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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了陷落的,陷落的断翼鸟。却向毁坏之路奔去。』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是孤单的,在街头流浪。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挨饿。
其实幼年的印象很模糊,某天遇到了伸出的温暖的手,便无知地投向对方的怀抱。
被豢养,学习,梳理,拍卖,售出,变成贵族们酒足饭饱後的玩物。
短短十六年的人生,足足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那些人的下面挣扎求生的。
“主人”是一位暴发户般的贵族,所谓的贵族跟那些真正流着高贵血统的人不同,
是用大量的金钱买来的虚假头衔。同时,也贩卖很多跟我一样从小就被诱拐、绑架、
甚至捕获的孩童。他会为你取名字,对你温柔,像个师长或父亲一样教导着学生,
最後在後背打上烙印,极尽玩弄之後拍卖出去。
我的名字,莫里恩,就是他给予的。
很多孩子年纪还小就已经被交易出去了,
我却到了十六岁还无法成为一个称职的商品。
或许,是因为逃得太多,反抗得太执着吧。
主人绞尽脑汁想让我屈服,却总是失败,最後他也只是将我放在身边,
当个习惯了他手段的奴隶,或是闲暇时分狩猎的对象。主人会释出逃走的机会,
然後像个猎人一样,把我抓回来狠毒的鞭打,吊起来找人轮流玩弄,
直到孩子们崩溃了面具,像个婴儿般哭泣为止。这时候他就会高兴的笑起来,
而那样的笑容总是让我不寒而栗。
晦暗的房间里几乎没能休息,只有完全失去知觉的眩晕。
连昏厥都时常被冷水泼醒,仅能茫然睁眼,感受後腰烙印的沉重。
弦乐在灯火辉煌的宴会流泄,贵妇轻柔调笑,酒杯悦耳相碰,听在耳底是一片的枯燥。
像个走动的人偶,打扮得整齐乾净,为政商名流们送上美酒与华食。
我和其他几个态度顽强无法售出的宠物,在主人的身边是一种炫燿的物件,
若在宴会被其他贵族看上,就会直接被强灌药物玩弄,作为交际的礼物。
对这种事情麻木是否也是一种悲哀呢?
就算好几次被卑劣的手法逼迫得不得不屈从,但是…
我绝对、绝对不要成为舔着主人的脚趾渴求关爱的奴隶…
寻找着每一次闯祸的机会,来让自己解脱,
虽然只是换得一次又一次的污辱,但是,这次,一定要───
「莫里恩?」
身边同样身为奴隶的朋友,查觉什麽似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的唇角上扬,眼底却在发狂,红色浏海披散下来,保护色一样。
没有人看得见我的眼睛。
充满了毁灭渴望的恶意的眼睛,得意於自己即将闯祸的眼睛。
就像从来没有人看得到我的悲伤。
没有,从来没有。
伤害越重,沸腾的情感就藏的越深,阴暗里翻滚厉号,
策画着做出更激烈的抗拒,我想,主人一定没有料想到这点吧。
在他眼中,我不过是流浪的,相貌可以获利售出的顽固杂种,
一个玩坏即丢的红发奴隶还能给他什麽伤害呢?
但是,些微的反抗还是能够得逞的。
他总是太小看我了。
托盘倾斜,看着手中的酒杯旋转,坠落,像是自尽的女子,
在最高席贵宾银色的战靴上粉身碎骨。葡萄酒液洒出来染红了上宾的衣角。
原本坐在最高座,意兴阑珊的银发贵族,沉眠中睡醒般,皱眉。
几个奴隶惊恐地瞪着我,我却毫无表情,沉默地冷立。
我在等待。
等待主人盛怒或贵族拔剑屠杀。
王室阶级对待庶民之下的奴隶,就跟对待脚下缕蚁一般,没有一点同情。
等待一把业火般的怒气将我燃烧殆尽,化为飞灰。
然後,然後,就可以永远的离开这个泥沼了。
「你这个废物!」看来真的得罪了不得了的对象。
主人举起刺鞭时竟然气得忘了避开眉眼。
刺鞭狠狠地划过面颊,一条火辣的触感在脸上炸开。眼前嫣红飞溅。
我的面貌,拯救自己也毁坏自己命运的面貌,终於被一道无可挽回的伤疤破灭。
几滴鲜血落到酒漥中缓缓扩散缓缓晕开,
我望着绽裂的左侧笑了。
多少次幻想逃离这充满贪欲与屈辱的场所,竭力反抗、遭难、然後驯服。
名为”主人”的次等贵族们是奴隶的恶梦,不断企图脱走只让自己受尽了苦头。
然而这次不会了。
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不是麽?
赖以生存,作为商品的唯一可取之处;
唯一被主人小心翼翼对待的容貌,已经毁了。
後腰隐隐作痛,所有物的烙印在发烫,炽烈地仰望主人举起的刺鞭──
狠狠的鞭笞、拆解、然後丢弃!
我是多麽渴求被破坏、解脱、得到生为一个「人」,
最底限的骄傲与自由!
「够了。」一个冷冽低沉的声音阻断了主人的惩罚。
最高位贵族站起,披散战袍的银发闪动,玻璃般的蓝眼毫无涟漪。
阴影垄罩住身躯,我甚至猜测不出他究竟是怜悯还是唾弃。
对於这个宴会、甚至是对这个世界!
「帝斯特大人…」
换上谄媚奉承的面具,主人拿着鞭子的手在发抖。
一直以来让我怯颤的主人,正因为强大的对象而惧怕。
视野晕染成薄红,铁锈味渐渐包裹,我甚至无力抚摸血肉模糊的伤口。
镀银的甲胄,同样耀眼的战靴与战袍,
飘动在死屍眼中的银色长发,冰冷而英俊的容貌。
流着高贵的血液,从不留情的杀戮手法,他踏在战场的足音是地狱的舞蹈。
我不止一次听见关於最受众人敬畏的贵族将领的事蹟。
受邀来参加这种低下的,政治与商业利益交换的肮脏宴会,
对他来说只是件无聊的事情吧?
帝斯特的动作流畅而优美,一步,一步,
不疾不徐的走下台阶,主人的脸色却越来越惨白。
检视商品一样,带着手套的左手,那双杀人如麻、让所有人为之畏惧的手掌,
拂开了我藉以遮掩容貌的浏海。视线刀刃一样锋利,而我只能无力地回望,
彷佛被压断了腿,雨中哭泣的弃犬。
「原来如此。这麽想得到自由吗。」
他移开了手,浏海再度遮掩了一切。
只对我呢喃的气音,彷佛电击,萦绕在耳边久久不散。
「帝斯特大人,您若是对奴隶有兴趣,我们这里还有更多…」
「把他给我。」
「可…可是,莫里恩是最桀骜不驯的麻烦,又是红发杂种…噫!」
不知何时,帝斯特长刀的刀尖已经抵住了对方的喉咙:
「作为保有自己生命的代价,
一条奴隶的命或是你名下的领地,用涨满酒精的脑袋决定吧。」
毫无起伏的情绪,优美的声线,凝结杀气的眼睛。
宴会中的贵族们被惊得呆了,谁也没有想过高高在上的王室贵族,
会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奴隶作出这种土匪般的举动。
一个明天就会传遍宫廷与贵族阶级的大丑闻!
主人说了什麽,我已经听不清了,
微睁眼帘却什麽也没看进去,只感到虚脱般的安心。
一双宽阔的臂膀将我抱起,搭上向未知道路前进的马车。
同样身为奴隶的朋友们灼灼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烧穿一样无情,
在混沌的宴会中暗暗发光。
甲胄的触感很冰冷,像刀刃一样,像那个人的眼神一样,
没有一点温度。好冷、好冷、冷得连心脏都冻结了。
可是怀抱在这种极地之海的沉寂中,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帝斯特的五官彷佛是神用刀刃刻划出来的作品,端整而英俊。
披垂四散的银发,眼前迷雾般美丽。
颠簸中睡去、丑陋又肮脏的我,究竟要怎麽跟随他的脚步?
如果这一切不过只是在漆黑的地板上,
奴隶因为太过渴望自由而创造出来的、梦境与现实间的幻想,
醒来的那一刻,面对日复一日的折贬,
面对被嘲笑、玩弄、折磨得辗转哭泣的绝望生命───
那几乎不再属於自己的躯体,ㄧ定是难过得极欲死去吧。
1
冷雾弥漫的夜,帝斯特大人总拒绝宫廷宴会的邀约,
独坐在夫人的画像前,银发一丝不苟绑起,表情落寞。
死气沉沉的堡垒,年轻寡言的主人,我很快的就习惯了恃从的生活。
然而,即使晚上听着主人平稳的呼吸声安心入睡,我还是时常从恶梦中惊醒。
无边无际的恐惧紧紧箝制心脏,反覆地提醒污秽不堪的过去;
被不同对象玩弄、徒劳无功的挣扎以及屈服,渴望着自由,
却像乞怜的狗一样深深敬慕着新主人,连自己都感到惶惑。
无论是谁,都会耻笑我的懦弱吧。
帝斯特大人在宴会中抢走奴隶的丑闻传遍领地,可以感受到仆人们露骨的鄙夷,要将我从中撕裂。幸运的是,我所要做的工作,只有打扫房间,整理、发送文件,服恃更衣而已,不用面对那些伤人的目光───
其实只要能待在主人身边,做些什麽的话,无论如何我都能够忍耐。
其他奴仆恶整、嘲讽、甚至殴打时,体型羸弱的我毫无反抗能力。
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些不算什麽,痛苦已经过去,不是吗?
能稍微报答主人的恩情───就算是牺牲生命,我也愿意。
这麽想着,是不是很傻?
对方根本不在乎、不需要我也说不定,毕竟只是贵族一时兴起带回城堡,连宠物都算不上,满身伤迹、容貌半毁的奴隶。後腰烙印隐隐作痛,永远摆脱不了这样的阴影───回忆已经侵蚀了灵魂,像一株发芽的毒藤,在颤抖的脊骨之间蔓延。
只能每夜从绝望中清醒,泪流满面。
寒冬,大雪鹅毛一样在漆黑的森林飘散,
主人将近子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堡垒。夫人的忌日。
他总会大醉一场。
伸出手搀扶,却被压得步履蹒跚,帝斯特大人比我高得多,我几乎扛不动。
「安芙薇娜,我的薇娜,」
帝斯特大人一边呢喃着夫人的名字,一边跌入棉软的枕被。
刚为主人更衣完毕就被紧紧抱住的我涨红了脸。
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英俊的面孔,什麽话也说不出口。
「我们一定可以得到幸福的。」
主人眼神迷蒙地抚摸我的头发,耳畔的絮语既孤独,又悲伤。
夫人的死是个禁忌,从来没有人敢探询。
这个在子夜独自凝视恋人肖像的贵族,
又有谁能够理解他所背负的,跨越了生死界线的漫长思念?
银发披散,在微弱的灯下闪闪发光,我感到胸口一点点绽开的心酸。
忘了谁起的头,我们啃咬似的接吻,被帝斯特大人鞭笞般拥抱着...
堕落的罪恶闪过,咬紧牙关,垂下眼,让黑暗包裹一切。
温柔的呢喃将我刺得遍体鳞伤,听到一次又一次的名字,
无可取代的夫人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将颤抖的心情寸寸辗碎。
裂开的伤口流出鲜血,烙印发热着,胸室烧灼得要化为灰烬了。
只希望能陪在你身边,如此而已。
为什麽就连这样单纯的情感,都渐渐地变质?
人们只要稍稍接近幸福就变得越来越贪心,
如何抓紧还是觉得不足,怎麽贴近仍旧是痛苦。
因为灵魂的距离依旧遥远,肉体越是靠近越是迷惑,
才会在这样的时刻,还感到悲伤吧。
晨光慢慢弥漫房间,被反覆拥抱的我,
已经难受得连眼泪都无法流下了。
摸索着起身,空荡的房间中谁也没有说话,
不敢看帝斯特的眼睛,默默披上衣服下了床。
「小心。」
他一把抓住了重心不稳的我,一阵温热缓缓淌下腿间,
是血,我软弱地蜷缩在床边。
银色的浏海牢笼一样披散在眼前,旁人眼中神只般高贵的面容,
在我眼前比恶魔还要令人恐惧。
愧疚,羞耻,不安,害怕着我所得到的,将要使自己失去更多。
头发被轻轻抚摸,我立刻浑身发冷。
「莫里恩。」帝斯特温柔得彷佛在对小猫说话,捏紧了我的颈项。
毫无温度的蓝色眼珠,曾经让人错觉温暖的寒冷颜色───
那样的冰冷深深地刻在骨髓里,挥之不去。
抬起无力的手,轻轻掩住帝斯特大人的眼神,
深红四散的头发在发抖,我哽咽了一声,然後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熟悉的锆石墙柱,悬挂的公羊角,恶魔肖像。
张开眼睛好一阵子,我才意识到自己是被送饭的仆人吵醒的───
那家伙朝我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下,便退出去了。
望着腿上的丰美的餐点,难以下咽。
那些人要是知道高高在上的王室贵族,
拥抱一个污秽的,从别人手中抢来的难看奴隶,
即使是酒後的错误,也会被拿来当作茶余饭後的笑话吧。
想到自己会变成别人用以攻击主人的污点,胸膛就难以忍受地绞痛起来。
恍惚爬起,赤足推开房门,不顾一切地奔跑,
将鄙夷的目光与羞辱抛在脑後───究竟是想逃离什麽呢?
蓦然撞倒了货物,我惊慌失措地抬头。
「唷、是主人捡回来的弃犬。」
仆人们的笑容在我眼前放大扭曲,我一下子被推到了柴堆旁:
「放开我!」
使劲打斗下,我的伤疤暴露在空气里,众人立刻安静了。
「原来还是条毁容的凶恶野狗。」
一个家伙讥笑着拉扯领口:「啧啧,你看看,还有被主人疼爱过的痕迹。要不要也让我们试试啊?」
「住口!」
「贵族们的口味还真奇怪!哈哈哈哈!」
心脏激烈地在胸膛跳动着,两眼发黑,我颤抖地抓住了炉旁的火箝...
「真看不出来你哪一点令大人神魂颠倒。要不要来检查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举起火箝朝他的胸膛刺入,泼洒了一头一脸的炽热。
我的世界,只剩漫无边际的鲜红───
刚被带回堡垒的时候,管家交代,地下层是绝对不能踏入的禁区。
没有得到允许而进入的话,会被活活斩杀的。
我想,逃到那个地方的话,就没有人能抓到了吧?
就算要接受刑罚,如果是死在他手上…死在帝斯特大人的刀下,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逃入寒冷黑暗的地下阶层,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模糊的哀鸣。
阴暗的回廊,眼前是一扇一扇雕饰优雅的房门,
竭尽了力气扳开隔壁的门板,想找个藏身之处,
眼前的画面却让我僵直了。
床上满是血迹,肌肤被完全剥离的人型肉块像是惊醒一般,
朝我张开了口,一声不成言语的哀鸣划破了寂静,
瞳孔在渗血的眼框转来转去。
我退缩到墙角,喉咙紧缩,连尖叫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慢慢地,眼前的嚎叫声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微小,最後流尽鲜血停止了呼吸。
隔壁房门。
黑发少女歪着头倒在床边,意识模糊,
我见到她的双腿,纤细的双腿被齐齐切断。
「让…解脱。」薄唇无声开阖。
一间,然後又是一间。
被切下唇耳鼻的女人,眼珠指甲被拔离的青年,
各式各样奇诡四散的屍块与肢体,像是为了拼凑什麽而破坏掉一切。
闯入一个又一个房间,巨大的恐怖在心脏上生根,
我感到自己逃离了一个地狱又跳进另一个,
这是一场永不中止的恶梦,究竟是怎样的主人成就了这样的堡垒!
走廊渐渐到了尽头,我疲倦地推开最後一个房门───
躺在床上的金发男子没有动静,
我将滴着鲜血的手指凑近他的口鼻───死了。
一个个处理好的美丽标本柜镶嵌在墙内,
里面躺了许许多多的完整屍体,容貌端丽,
和夫人肖像的相貌神似万分。
另外的标本柜则是放那些较小的器官,
美丽的眼睛、手指、头发、肌肤像是有生命一样在其中浮动着。
无论再怎麽说服自己,帝斯特大人只是太过想念夫人,而濒临疯狂。
我还是不能苟同这种恶魔般的收藏癖───
死体发出臭味,两天,三天,还是更久?记不清了...
彷佛地牢的地方吞噬了意识,我失去时间与空间的概念。
竟然开始想念他了...那个集合了癫狂与冷漠的男人。
帝斯特。
银色的浏海垂下来软软覆了一边的眉眼。
沉稳的嗓音,瘦削的脸颊,拥抱,甚至他给予的痛苦,都令人怀念。
「是你拯救了我吧。」软软地呢喃,苦笑。
所以,不要抛弃我啊。
就在我对这一切几乎麻痹的时候,帝斯特回来了。
拾起火箝,冷冷地看着浑身染满血迹的我,浏海下的薄唇发出的不是责备而是低笑。
馍糊的爱着,模糊的恨着。
浑身发冷,我扑上去想撕抓那张可恶的、端整的脸孔!
我想看看在那张高傲的面容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恶魔!
「禽兽!你真是疯了---你疯了!!」
帝斯特蓦地箝制了我挥出的拳头,慢慢将我压到屍体横陈的床被间。
「我不过是将无家可归的人纳为收藏品而已。」
温柔的唇,在丑陋的疤痕边滑行,我可以感觉到帝斯特游移的眼睫。
盔甲铅块般结合了帝斯特大人的重量,将我压得几欲窒息。
为什麽,为什麽不杀了我,直接夺去他所想要的那部份呢?
被切割,支解,然後做成标本的话,
就能什麽都不用想的陪伴这恶魔了吧───
染满罪孽的双手拥抱着我,我竟然一点也没有推开的意思。
也许,也许我的心,早在帝斯特拯救了我的时候,深深堕落了---
2
统理无数领土,战无不胜。
帝斯特靠杀戮集合荣耀,财富,与名声,却也被紧紧的束缚。
风尘仆仆回到堡垒,立即接受宫廷诏令,南征北讨,不曾歇息。
他从来不抱怨,只检查必要的公文,巡视领地後率兵离去。
只有我知道,背负着荣光的男人,是多麽专注地仇恨这个世界。
举着神与国的圣洁旗帜,却打从心底唾弃,恨不得席卷一切堕入火焰。
让暗红的鲜血流淌大地───因为失去了爱人的世界,没有存在的意义!
奋不顾身的偏执感染了士兵,他从来没有输过任何一场仗,四处充满帝斯特大人的狂信者!
他得到了别人所渴求的全部,却没有快乐的一天,
因为他真正想得到的、真正渴求的一切早已失色,早已死去!
十七岁,我得到了镀银的华丽面具、黑色甲胄、以及长弓。
帝斯特如同最有耐性的长者,教导着战场上存活的要领。
我很快就学会如何准确的将箭矢射入目标───即使是移动迅速的活体,也能一一解决。
完成一项训练以後,帝斯特就会伸手摸摸我的发,面露赞许,而我会骄傲的笑起来。
其实我知道自己还不够成熟,为了小小的成功而感到喜悦,
最後吃苦的反而是自己。
帝斯特大人已经待我太好,好得旁人都要侧目,我却有些懦弱了,
总是希望他回来的片刻,能够多说一句话,多见一面也好。
处理完管家事务後,走到主人的房间。
透明的窗帘晃漾在阳光中,落地窗刚好对着城门。
目光流浪在前庭郁郁的林木,期盼着,等待着,等待驾着骏马的银色身影出现。
那时一定是战袍毕挺,银色的长发流散在风中,
长刀挂腰,流星般驰进城门吧!
暗蓝色的双眼,寒冷极了也美丽极了。
没受伤真是太好了───每次我都会松了一口气似地这麽想着,
然後忧心於他手中的血腥。
这次又制造了多少仇恨与悲伤?
因为自己的伤口而去伤害别人,是自私。
那乞求上苍保佑他平安,是不是也无药可救?
南方的反抗势力愈来越强大,不顾宫廷的反对,帝斯特将我带上了战场。
第一次离开生长的地方───污秽的街道,脏乱的囚间,宴会流动的乐音,堡垒奴仆的侧目,一样一样,随着窗外的景色淡薄。主将座车,这已经是第二次搭乘了…将我载离地狱的马车,这次又会将我带向哪里?
将士们对於主将身边的陌生随从,并没有太多意见,
他们没有一个见过我的容貌,所能见到的,只有遭遇敌军时,
掀帘张弓,身着黑甲的蒙面弓箭手而已。
帝斯特全身覆盖了银白色的战袍,在战场上既耀眼,又傲慢。
每当他策马闯入敌阵,我手中的箭矢就流星般射出,
掩护、开道、狙击,我从来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从没有──
飘扬起来的银发,挥舞穿刺的长刀,强弓满张,飞箭撕裂苍穹,
溅起来的血花瓣一样美丽,细细洒上长草。
只有在这里,在这一刻,我们藉由杀戮结合了意志。
我甚至希望战火永远不要熄灭,至少我的存在对主人有所帮助,
而不是一个难堪的把柄──
过去为了得到自由而刻意毁坏容貌,现在却为了守护在主人身边,
竭尽了心力,像是希望得到称赞的孩子,努力修习着箭术,
人果然是矛盾的吧。
回忆如同一块生锈的斑点,我渴望用刀刃将烙印割下。
後腰上奴隶的象徵也好,左颊横亘的疤痕也好,
倘若遮住便可以忘却,想必会轻松许多。
原来我认为在内心深处,帝斯特大人终究是善良的。
然而我终於发现,这个失去了爱人的男人,对於痛苦与哀嚎没有一点感觉,简直就像心已经死掉了,甚至,甚至,杀人的时候,唇角轻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麽轻松的笑着,阳光落下来洒在他的睫毛、血刃、坐骑、与战袍,像是镀了一层金,背後却是无边无际的硝烟与血河,那麽多的怨恨与诅咒缠绕着他双眼,他已经病得太重,怎麽还能继续在战场上纵横呢?
而我只能尽力守着。
即使他冲杀得红了眼,看起来是完全的不要命,我还是不会放下手中的弓。
也许就像那些奴隶们嘲讽的一样!
不过是主人养的弃犬,比狗还要忠心,还要好用!
想到这,心底又落下了点点的恨,恨面容被过去的主人破坏,
恨後腰上的烙印。
如果能早点相遇,如果不要有那麽难堪的过去,
能不能更接近他一些...
取代地下层的那些永眠的屍体,来陪伴他。
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帝斯特大人好!
为什麽还要俘虏那些战俘,带回去增加他的收藏?
怎麽夺取都不够,永远不会满足,真正需要的已经死去了不是吗!
嫉妒、怨恨煎熬着我发热的脑袋,准头微微一斜,
箭矢呼啸着往帝斯特大人背上疾飞,刻意的───希望一箭了结他!
怎麽渴求都得不到,乾脆毁坏,这样可怕的念头,究竟从何而来?
帝斯特回身一刀砍落箭矢,冷漠的眼睛里我看不见任何感情,
他仅是专心屠杀着眼前稻草一样的敌手。
长弓落地,我双膝一软跪屈下来,既後悔又害怕。
从以前到现在,总是企图触怒,企图反抗。
其实是希望能当他最得力的助手,得到信任的,
为什麽又做出这种事情?
将士吆喝着把我殴倒在地,捆入了囚禁战俘的木牢。
红着眼看着这些金发碧眼,遗留下来面容美丽的战俘。
每一个被挑选後的,身上都留着安芙薇娜夫人的影子。
她们毫无污染的美丽就像是讽刺───
扣紧腰刀,我在面具里疯狂的笑起来,像一个真正的疯子。
细雨飘落在头顶,风起了,几个士兵将我抓起来丢入了主帐。
是帝斯特下令的吧。
抬起头,从面具里凝视熟悉的面容。
垂散颊侧的银发,眼神闪烁,帝斯特换上轻裘,斜坐在椅子上。
「莫里恩。那一箭劲道不小呐。」
垂下眼睛盯着地板,涨红了脸,我从来没有那麽庆幸戴着面具过。
「那麽希望我注意你吗?」
帝斯特靠过来,慢慢将我按倒在柔软的地毯,
甲胄褪去,面具落下。我执拗地偏着头,什麽也没说。
帝斯特进入的动作并不粗暴,却感到灵魂被抽空───
从手指,到发根,一寸一寸的陷落,心中空荡找不到落点,
我就要消失、就要坏掉了…
咬住下唇,拼命忍耐着,直到舌头尝到铁锈的味道,最後松开牙关。
耳边残留着情色的余韵,浏海混合汗水黏在脸侧…
我抬起手臂,遮住眉眼,颤抖着哭了。
修长的手指在发梢游移,带着漫不经心的温柔…
那是死在他剑下的、被凌虐致死的人所不能体会的,
可我不知道这份温柔什麽时候会反过来将我击碎,
不知道什麽时候会再失去这份温暖,
心脏疯狂在胸口跳动,既惶恐、又畏惧,再也没有过去那样坚强!
「大人。」副官踏入了主帐,轻轻抚过後腰,帝斯特为我盖上了棉被。
「关起来预备带回堡垒的战俘…」在听到副官报告的内容後,他皱起了眉头。
「莫里恩。」
丧失了语言能力般,齐眉涌上的羞愧让我无地自容。
男人沉默了,沉默得我都感到害怕,
他起身倒了一杯酒,如同喝水一仰而尽:「莫里恩!」
这次他加重了音调,我还是闷声不响地蜷缩在被窝内。
「你太不知分寸了!」
他猛然掀开被单,光裸的背脊暴露在空气中,
副官惊讶的睁大双眼,我一下子面无血色。
「我是不知分寸!」
我跳起来大吼:「与其让他们变成收藏品,不如当下就让他们解脱!」
被这样的想法冲昏了理智,我抽出了怀中的短刃,
斩杀了那些无力反抗的、无辜的人!像地下层那样,一个不留!
耳光把我打得两眼发黑,帝斯特抓住我挣扎的手腕:
「没有对你粗暴过…都宠坏了你。」
见到他拿起了钳子,一股寒意直窜上脑门:「放开我!放开!」
银发掠在我眼前,几乎能闻到上面的芳香,
然而现在我满心恐惧,恐惧这个什麽手段都做的出来的男人!
「今天要教你…」
帝斯特的唇靠过来在耳边细语,我感到一阵战栗---
"服从的价值..."
「啊啊啊啊啊───!」
帝斯特温柔地压制着我,非常仔细、俐落地拔去我左手的指甲。
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然後是右手…
血肉斑斓,双眼逐渐失去生气,最後连哀鸣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杀了我…」
一点馍糊的泪渗出了眼框,
帝斯特像是看着可怜小动物那样,抚去了我的泪水。
「我怎麽舍得。」
冰冷的五官上看不出喜怒,他缓缓从火堆里提起烤得通红,
用以烙印战俘的印记───
然後,然後。
我什麽都不晓得了。
3
被褥满是斑驳,彷佛刚刚降了一场深红色的雪。
发着高烧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幻象与噩梦不间歇地压到眼前。
我见到了曾经流浪过的街道,
漫天漫地的花瓣落在上面,彷佛久久不散的云霭,
战场僵硬的苍白的屍体交颈依偎,乌鸦划过苍穹叫出一阵阵苍凉。
泥泞中凌乱的蹄印,缓缓封闭的城门,护城河面弥漫了诡谲的雾气。
银色头发的男人提着长刀,发丝像是燃烧般光辉耀眼,
断裂着火的梁柱慢慢颓圮,火舌间我见到他伫立在窗前动也不动。
注视着浓烟四起的城垛,注视着破晓的虚空,
背後的画像着了火,他却浑然不觉,
慢慢地朝窗外伸出手,面容那麽寂静那麽感伤,
如同见到了久违的恋人正对他笑───
然後我的心从最漆黑的深处痛起来,缓缓裂开了缝隙流出发臭的液体。
「哭甚麽呢。」
睁开眼,便看到垂散在胸前的银发,帝斯特将我拥在怀里正帮我包紮,
看着那冰雕一样的容貌,我心里说不出的悲哀,眼珠慢慢淌出了泪水。
我知道这样的难过并不是因为後腰再次被烙印的耻辱,
而是一种再也无法回头的绝望。
我变成了一头毫无理智的野兽,藉由伤害与被伤害才能稍稍清醒。
泛着红光的发丝披散在眼角,放眼尽是参差的景色。
不管是苍鹰还是乳鸽,被折断了翅膀就无法飞翔。
我感到自己被帝斯特把玩在掌心,没有彻底毁坏,也没有要放手,
而已经濒临混乱的自己,竟然眷恋着这份温暖。
我变得憔悴,有时候望着风雨就这样消沉。
我想着什麽时候还能再上战场。
每天目送他扬尘驰去,心惊胆颤地等待,
像是被豢养的动物,引颈企盼主人的归来。
想陪在他身旁,即使什麽也不能做,只要默默看着,就能心安。
但腥风血雨的沙场,我又凭什麽到前线呢?
帝斯特大人强得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我也不能成为他的包袱!
十指抖得拿不起弓箭,试了又试,直到弓弦都被染得怵目惊心。
副官看得忍不住开口:「跟帝斯特大人作对,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你又何苦...」
自嘲似地笑笑,我沉默了,血迹斑斑的手指把玩着弓箭。
「几岁了?家里人呢?」
「十七。」顿了一顿,我别开目光:「我没有家。」
副官的表情涌上了歉疚。可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与怜悯!
同情与怜悯不能给我什麽,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与其无尽地等待救赎,不如亲手破坏挡在眼前的障碍。
与其流泪,不如流血!
战争持续了数月之久,脆弱的手指生出一层薄薄的膜。
我穿上丧服般的甲胄,迎风立在高处,
远方传来的交战声包裹了身体,彷佛坟头上悚然独立的鬼百合!
纱布一圈一圈缠上手腕,策马一入前线,我便迅速张满了弓───
举起长刀的敌人喉头洞穿了倒在地上!
战场划过一声角吹,那是即将得胜的信号!
掉转缰绳,往前方疾驰,飞箭擦过耳畔,飕飕地插在地上,帝斯特大人英俊而冰冷的面容越来越清晰,我见到他银白色的战袍满是鲜血,长刀的光芒划过苍穹,他扬起眉毛呐喊着杀!
敌人冲了过来砍了马腹一刀,坐骑刹那人立,我被掀翻在染满腥血的土地上!
摀住中箭的腹部,赤艳源源不绝地从指缝里渗出来,
我一下子淹没在喊杀的浪潮里!
不停地弯弓,不停地搭箭,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箭筒很快就要空了,双腿越来越沉,单薄的肩膀一撞就要散---
仓皇间,副官朝我冲来,一把扣住了我鲜血淋漓的手,就往座车拖!
我凄厉地叫起来:「我要待在大人身边!你不要阻止我!」
眼中聚集了火焰,副官发起怒来朝我脸上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拎小鸡般提我回主将座车:「不过是个玩物,伤得要死了还想上战场!」
四处弥漫着硝烟,我被抛在座椅上呼吸困难,面色灰败。
腥甜在喉咙深处翻搅,头发凌乱,
我紧扣着面具,不想让任何人见到眼底的狼狈。
我要让他们知道,就算是身份低贱的家伙,也有骨头硬的!
世界原本就充满了不公,唯有死亡是唯一的平等,
就算没有尊严的人生,也能尊严死去!
茫然睁着眼睛,视线是一片空白。
阖上沉重的眼帘,我想,没什麽好害怕的了。
後腰上还有他给的烙印,到地狱也不会寂寞了。
指尖,然後是手掌抚摸着头发,闭着眼睛,我感到模糊的心安。
座车动了,发出咯啦咯啦的行进声。
是得胜还是失败,我想,应该是胜了吧。
为了得到他的赞赏,为了跟随那样高贵骄傲的将领,
无论如何,大家都会拼了命作战的。
我在陌生的地方醒来,阳光透过窗子流动在绸缎与蕾丝铺陈的床上。
面色严肃的棕发管家告诉我,这里是国境最南端的贵族领地,领主叫做堤。
帝斯特平定反抗势力以後,就率领了军队滞留在此。
我足足昏迷了两天,死去一般睡着。
管家帮我安排了最好的医生,以及上宾的客房。
弓箭,面具,甲胄整整齐齐的叠在床头。
黑色的甲胄胸口已经坏掉了,如果没有它,被破坏掉的就会是我的心脏。
「你醒了。」金发碧眼的年轻贵族走了进来,我吃惊於他气度的优雅。
一个小小的清秀的孩子抓着他的衣摆,雪亮的眼睛瞧着我。
那是一种优异的美丽,我从来没有见过长得那样好看的父子。
然後我见到了帝斯特,梳起了银发纹风不动地伫立在後头。
见到了那灼灼的眼神,我立刻就明白了。
他终於找到了足以取代一切的存在。
那双紫罗兰色的瞳眸,被神祝福过的金色头发,汇聚了帝斯特大人挚爱的幻影。
他彻底地迷醉在那潭湖水里,再也不想梦醒!
子夜,窗外飘下了冷雨,我半是倔强半是绝望的瞪着摇晃的烛光。
走廊上熟悉的靴音,我敬爱的,敬爱的帝斯特大人,走向了领主的卧房。
华丽的家俱散发疏离的气息,鹅毛般的雨丝散落,散落,心情慢慢凝固、慢慢破碎,剩下替代品被别的东西替代的空无。胸膛上的伤隐隐作痛,艰难地起身,把衣服一件一件披上,我触碰映在窗上的自己───伤疤如同深色的眼泪将我撕成了两半,晶莹的眼睛,忧愁的面容,单薄的身体。面容苍白,神情倔强。
无数个夜晚我望着整个苍穹的星子直到它们落下来化在瞳底,
散成一漾一漾寂寞的光,
凭着容颜猜测父母的模样,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们重聚会是什麽景况。
而今,我连想像的勇气都没有了。
影子长长拖在林间,我负起弓箭,慢慢地走。
城埵渐渐模糊渐渐渺小,雨水在脸上汇聚成河,一条一条的爬行。
走得看不见城顶,深红色的头发被风雨弄得又湿又重。
无穷无尽的悲伤四面八方涌来,
心情像是一朵熄灭了生命的花朵,枯萎得要死去。
究竟是想逃离什麽,又究竟在追寻什麽呢?
我想,也许是年纪还太轻,所以无法找到属於自己的答案。
然而这次,这次,一定可以自由了。
是啊。
已经不被需要了。
所能守护的,只有自己而已。
「我们一定可以幸福的。」
被酒精融化了武装的帝斯特大人,曾经真心相信着永远吧。
那个有着纯真眼神的孩子最後哪里去了呢?
对着爱人信誓旦旦地说出"我们一定可以幸福"这样的承诺,
最後得到了幸福吗?
还爱着夫人吧,很爱很爱,连作梦都呢喃。
替代着夫人聆听梦呓的我,每个音节都在心底悄悄淌出了血。
发现我离去,会吃惊吗?会感到愤怒吗?那对冰冷的眼睛会不会有所动摇呢?
野狗也好,奴隶也好,玩物也好,一时的慰藉也好,
那些旁人的恶意,世俗的贬鄙,都不再重要。
不会难过的,因为,最难以承受的,最刻划入骨的,仅有你。
仅仅是你。
寻了一家荒破的旅店睡下,朦胧间,我想起帝斯特冗长的,
披垂下来像水银流淌在肌肤上的柔软头发,
还有那麽冰冷那麽孤独的蓝色眼睛,低低回荡在耳边的,沉稳的心跳。
想起童年街道的鹅毛大雪,清白的结晶散落了满头精致,
耀眼得几乎要错觉温暖───
男孩望着漫天的舞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流浪,好久没有流浪,都忘了怎麽飞翔。
记忆里鲜明的尽是被綑绑的束缚的肮脏的血涂,
我渴望再做回那只漂泊於街头的鹰───
当时幼弱得不知道自由的珍贵!轻易落入险恶的圈套里失去了梦想与希望!
繁复的伤痕是我羽毛的颜色───
将近十年了,不见天日,受尽折辱,漫长得不敢想像的日子。
都过去了。
我可以这样想吧。
4
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回到都城,回到我所熟悉的灰石街道,
我踌躇着该用工钱做些什麽。
帝斯特给我的薪资是别区的好几倍,这些钱加上将镀银面具典当,
够我舒服的过一阵子。
可我舍不得用。
旅店中足足昏睡了两三天,确认了伤口不会因为用力而绽开後,我将自己打理乾净去找工作───然而没有人愿意用我。一部份的人怀疑我是逃出来的奴隶,另一部份的人觉得我脸上的疤痕似乎意味着麻烦。最後将头发披散下来,遮掩住左边的伤疤,才找到了一份供食宿的侍者工作。
帝斯特大人得胜的消息传遍了领地,整个城都为此欢欣鼓舞,一面倾听那些传言,我一面露出微笑,曾经那麽接近他啊!接近那冰冷的薄唇,头发散布在背脊上好像天使耀眼的翅膀。
逃出来以後,才发觉我们的距离是那麽遥远,彷佛从天国落到了地面...
低贱的阶级是连贵族的脸都难以见到的,以後要相见,恐怕也不可能了。
後巷传来骚动声,打开生锈的侧门,几个男人围绕着女孩,面貌凶恶的家伙狠狠朝她肚子踹了一脚,她发出了一声说不出是绝望还是疼痛的哀鸣。女孩仰起的脸转过来,视线缥缈在空中抓不到定点,我见到那张清秀的脸上布满了瘀青,鼻血不停地流到下巴,头发凌乱在满是泥泞的耳边。我手中的东西落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少管闲事!」男人恶狠狠地朝阶梯吐了一口痰。
下一刻,我见到我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他下巴上,慢动作似的,唾液与血液从他的鼻孔跟嘴唇喷散出来,扯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他像条抹布落在肮脏的墙边,再也没有动弹。
「去死吧。」
我冰冷地俯视他们惊疑的表情,几个家伙怒吼一声扑上来跟我扭打成一团,後面几个则亮出了白晃晃的刀刃。阳光很强,刺在身上彷佛要燃烧了一样,睁着如同死亡的双眼,脑海一片沸腾,我分不清刺在身上的究竟是阳光还是武器,只觉得发热,这些人渣、人渣、死了都没有人会动一动眉毛的人渣!
脑海里回荡的都是尖嚣的诅咒,用抢过来的刀刃硬生生地割断了最後一个人的喉咙,我浑身是血,靠着墙壁倒下了。天空变暗前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孩跑过来,我见到她美丽的头发飞扬起来就像帘幕一样,她抓着我的肩头说了些什麽,可我听不真切,苍穹清澈得像是雨过天晴,杂色的轻巧的候鸟飞在上面我可以感觉那份柔软,头顶没有云,没有任何的遮蔽,只有无限宽广的阳光铺陈在眼底,就连最污秽最丑陋的角落都能够垄罩───
自嘲地笑了一下,什麽时候,我的身上才不会老是带着伤呢?
老主人大大发了一顿脾气,本来要扣我的工钱。
女孩可怜兮兮地跑去求情,反而让他怜悯了,留她下来工作───
不过,究竟为什麽会跟我睡同一间房,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一些奴仆知道我整治了那批小混混,脸上就露出了畏惧的神情,避得老远,另外一些则三不五时跑来挑衅,然而我从来没有理过他们,我很快地和那个女孩,依薇雅,熟捻起来,两人像是认识了很久很久,同样深红的头发以及苍白的肌肤,她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妹妹,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跟在後边乱转,她老是喋喋不休地说话,那样的活泼跟我的沉默成对比,即使如此,我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只对她满腔的活力感到惊异。
我近於溺爱似地对待着她,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妹妹一样。
关於她为什麽会被追赶到後巷打得不成人样,我一句也没问...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问,也没有必要知道的。
夜晚靠着墙和衣睡下,依薇雅会像猫儿般钻进被窝,无声地依靠着我的背脊。
真像只猫啊,乖顺的寂寞的猫儿,
然後我想自己也是深深寂寞着,需要谁依靠的。
模糊地走入梦乡,多久没有恶梦了呢。
说也奇怪,过去的一切彷佛云烟,渐渐淡薄了。
「莫里恩、莫里恩。」
依薇雅轻轻把我摇醒,我视线飘忽了一阵才落到她脸上,她的眼睛在暗里闪闪发光,担忧地望着我:「你哭了?」一只手,然後是一双手慢慢抚摸我的脸颊。我什麽也没说地闭上眼。
离开他的那一天,发誓了要坚强的。
怎麽到了梦境里就脆弱了呢。
依薇雅身上有柔软的,舒服的香味,她的手指轻轻地撩开我垂散的浏海,伤疤暴露在空气中,一个吻如蝶翼般触碰着凹陷的伤痕,她说莫里恩,你有一对漂亮的眼睛。
然而却是那麽不安,那麽阴暗,看不到一点光───你究竟为了什麽难过呢?
总是凝视遥远的窗外,表情恍惚的忧伤着,你到底看见了什麽,又想些什麽呢?
难过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感觉,那些字一钉一钉地嵌进心脏,我却毫无痛楚,就像我看了那些在我面前缓缓哀号死去的躯体,心底没有任何怜悯;胸膛慢慢溢出了虚弱的涟漪,我还是没有一点感触,我想我身体某个地方已经死掉了。乏味单调的日子,我什麽也没看,什麽也没想,任凭自己缓缓腐朽,缓缓生苔,甚至不知道表情泄漏了心里的秘密。
窗外的黑暗裂开了大口像要将我吞噬,暗得没有一颗星子。
慢慢推开依薇雅,我像个闹别扭的孩子,缩到墙角睡了。
她坐着注视了我一阵子,替我披上凉被,才睡下。
我听见一声幽幽的叹息。
原本癒合的,後腰上的烙印又开始隐隐作痛,我不知道那道伤是划在我的肉体还是灵魂───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无法抛弃的记忆,甜蜜而痛苦,激烈而冰冷,接近崩毁的边缘,也接近梦醉的界线───满心沸腾的都是那个人的名字,这份撕裂胸肺的空洞从何而来,要如何揠止?
只有梦境里我才能丢弃了颜面什麽都不顾地紧紧拥抱他吧。
重金悬赏脱逃奴隶的传单很快地贴遍了街道,一个客人大声念着内容。
红发,白皙,後腰有帝国军专属的战俘烙印───我一下子接过传单。
「啧啧,一个奴隶也值得贵族大费周章。打仗打到脑子烧坏啦。」
「从别人那里抢过来的也是这家伙吧?」
「不顾王室反对带到战场。听说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孩子,看都不给看呐。」
「越是正经的人背後越有些见不得人的兴趣…」
说着说着比了一个下流的手势,一群人淫猥地笑起来。
「小美人,要不是你是女孩子,我真要怀疑你是帝斯特大人悬赏的对象啦!」
依薇雅一下子被醉汉抓住了手腕,我怒暍:「别胡闹!」
一个家伙捏住我的下巴,被我立即挥开了。
「长得娘们似的,口气倒是很冲!听清楚了,老子想搞谁,就搞谁!」
他提住我领口,酒气一阵一阵喷在耳边,我的内心油然生起一股厌恶───
听他这麽说,我嘲讽地笑起来:「去操你自己吧!」
依薇雅抓着我衣袖的手瞬间收紧了。
「臭小子!」
几个人立刻站起,他同伴比预料中还多,
一个一个都比我高大,我挣开箝制就往外头冲!
穿越了光影交织的街道,广场的鸽子被惊得张开翅膀起飞,扰乱了景色的平衡。
估计距离不会牵累店内之後,我就回头冲撞,靠我最近的家伙被我撞得滚在地上,两人拳脚相向纠缠在一起。追过来的人加入战局,将我殴得动弹不得,彻底修理了一顿。
还没有完全痊癒的伤口四处迸裂,我开始剧烈咳嗽,声音像是要滴出血来。
「小宝贝,是谁刮花了你的脸啊?」
一只穿着皮靴的脚踏在我的身上,我毫无表情地瞪着他:「去死。」
带头的脸色微微一变,移开了靴子:
「如果乖乖求饶,我还会考虑放过你。现在只能怪你自己太不识相了。」
「打断他的腿吧───这样就再也无法逃了。」
熟悉的马车声在耳边掠过,纯白镶银的徽章--是帝斯特大人的旗帜!
我猛然挣脱,往贵族座车冲去!
「帝斯特大人、」沙哑地呼喊着,掀开了窗帘。
耀眼的金发闯进视野的时候,我感觉心中的什麽发出了尖利的声音破碎了。
那个南方的领主,有着洁净面容以及飘逸气息的堤,坐在座车里错愕地抬头,
而帝斯特大人正在他旁边───
喉咙乾涩得如同沙漠,充满了伤人的砾石,言语一句也无法脱出───
被拉扯着摔在地上,睁大了双眼看着帘幕降下,
灵魂的棺布飘散在幽谷,我见到那个人发亮的发梢消逝在黑暗里,
渐渐熄灭的梦境在嘲笑我,我竟胆敢奢望得到他的眷顾?
那样的温柔是为了更美好的东西存在的,
那样的宠溺是为了更完美的事物付出的,
衰败如我、对贵族的怜悯有所期待,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那份传单只是他想给脱逃的奴隶一个教训,
我不敢去想要是回到他身边,视线不再停留於我身上的、眼神残酷的贵族,
会用什麽样的方法来教训我!
心情搅和成旋转的黑洞,我死去一般任由棍棒加诸於身。
肉体上的苦痛与摧残,都比不过扭绞发酸的属灵的慌恐---!!
5
「住手…求求你们!」
依薇雅竭力挡在我身前,我睁大眼睛,
眼前却模糊着红色的光影,浑身疼得发胀。
「怎麽不继续…」
甫开口就噎出了鲜血,浏海下的唇角慢慢地扬起来:「腿还没断呢。」
「莫里恩!别开口了。」依薇雅急得抓着我的肩膀:「不要吓我啊。」
众人安静得不像话,我抬头试图看清,却只看到一团银色的阴霾。
「还是没有学乖呐。」
低沉的嗓音像一道暗夜的雷,几个流氓惊得呆了:「帝、帝斯特大人!」
仰起伤痕累累的脸庞,朝帝斯特大人露出一个淡淡的、讽刺的笑。
这副悲惨的模样,舍弃我的父母也要感觉罪恶了吧───
「我是永远不可能…被驯服的。」
听我这麽说,阴蓝色的眼睛眯成一条冰冷的线。
广场风大,长袍飞扬在背後彷佛愤怒的双翼,
帝斯特大人戴着黑皮套的手缓缓搭上剑鞘…
我将依薇雅搂进怀里遮住了眼。
在那同时,流氓数声交叠的惨叫已经嘎然而止。
大片大片断肢落到地上,锈腥的味道在广场上飘散开来。
我的心情是痛快的,也是苦涩的。
帝斯特大人,我所景仰的人朝我伸出了手───
那双血迹斑斑的手,染满了亡灵。
帝斯特绝不会只属於我,因为他是所有人的期许,他的心里毫无空隙───
所有的柔情都是假象,随时会撕裂!破坏!杀戮!
抱紧依薇雅像是水里的人紧抓着稻草,我只感到莫名的虚弱。
「莫里恩,过来。」见我不动,帝斯特慢慢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他说,我不懂,你为什麽总是要挑战我的耐性?
「依薇雅,」我抓住了她柔软的躯体,声音发着抖:「救我…救救我…」
依薇雅沉静地靠在我颈边,嘴唇就像蝴蝶般轻盈,吻我的耳畔。
她说我会保护你,莫里恩,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然後她透过火红的头发朝我笑。晶莹的眼睛,稚嫩的唇,唇隙满出了血…
我呼吸困难,放开了依薇雅。
她往後仰,睁大清澈的眼睛,像是祈祷着什麽。
飞鸟的阴影落到了眼底,化成迷雾───洁白的胸口渐渐浸满了鲜红。
她的表情是那麽宁静、那麽空洞,一把长刀穿出来将她钉在空中。
「这女人能给你什麽?」
帝斯特毫无表情,冰蓝色的眼珠俯瞰着我,如同践踏一只无价值的蝼蚁。
一股透明的冰冷忽然从背脊窜升,我瞪着帝斯特那张俊美得不真实的脸庞。
瞪着那高傲得近乎恶毒的眼神───
我发觉,他的心竟然是铁石打的,
我永远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双眼容得下多少怜悯!
「能救你的,只有我。」
他慢慢摸着我的眼角、接着是眉毛、鼻梁、被殴打得浮肿的伤疤。
沾染了汗水鲜血与灰尘的头发。爬满了一脸的泪。
「够了…」我扭曲着表情後退:「…可不可以放过我?」
帝斯特安静了。
他猛然箝住我就往座车拖。
依薇雅,如同妹妹的依薇雅倒在泥地,心脏流尽了鲜血。
那些混浊的颜色慢慢布满胸口,慢慢綑绑我的眼,心情飘忽着,绞拧着───
她的脸好白,原本泛着的红润一点也没有留下。
「…你不能放她躺在那里!」
我放声嘶吼,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开箝制,却被扣住腰身,重重丢进车厢。
堤坐在一旁吃惊地望着我,可我一点也不希望他同情,
我满心想的都是那个丧失了生命的女孩子,
说要保护我的,一心一意想陪着我的依薇雅。
她最怕孤单了,躺在那边太可怜了。
「让开、让开!」
我竭尽气力往窗外伸出指爪,
身上的衣物染满了死亡的味道发出撕裂的声音。
谁抓着我的领口不让我走,我要四分五裂了───
「啊啊啊啊───依薇雅!依薇雅!」
帝斯特猛地一巴掌,打得我两眼发黑。
马车发出了声响行走,往主城的方向,我错乱般地靠在窗角,瞪着空洞的双眼。
帝斯特抓住我的头发,强迫我对上他的目光:「你要闹到什麽时候?」
要闹到什麽时候?
目光缥缈在天顶,我缓缓降下眼帘,死灰的眼神跟愤怒的目光相遇了。
他的表情是那麽的陌生,陌生得我都不认识了───
我所认识的帝斯特应该是如同神只、如同恶魔的男人。
他的五官是冰雪做的,不会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
歇斯底里地撕扯着头发,我根本无法正视他的眼睛───
城堡的牢笼对我来说太过豪奢,太过耀眼,原本我该淌在泥沼,浸蚀以後化为污泞───那该是我本来的人生。什麽时候被硬是扭转了呢?
放错地方的生命是活不长的。
拿起花瓶把水倒在地上,野百合坠下去,自尽一样。
像只飞到高处无力滑行的纸鸢,失速了落到地面。
瓷器摔碎在上面,我将放眼所及的东西通通推倒通通撕裂通通破坏,
然後自顾自地哈哈大笑,笑声嘶哑而且恐怖,直到再也没有声音───
只有一个人居住的华楼,我是既可笑又孤独的君王!
这里没有任何能够加害我的东西,能够伤害我的人只有自己!
帝斯特将我关在主城塔顶,他说如果我乖乖的就放我下去,
他会待我好,会宠我,给我一切我所想要的,可我说什麽都不想屈服!
身处城内视野最辽阔最骄傲的高度,可是我却一点尊严也没有,
赤裸着双足,只有床单可以裹身,甚至不能打开窗户,
足踝上的短链紧咬着我,伸长了指爪连窗帘都够不到───
铁条一格一格细细交架,迷惘、绝望、愤怒,我只能透过缝隙窥视───
渴望了一辈子的苍穹!
我的头发,披散如霞阳的红发已经长到肩膀了,
这是我身上唯一完好而美丽的事物───
从内里到外边,帝斯特大人在我身上留下了巨大的记忆,
窜入脊随,綑绑着、压迫着,宣告他的所有权。
曾经我是那麽渴望留在他身边,连指尖的触碰跟耳畔的低语都能令我颤栗,
可我太畏惧了!太胆小,太懦弱。
他还没有动手伤害,我就把自己切割得遍体麟伤,然後企图逃走。
最後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还拖累了其他───
那家店被帝斯特一把火烧成灰烬,什麽也没有留下。
刚回城堡的那段日子,帝斯特每晚都会来见我,陪我吃饭,问同样的问题。
而我的回答也从来没有变过。
我们都是不易妥协的人,最後往往只剩沉默。
後来,忽然地,他再也没有踏入阁楼了。
只有年老得不会过问事情的管家,会为我送餐,放我盥洗。
一步也没有踏出房门,体力一天一天衰竭───
辗压过来的噩梦,无止无尽的地下长廊,我发觉自己是多麽害怕漆黑!
梦里一个小小的女孩踩踏在血泊中,定定望着我,眼神晶亮,容貌可爱───
七孔流血地笑起来。
惊出一身汗,我ㄧ下子睁开双眼。
正午的日光照在床面,像琉璃铺陈的织锦,
屋檐有几只白色的鸽子,风吹过的时候蓦然飞走了。
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握着杯子发楞。
日子枯燥得要让人发疯,我想再过不久,我就会想尽办法弄开脚镣───
如果撬不开,就弄断自己的脚,爬也要爬出去!
这麽想的时候,反锁的门开启了。
忘记手中的重量,杯子摔裂,地毯一片湿渍。
我甚至没有听见杯子碎裂的声响。
注视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银发,隐隐的伤感弥漫了鼻腔…
帝斯特端整的脸庞削瘦了,黝黑了,显得有些沧桑。
我发觉他的眼角多了一道若有似无的疤痕,而且,而且,左臂是包裹在绷带中的。
又去哪里征战了吗?怎麽受的伤?严不严重?
心底涨满了即将爆炸的情绪,嘴唇冻坏似的发着抖───
我发现,自己毕竟是在乎他的。
帝斯特什麽也没说,走过来解开了锁链。
「痛吗?」他摸摸瘀青的脚踝,看着我的眼睛。
乾着嗓,视线一下子模糊了,我别开脸。
这样的举动,看在他眼里就跟闹别扭没两样吧───
带着手套的手揉散了我的头发,帝斯特将我从被褥中拉起来。
我是那麽怀念他───怀念帝斯特低低的体温,宽阔的肩膀,披散成一幅梦境的银发。甚至怀念他收回刀刃的姿势,流散在战场的傲慢,以及愤怒起来眼底扭烁的焰苗。他从来不是温暖的男人,为什麽我会为了这微不足道的碰触,感到昏眩呢?
蓦地伸手扯他的战袍,
说不出是怨恨还是悲伤的叹息从齿缝间迸出。
我想问他究竟去了哪里───喉咙乾漠一般滚动着砂砾,最後什麽话也没有脱口。
我现在的表情一定绝望得彷佛丑角吧?
脸上横亘着伤疤的、处境难堪的戏子。黑暗回廊的独角戏。
我的目是盲的,被情感蒙蔽了不愿意看清真相。
我的喉是哑的,对着不公张口却发不出一点抗议。
混沌中没有人能为我鼓掌,没有终幕的歇息,焚身的蝶只能不断不断徘徊───直至成灰。
嘴唇与嘴唇相碰了,我囓咬男人的唇,直到舌尖嚐到苦锈───
我是那麽迷惑,迷惑於他眼底的暗流!
心情复杂着,沸腾着,像搁浅的垂死的鱼───
直到他将我推在桌边,粗暴地压上来...
我们一句话都没有交谈。
6
对内,我是掌管人事杂务的管家;对外,我是帝斯特大人最忠实的随从。
时局的动荡不安,宫廷内部的争斗,南方平民势力的兴起,一个一个宣告崩溃的领主政权,似乎都距离我们好远好远。我习惯於将领地的内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将盔甲跟战袍擦拭得闪闪发亮,然後在他率军回城的时候,站在高高的城垛上迎接他。
帝斯特大人会穿越了阳光直直地注视我,然後露出笑容。
他的笑容是那麽难能可贵,轻轻的,淡淡的,一不注意就会错过,
所以每一次我都期盼得睁大了眼睛,想从面具中看清些什麽。
狭窄的视野除了帝斯特,什麽也容不下───
银发飘动在风里,流散在光里,众人惊怖畏惧的死神,
对我来说他是一个真正的骑士───
也是一头货真价实的野兽,在深夜。
从战场上回来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拖延,伤也越来越沉重。
我惊恐地发觉他再也不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神只,
敌人的力量逐渐增强,他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掌握全部。
我开始害怕,怕他走了以後不会回来。
我企图帮些什麽,甚至央求他带我上阵,然而总是被拒绝。
他折断我的弓箭,用吻封住我的嘴,然後将我推在柔软的被单上。
不安的感觉迫得我要发狂,我深深地感受到他要离我而去了,
这个与我两唇相接的男人,浑身充满了伤痕,
世界给他的荣耀有多重,他肩头的负担就有多重。
无论身体跟心理,都盛满了沉沉的疲倦。
白天的帝斯特在人前是那麽风度翩翩,举止合度,
没有人会怀疑他身为绅士的贵族修养。
这跟夜里完全是两回事。
毫不留情的举动总是弄伤我,而这样的暴力是与日俱增的───
幽蓝色的眼底彷佛渴望万物毁灭,咬啮与亲吻同样繁复的落在我身上,
我从来不敢让其他的奴仆清洗帝斯特大人的床单,
因为那上面满满的是狰狞的血迹与涕泪。
鼻腔充斥着情慾的芬芳,羞耻而扭曲的氛围令人晕眩,
无数次欢爱中我感到就要破坏,就要死去,
他将我逼迫到最难以忍耐的界线,最後一点理性都没有存留。
每次醒在他的臂弯,倾听他的心跳,注视他睡着的表情,
触碰他因为战争留下的疤痕还有光华如缎的银发,就感到一阵涌起的忧伤。
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定论他在心底的位置了。
宫廷和民间各有人派出使者企图收买我,明的暗的,帝斯特的仇敌树立得太多,
我不知道该怎麽尽自己的气力保护他...
我以为我的立场已经够明白,没想到那些人依旧不死心。
战场有过几面之缘的副官,已经成为另一位将军了。
他来见帝斯特大人的时候,也见到了我。他的瞳孔立刻浮出露骨的厌恶───
「到底要胡闹到什麽时候!几年了…你竟然还养着这个丑闻…」
帝斯特沉默着。
我站在一边,满手冰凉,副官的话一刀一刀割在心头,像是一场真正的鞑伐。
「宫廷已经在注意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对於贵族阶级的名誉有多大影响?」
「够了。」
「如果你失去了镇压他们的能力,那些贵族会先捅你一刀!
现在不是玩宠物游戏的时候,何况他的出身…」
帝斯特从座位上刷地站起,闪出长刀,划开了副官的喉管。
副官不可置信地瞪着帝斯特,大量的血从喉头喷洒出来,像是花园的洒水器。
地板开满了鲜红。
帝斯特面色灰败地坐下,什麽话也没说,抑郁地瞪着眼前的血腥。
也许,他也觉得自己过於冲动了。
我面无表情地拿出帕子,给帝斯特拭净刀锋。心下一片冷静。
帝斯特大人从来不是顾虑他人目光的人。
我知道,那些蜚语恶意再也伤害不了我们。
「我累了。」帝斯特淡淡地起身,抓住我的肩头:「陪我ㄧ下。」
我不敢去深究他的想法,屍体还躺在书房中央,
他却叫我陪他到阳台看风景───哪边不对劲,我说不上来。
从见到帝斯特第一天开始,我就没见他正常过。
虽然表面上重复着规律的举止,有哪边的螺丝却已经遗落了。
他抚摸我的头发,我的手指,以及横亘的伤疤,
我像是温顺的宠物一样沉沦於主人的触碰。
他指给我看那些远方的山林,对着燃着烽烟的那一头。
他告诉我一支强大的叛军已经越来越近,
带领的人是挟带了仇恨的黑发青年,战场交锋数次、不分轩轾之下,
帝斯特发觉这是一种不可抵挡的时势,贵族注定要崩灭,
平民再也无法容忍压榨───做什麽都是徒劳。
他说他累了,不想再离开。
帝斯特还来不及带夫人回到家园就失去了安芙薇娜,这成为最大的遗憾。
所以他在夫人死去的山林间建立了主堡,希望能够陪着她、守着她。
夫人告诉帝斯特大人要好好活下去,做好军人的本分,
他才会长久地为国家效命───否则他是希望抛下一切的。
我听得一阵一阵恍惚难受,
帝斯特大人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他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
我祈求他过得好,但我从来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麽───
在他面前我显得那麽贫瘠。
我已经把我的一切都交出去了,再也没有什麽能给的。
帝斯特身上的伤就像刻画在我身上,眼底的忧伤就像承载於我眼底,
他麻木了我替他痛苦,他战胜了我为他欣喜,
我是一只随着灯火明暗回旋的青蛾,臣服於他的那刻起,我就不再是自己。
帝斯特杀了前副官的事情震惊了宫廷,他再也没有接到出征的命令,
近乎软禁般地待在城内。被夺去军权的帝斯特,
除去了满身的刺一样,消逝了暴戾之气。
也因此,我们度过了一段幻梦般平静的日子。
战火烧近了都城,站在天台上都能窥见蔓延的火光...
服侍帝斯特大人睡下以後,我披上衣服走到窗前。
赤着脚,凉风灌满了衣领,我冷得缩了缩颈子。
视线穿越了山林抵达郊区,一个一个被烧灼得焦黑的田野,
不间歇的喊杀与哭号,
黑色的硝烟将天空撕裂成碎片,好像恶魔张开了网膜。
大约再两天,就要打到城下了吧。
世界崩塌的画面烧得我眼框发酸,
潮水般的暴民将贵族送上了绞刑架与断头台,
奢华的衣裳成为最骄傲的讽刺,一群群腐臭的屍体,死了都一样。
都一样。
一天深夜,还坐在窗前望着星子的时候,帝斯特走到了我身边。
他陪我静静地看了一会。
这几天人人都睡不安稳,是因为战乱的关系吧,到处都充满了不安与骚动。
「答应我,」帝斯特张开了衣袍把我圈在里面:「城破以後,这里放火烧了。」
帝斯特银色的长发铺散成帘幕,像流淌一室的月光…
抬头望进他幽蓝的眼睛,极冷极清,看久了只觉得迷惑。
「为什麽?」
「这个地方,留有我跟她最後的回忆。」
「我不希望那些人…打扰她。」
帝斯特微微露出了苦闷的表情,我凑近了脸,他就垂下头来亲我。
下巴被扣着,细碎的吻绵延到颈项,像是忽然的一场雪飘。
心情成了迷惑的蝶,在突如其来的温柔里徘徊,
其实他交代什麽我都会尽力去做的。
即使,即使是为了夫人…
帝斯特的唇在我後腰上的烙印游移,在背脊、在颈後摩挲,他低声说明天就把奴役都遣散了吧,想要什麽就带走───我回过头,紧紧抱着他,忽然就有了哭泣的冲动。心脏撕裂般跳动着,好像要把胸膛敲碎了。
风起了,庭院盛开着几树碎花,一小丛一小丛莹白,深深浅浅开得异常冶艳。
花瓣被晚风吹得飘进室内,衬在帝斯特流银的发间,落满了衣角,
放眼尽是凄凉的景色。
替我捻去了头上的花瓣,帝斯特说:不是一直想要得到自由吗?
───为什麽还露出那麽惆怅的表情?
潮湿涌上了眼睛,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我怕一开口就要流泪。
深红的头发在肩上倾泻下来,铺在我敞开的领口和胸膛,罪孽那样深重的颜色,暧昧的污秽的,像一个标记,标示我的低贱与难堪。
帝斯特大人待我太好,我反而不知道该怎麽办了。
我跟帝斯特大人都是话不多的人。
帝斯特老是坐在夫人的画像前沉思着,没有人敢打扰。
而我,则是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人会倾听───
奴隶的悲鸣或愤怒又有谁会放在心上呢?
就算是抗议也是遭受更可怕的对待,哭泣或求饶只是让加害者更加得意罢了。
言语对我们来说是那麽不可信任,难以驾驭,
可现在我却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告诉他。
我只希望能够待在他身边而已,这样的心情胜过了争取自由的渴望,
一切的一切,都是帝斯特给予我的,从一开始的行屍走肉、饱嚐辛酸的玩物,
到战场上的随扈、城池的内务管理,我终於有能力保护自己,
我的生命终於赋予了些许的意义,即使看在旁人眼里微不足道,
对我来说,那份心情没有什麽能够取代。
这些急欲脱口的言词哽满了喉咙,临到当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倚靠在他臂弯里,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7
『你所赋予的残酷与温柔皆美好,青鸟不知归途,沦堕於灰烬。』
空城一样的要塞,很快地被暴民攻破了。
楼房燃起硝烟,暴民蜂拥而入,喧哗喊杀的声音一层一层越来越接近。
「也该放你自由了。莫里恩。」
为帝斯特系上战甲的时候,他垂下头,对我这麽说。
「自由…吗?」
垂下眼睫,我让红发遮掩视线:「那种东西,我不需要。」
恍若不闻地,帝斯特依然凝视着我:「再晚就逃不掉了。走吧。」
我一下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见到我沉默,帝斯特寒酷的瞳孔显出了忧悒───
我抬起头想反驳,却顷刻被他按入怀里。
带着皮套的手指陷在我的肩头,胃壁抽腾着,
溢满胸口的心酸钉蚀了双眼,我埋在他宽阔的怀中,无力挣脱。
久久,我呜咽起来。
「别逼我走…我只想待着…」
明明不愿意哭泣的───只是想待在你身边而已。
结果只能扭曲着脸蛋,用泪水来乞怜。
仰望帝斯特傲戾的五官───酩酊的瞳眸、唇线细韧,鼻梁直挺。
我所熟悉的。我所畏惧的。
我深爱的。
拥抱如此短暂,斑斓着华纹的梁柱似乎浮动起来,弥漫一室伤感。
意识逐渐轻薄,透盈,融化在网罗了绝望的恍惚里。
「就当作去讨救兵。」帝斯特将一封信按到我手中:「别哭了。我会在这里等着。」
哪里也不会去的。
所以别担心了。
终究还是被说服───他的每句话,每个眼神,於我是那麽重要。
我告诉自己,也许我是大人得救唯一的希望。
不希望城垛被破坏,最重要的回忆都在这里。
帝斯特大人的,关於夫人的回忆。
我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拯救、却也陷落了灵魂的回忆。
这样的记忆在心脏越烙越紧,陷入深处拧出血迹。
用痛楚警醒却无比绚丽。
放火引开暴民以後,我们开始往主城之南的马厩移动。
南厩长廊遭遇了不少敌人,被帝斯特一一斩杀,泼洒开来的血光溅满了衣袍。
我的面具也淋漓了艳红。跟头发的颜色都化在了一起。
那麽多的人死去。帝斯特一个人死守,他的安危我连想都不敢。
南厩一片混乱,骏马不是受惊便是被伤。
甫跨上坐骑,帝斯特就狠狠抽了我马臀一记。
马长嘶了一声,放开四蹄冲撞起来,我猛地伏在鬃毛里,抓住缰绳,回头。
一把利刃贯穿了帝斯特用以档格的右肘。
彷佛不知疼痛一般,帝斯特扬起了唇角朝我笑───温柔得像湖面扩散的涟漪。
像是对我说着不用担心。
像是当初,他对城门上观望着、等待主人返乡的我,常做的那样。
仅仅微笑,让我心底尖锐地抽痛起来。
疾奔的坐骑如同流星,帝斯特的容貌迅速消融在午後的光影里。
成为牡蛎灰般暗沉的晦点,越远越黯淡,只有闪闪发亮的银发依稀可辨。
那是我最後一次见到他。
到了都城以後,贵族为求自保兵力,没有一个愿意伸出援手。
殿门前长跪三天,我撕碎了那封信。
再回到领地,已经是几天以後的事情了。
满目疮痍。
眼神茫然地走在焦土上。靠近颓圮的主城,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凌乱。
心脏发狂似地在胸膛里颤动,每见到一具残破的焦屍,都要仔细辨认。
放着画像的书房空荡漆黑,弥漫着原木燃烧後的气味。
什麽都被劫掠了。
夫人的画像歪斜地倒在地上。
关过我的塔楼,里面的物件与窗帘也被烧成灰烬。
蹒跚地走在回廊里,已经没有什麽地方我没去找过。
剩下的只有充满收藏的地道。
凝视着被封闭了的入口。原来是楼梯,却被石墙封闭了。
而开关是在里面的。
我慌恐地在墙上四处摸索,希望能找到什麽机关,却徒劳无功。
胃里一阵一阵酸水翻涌,额头贴在墙面,双膝发软。
一定要再见面。
即使是再也没有温度的躯体也好。原本是这麽想的。
最接近帝斯特大人的距离,阻隔了厚得无法破坏的石墙。
唯一的希望像是断了线。
他说过,哪里也不会去的──
像个小孩子哭泣起来,我用额头去碰撞冰冷的青石,一遍又一遍。
直到鲜血温暖了面颊,再也感觉不到痛苦。
对不起啊。
没能帮上忙。
我实在太没用了。
迫切地渴望、迷醉。
竭尽气力去碰撞。
却从未交换任何关於爱的话语。
「直到永远」
这种虚幻的美梦
连我们自己,都不相信。
莫里恩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