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王之誕 — 獅子

今天的第六轮,轮到我时,烈日当头,额角渗出汗珠,在预备期间,心里七上八下的。

「即刻说明考试规定,」红衣官大声朗读:「最快到达终点者得十分,第二位到达得八分,第三位六分依此类推......依各关速度和流畅度予以加扣分。途中不得以弓箭蓄意射伤百仕及其马匹,违者视情节轻重扣分。此次结果将与笔试科目,乐礼加总,淘汰最低分二十人。」二十人!所有百仕到吸了一口气。「另外,」他移开从头到尾停在纸张上的视线,面容严峻:「在此特别声明,无法到达终点者,以零分计算,锣鼓声响起时为马匹移动讯号,以上──」

「于茵,你过来。」再前往会场之前,他把我叫过去。

「咦?」

敖阳很少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过来!」他加重了语调。不得已,我乖乖地踱过去。

「知道要如何夺得先机吗?」

「什麽?」我兴趣来了。

「出发信号不能听声音...在击落锣鼓之前,脚就蹭马腹。」

我屏气凝神地看着鼓棒。四、三,二!

咚!我在鼓声响起的同时冲了出去!

本来以为一马当先而暗自得意着,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萧化在我前头。

「喝!」我努力想追上去,但他已经领先一段距离了,待确认我怎麽也赶不上他以後,回过头给我一抹讪笑:「可不是只有你知道诀窍啊!」

「喝!」

「驾!」我们展开追逐战,萧化不急,依马匹的步调稳定跑着,反正只要他跑在我前头就稳拿第一。我不敢回头,不过听脚步声判断,第三名应该还有一段距离,现在的目标:超越萧化。

他对我的穷追不舍感到焦躁,加快速度,我发觉,他的马已经很喘了,虽然这边火黑也半斤八两,不过体能明显优异许多。很好,有机会!从比赛开始到现在,跑了多久不晓得,但每一秒都是关建,每一秒都不得轻忽,每一秒都是卯足了劲,全神贯注的。

沙子路的组成又改了,变成粗砾,这是......岩盘?路面越来越陡,越来越崎岖,直到最後,几乎是寸步难行──因为横在面前的是几乎垂直的石山!

「真的要越过这里?」沿路标志告诉我判断完全正确,但我对区区一个马术比赛竟然能包含这麽壮观的场地几乎感到不可思议了。

萧化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直线加速!太冒险了!虽然技术高明,不过碰到这种地势也插翅难飞。马跑的吃力,萧化维持在马背上也很吃力,走两步退三步,寸步难行。火黑很聪明,驼着我,拱背如桥,但光是维持平衡也够让我心惊胆跳,这样一折腾,後面的百仕追了上来,包括之前在据龙客栈救过的袁博信。

思考半晌,我跳下马,拉起火黑的缰绳,引领牠往上爬。萧化只愣了一下,随即下马照办,他唯一犹豫的地方在於:这是马术测验,原则上似乎是不能下马的,但为了速度,也管不了这麽多了。我只比他早一步登上山顶,在这之前,虽然很细微,但我听得清楚,那是不属於任何温和动物的吼声,震耳欲聋。

另一头是一个小型石丘,与我所在的石山连成一气,形成天然高环形,底部平坦,略估一下,草深及腰,放眼望过去,没有任何屏障,然後,草原上唯一的活物──

我动不了了,看着眼前的景象:「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那个凡事都料事如神的萧化也愣住了──狮子,货真价实的狮子。但不愧是萧化,很快就冷静下来分析目前情势:「不...如果是那位陛下的话就很有可能,为了测试百仕的觉悟。」

远方黄点在徘徊,似乎还没发觉到我们的存在,而这样的一个犹豫,再次让所有百仕起跑点打平,後头的人已经跟上来了,但没人敢争先下去。我只看见一张张,惊恐而不可置信的表情。

下去的沟壑只有一条,没人愿意先送死。

袁博信说道:「从这里看起来,对面的石丘有一条人凿出的小径。」

闻言,我眯起眼睛:「很模糊,不过勉强看的出来。没有别条路可以走了吗?」

都是悬崖峭壁,不过狮子的体型难以攀登,是最安全的路径。

远处的黄点在晃悠,步伐缓慢。我拈掉一根头发,让它随风飞扬:「不妙,我们现在在上风口的位置,不要多久牠就会闻到我们的气味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路径是找出来了,不过谁要先下去呢?

「我下去。」声音的来源竟是萧化。包含我,所有百仕都愣住了。大家明白,萧化绝不是那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家伙,不过现在显然被第一给冲昏头了。依地势评估,前锋是抽到下下签,虽然狮子笨重的块头无法敏捷的攀爬石丘,所以牠弃石丘,在平地采取守势。一旦第一个人下去,狮子被马足上鸡血的血腥味吸引,势必追赶第一人,萧化能不能照着原先的最短路线直行至人为开凿的小径还是未知数。而且他很有可能在半路上就被迫与狮子展开追逐战,其他人则可以趁空隙逃脱。

现成的活箭靶,不要命的敢死队。

我们以感佩的眼神望向他,不管此时他是出自什麽目的,这个选择都凶多吉少。

萧化不理会投射过去「祭品」的眼神,露出凶煞的表情出发,霎时雷霆万钧,黄土飞扬。或许是下坡,或许是命悬一隙,他的速度远比我在追逐时快得多,马身上的肌肉疯狂绷开来,在灼日的照耀下显得结实明亮,马足的速度更是快到分不清前後,只觉得在快速地移动而已。

我们四个屏息看狮子的动作,果不其然,本来是悠闲在草原上倚着大石休息,一看到远方有急速奔跑的活物,那对垂下的狮耳迅速耸了起来,兽科动物的眼睛闪闪发光,不管是否吃饱,牠显然对此一刺激感到兴奋,这可能是肉食动物的本能。

我观察萧化和狮子接近的速度,突然悟明白一件事。

刹地我猛踢马肚,火黑没料到,但还是听话的往下疾冲。

我在文献上看过,依狮子的鬃毛颜色可分辨年龄。牠的狮鬃几乎成了全然的黑色。毫无疑问,那头狮子是老狮,而且明显受伤了,当过兵的萧化眼力怕是比我更好,他一定是早就发现到这点,故意不说,白白捡了个便宜。也是,那个萧化怎麽可能会有冲锋陷阵的精神?他选择第一个下山是最安全的!时间足够他逃跑。等真正明白他的用意已经太晚了。

「跑!」我对着身後的三个人大喊:「以牠的速度我们来得及上山!」

没命似地逃着,说到底,我害怕,没办法运用所学到的知识迅速下判断,我在等,抱着一丝侥幸,不敢拿自己的命投注这场赌局,所以我输了,输给萧化的胆识。在重要时刻,他没有将自己的性命摆在第一位,他将生命,都托给了自己的判断,无论多有经验,无论他是否当过兵,抉择都是有风险的,但,他不怕。

此刻,我明白:想成为人中之龙,必须拿命去赌,关键不在於风险,在於能胜的机率,如果怕死,撑不到最後一局。

胜与败往往在一线之间。

狮子跑得慢,因为受过伤,攻击力大幅缩减,但不能因此掉以轻心。依刚刚的经验看来,百仕要爬上石丘并不轻松,五个百仕挤上羊肠小径绝对耗时间,最後一个下来的最危险──他将成为狮子抓垫背的替死鬼。

虽然紧接着萧化後头跑出去,我的手在发抖,从来没看过狮子,第一次看到就成为被猎击的目标,被大型猛兽追赶的恐惧,此生第一次体验。我只知道牠绝对不是吃素的,尖牙利爪也不是纸糊的,还有,我很後悔报名参加了国试。

人在命在旦夕的时候会兴起很多假设,例如:我为什麽不好好在乡里女承父业就好了,为什麽不好好做一个武术老师,平静的过完此生也不错,再不然找了个农夫嫁了,含饴弄孙,安享天年,为什麽偏偏挑了一个这麽危险的试考呢?

呜呼!现在再後悔也来不及了。

我们显然太低估狮子的奔跑能力,因为我听到一阵惨嚎,狮子已经追赶上最後一个下山的人。大事不妙,牠想要攫倒他!

我既不愿意人受伤,也不愿意伤害狮子,但比起狮子,人重要的多。我在疾驰的马背上左旋腰,从背後抽出箭,颠簸地搭上弓,避开紧跟的百仕,瞄准狮子的前肢就是一箭!发射瞬间,右手臂突然一阵火辣辣地疼!箭一歪,本来要嵌入皮肉的箭簇仅是擦过狮子的左前肢,不过这瞬间的惊吓让他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再回过神一看,刚刚,我确实被前方的箭所射中,右臂划破一道口子,伤口流出殷殷鲜血。而我前面只有一人,萧化。

「失手了。」他回过头,传来一道冰凉的声音,说是道歉,语调没有一丝歉意。

这一箭,要是没转身,对准的是我的左臂膀,很不巧地,在下移些就是心脏。我绝不相信在上一轮武试排行全国第二的萧化会失手。

此时,我瞪大眼睛望着前方,再也无法追赶上萧化。

两道石山陷下去的沟壑中,草木扶疏,大片裸露的岩盘上,只见斑斑血迹,场面怵目惊心。断掉的、废弃的箭矢若干,还有横列在地的,沾附兽鬃的长茅。夕阳落下,浓重的血腥味不散,沟底吹来一阵阴风。狮子,看似精疲力竭,一只眼睛瞎了,身上新旧伤痕不等,无疑的,都是百仕留下的杰作,牠用仅存下来的一只独眼凝望远方,生命,也像余日,染红了整座山谷。

这个场面,怎麽看,怎麽悲凉。

「这只......也不行了吗?」在可以清晰观察狮子动向的石洞中,传来了窃窃私语。

另一个士兵苦笑:「已经撑三轮了,比前面几只久的多。」

沉重的叹息声。

「当初,本来是外邦送来的,威风凛凛的大雄狮,现在,要亲手处决牠......」

「因为我们这些篆养人员,最清楚猛兽的特性。而且,」他神色一黯:「对陛下来说,这些行将就木的动物,已经失去了玩赏的价值。」

他抬起手,弩上搭好了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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