第二个地址是在山区,他们沿着小路走啊走,走过几乎不能看清路径的长草,
纸条上面写着,丛林深处居住着伟大的隐者,
他避世而修身,离群索居,想必心的状态也与常人不同。
来到湖泊旁边时,咖啡男孩惊叫了起来。
「看哪!」他指着一株参天老树。
「那里有个人影!」
锡人揉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老树却讲话了:「日安。可爱的孩子。」
盘根错节的根部浮出人脸,渐渐越来越清晰,是一张老妇的脸。
「避世的隐者啊,我们想请求协助!」
咖啡男孩诚恳的开口。
「当心蒙尘不再澄澈,您是否有指引它的方法?」锡人低声询问。
「固执让我的心在这里生了根,你们怎麽会想到过来呢?」
老妇沙哑地说。
「这年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我已经千百年没有移动过一步啦。」
咖啡男孩犹豫了一会儿,
用马克笔在隐者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叉。
最後一个地址位於山崖旁边,那里有着非常宏伟的瀑布。
白色如丝的水流奔窜而下,壮观归壮观,这里真的有人能解决问题吗?
谘询师该不会在打发我们吧?
咖啡男孩不禁怀疑起人性。
锡人错愕的停住脚步。
他看见一个无比美丽的锡人少年,有着墨黑的发,与一对永远忧伤的灰色眼睛。
少年的胸口开敞,一只蜡烛在里头燃烧,缓缓滴下血红的蜡泪,
蜡泪沾粘在他的胸腹、腿部、甚至附近的草地,痕迹斑斑。
他全身没有一处完好,布满了破坏的痕迹,双腿已经不见了。
双腕有很深的伤口,浸泡在瀑布下方的池子里,将水面染成了浅红。
「你们正好赶上我第九十九次的自杀。」
黑发美少年幽幽地说完话,便往池子里面倒,企图让胸口里的蜡烛熄灭。
锡人拉开领带,以最快的速度跳下去,将重郁少年捞了起来。
苹果花不可思议地望着少年胸腔,那只红烛依旧骄傲地以最强烈的火光燃烧。
美少年眼睛含着满满的泪:「好痛噢。」他哭着说:「结果这一次也失败了。」
火舌不断骚动灼烧他的内里,他只觉得好痛好痛没有办法忍受...
「悲伤的少年啊,我们想请求你协助!」咖啡男孩温柔开口。
「当心蒙尘不再澄澈,您是否有拯救它的方法?」
锡人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己的心。灰尘已经抖落了许多,仍是不如以往光洁。
「拯救。多令人感到虚幻绝望的一个词...」
美少年歪着残破的头颅,凄惨又羡慕地看着锡人---
「你的心冷漠却静定,我真希望与你交换。」
「它藏得太久,而且没有经过火炉焠炼!」锡人回答。
美少年静静地望着远方:「那麽,鼓起勇气重返火炉如何?」
咖啡男孩与锡人同时睁大了眼睛。
「带我一起走。」美少年眨动湿淋淋的睫毛,扭曲出一个微笑。
「接受我,认同我,我们当好朋友。」
他劝诱似地抓住咖啡男孩的手:「我会帮助你们的。」
咖啡男孩仔细清除了那些凝固在肌肤上的蜡油,
锡人抱起残破不堪,少了双腿的少年,他的重量是那麽轻,彷若空壳。
他们走了相当长的一段崎岖山路,穿过都市林立的大厦,直达都心。
伫立在城市中央的炉厂,烟雾缭绕,车流不绝,一个一个小锡人被送下车,
一个一个出厂的新锡人被接走,一个一个报废锡人的躯骨被回收。
锡人不敢去想,他易碎本质的心受高热,是否会毁损的问题。
他受够了那种空洞与无感,作为完整的锡人,为了抵抗社会的溶蚀,
为了拒绝麻木,成为齿轮。他需要怀抱着更坚定踏实,更明确、光亮的事物。
是的,他需要光亮。
一如他需要阴影。
这两者是密不可分的。
而且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总是担惊受怕的小锡人了。
他成长,他历练,他身边站着咖啡男孩。
锡人抱着少年走进火炉,咖啡男孩在另一端等他。
爆戾的热气扑面而来,美少年的轮廓渐渐模糊了。
他斑驳的纤细手臂,环着锡人的颈,很快也从手腕处断裂,破碎了。
火焰舔舐着他们的背脊与皮肤,锡人感到心头焦灼发热,
像是太阳渐渐在体内成型,他不禁紧张地加快脚步,因为稍稍犹豫的瞬间,
身旁已经有稚弱的生命燃烧殆尽。
然而,此起彼落的哀号使他分神。
锡人再一次见到小锡人们步入火炉的千百种面貌,
垂死挣扎,或越行越勇的各种样态。漫长的牵扯与剥削,锡人忍耐着泪水,
他看见自己脚下闪动的阴影,他看见胸口冒出了光焰。
美少年忧愁而美丽的眼睛,终於掉落在地上,其他残骸不盈一握,
跟烧尽的红蜡混合,也软化成看不清楚的锡液了。
那永不熄灭的心火,却烧进了锡人的胸腔。
他屈膝,跪地,被这份火焰挟带的,
对生命巨大纯粹的爱与慈悲,剧烈烘烤。
火炉外的世界太混浊噪杂了,黑发少年不愿妥协,而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年轻的生命像是卷入风暴,不停旋转不停旋转,直到头晕眼花倒下为止,
他都没有停止自毁,不断追求熄灭、不断寻找安静与最终的栖息。
锡人蹒跚地迈向出口,胸膛里燃烧的火苗被门口的风吹灭,
这才觉察了痛。使他保持清醒的人性的痛。
锡人敞开的胸口,带着满满的硝烟与灼伤,
他跌跌撞撞踏出炉灶,趴伏在地,不能忍耐地哭了。
原来爱一个人的滋味是这样,既幸福又绝望,苦涩而甘美。
像是城里忽然烧起的大火,从天国而来,也带着地狱的阴影。
那就像陌生人的温柔,你会屈膝,跪地,
还会掉眼泪。
焦急的咖啡男孩冲上前,紧紧地抱住锡人。
他见到锡人胸膛内里,绚烂夺目的钻光。
熬过了真正的锻链。不再逃避。不再空洞---锡人找回了他的心。
而且此时此刻,熬过了煎熬的灵魂,
将比谁都坚硬,比谁都辉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