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种会令我回味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姜宇就被医院派到其他城市出差,时间大概是一个月。
他走之后,我的生活立刻又恢复到了原本毫无规律的饮食和作息。
将近十二月份的天气,已经属于真正的冬季了。我每天裹着毯子蜷缩在笔记本前,几乎用除却睡觉之外的所有时间敲打着文字,按照自己的意志安排着那个叫做陆阳的人的生活。虽然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虚造,但实际上却已经不可抑止地投入进去。有时候甚至会把自己当成他,入戏到不可自拔的地步。
其实他和我本就是同一个人吧,只是他很有幸,过了我过去不曾,以后也永远不可能过的生活。
笔下的陆阳依旧处于光明的一端。自从那日离开了那个人之后,他在自己圈子里混的蒸蒸日上,光彩夺目。然而在再一次听人说起那个熟悉名字的时候,听人说他是如何如何依旧没有走出生意的困境,陆阳回想起那日他脸上绝望的神情。于是犹豫再三之下,还是想方设法托了圈子里一个做生意的朋友帮忙,欠了几个人情债给他提供了一些生意机会。
不久之后,当陆阳再次听说那人已经挽回过去损失,生意已经呈上升趋势之时,他很释然地笑了笑,然后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而自己所做的这些,不指望也不希望那人知道,因为这并不是自己的初衷。
陆阳忽然意识到,当你爱一个人爱到可以为他心甘情愿不计付出的时候,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喜悦的事。因为这说明你对他的爱情已经到了一种无法自拔的沦陷地步,说明他离开你比你离开他要容易的得多。而最在乎最痛苦的那个人,永远会是你自己。
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这种虽不浓烈,但绵长而地固根深的情感,大概也只有时间可以冲淡了吧。陆阳这样想着,彻底和那人断了联系,尽可能地沉静在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圈子里。
有一个一直在追文的读者留言说,她很好奇能写出这样的文字的,究竟是怎样的人。我看到不禁一笑,回复道:普通人而已。然而刚发出那几个字之后,却又不由得想,像我这样只能活过别人四分之一生命的人,也许倒真没办法算得上是和大多数人一样的“普通人”。
在家里几乎不分昼夜地耗了大概有一个星期,疯狂地写着文字,每一个字就好像一扇窗,给原本密不透风的黑暗生命里透入了点点明光和鲜活的气息。而相比之下,身体上的恶心和嗜睡,哪怕是偶尔发作的抽搐和寒冷,仿佛在这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之下已变得有些麻木。
某一天写着写着,在意识到自己笔下的故事,这个唯一的精神寄托,似乎即将走向尾声的时候,我却忽然停了下来。
关上了笔记本电脑,裹着毛毯把身子向后仰起看向天花板。
这时候,周围的一切才慢慢地融入了意识之中。
暖气开着,但似乎依旧有点冷。肚子里明明空空如也,但却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困倦的感觉也一下子浮上来。
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肩上的毛毯一下子滑落在地。我也没管它,只是径自走到窗边。刚一拉开窗帘,从窗户的缝隙涌入的寒冷立刻几乎要刺痛我的皮肤,我周身近乎本能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伸手很快地拉上窗帘。
但窗外的北风呼啸之声,却依旧不绝于耳。不知道是不是姜宇这房子在高层的缘故,这种过去只在书上看到过的描写,最近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自己身边。风很大的时候,那声音就如同女人的呜咽一般,凄绝哀婉,仅仅是听着,身上就会浮起一层寒意。这种寒意是无论穿多少衣服,把毛毯裹多紧也无法去除的。
阴沉大风的天气持续了几天后,突然迎来了一个始料不及的晴天。
很明媚的晴天。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就真的如同这些小时候写作文很喜欢用的,简单却真纯的形容词所描述的一般。我站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看着窗外,觉得阳光照射过的地方几乎都蒙上了一层金色,同样只是看着,也可以有温暖的感觉。
忽然做出了出去走走的决定。
家里的食物消耗得很慢很慢,加上我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想要的事物,所以屈指算算,姜宇离开之后,我已经将近三个星期没有出门了。
决定了之后,就套上了厚厚的毛衣和外套出了门,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裹上衣架上的围巾。
目的地是离这里不远的小公园。很多年前和姜宇一同经过这里的时候,我从没有把这种只有老人小孩会去的地方放在心上,但在决定出门的此时此刻,那里却是我第一个想到的地方。
手塞在口袋,下巴缩进围巾里,沿着街边的商铺慢慢地走着。不知道是天气太晴朗,还是自己太久没有出门的缘故,只觉得阳光格外刺眼。但冬天的气温到底是比较低的,即便是如此明媚的艳阳铺洒在周身,冷风一吹,手脚还是会感到一阵冰凉。
经过一家店铺的时候,腿脚不自觉地就停在了橱窗门口。
那是一家模型店铺,橱窗里摆着几个木制的建筑模型。比萨斜塔,悉尼歌剧院,凯旋门……确实是制作很精细的模型,哪怕是每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都有很好地表现出来。我很近地站在橱窗边,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仔细端详起来。
这些世界着名建筑的每一分构造,都是我学生时代所挚爱并且细心钻研过的,或多或少也曾承载过年少的梦想。即便是后来离开了校园,这也一度也是我想要视作事业,想要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
可是现在呢?
我木然地看着那曾经熟悉,现在回忆起来却有些朦胧的建筑结构,突然意识到,它们离我已经太过遥远了。
现在的我是谁?想要的是什么?能做的又是什么?
隔着那模型的玻璃擦得透亮,我微微收回目光,看见了玻璃上反射出来的自己。
苍白,消瘦,憔悴,颓废。
这是我一瞬间脑海里依次闪过的四个词。
想到这些的时候,自己也有些惊讶。在家浑浑噩噩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心思去照过镜子看自己的模样。但此刻我近乎呆滞地看着面前自己都几乎不认识的那个人,忽然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
这样一个面黄肌瘦毫无生机的人,这样一个穿着比别人多很多的人。
而他是我,原来是那个长久以来被我忽略掉的自己。
透着玻璃的反光可以看见经过路人的微微侧目,同情或者诧异。我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病人。早已在病痛的折磨中,一点一点地变得憔悴冰冷,瘦弱不堪。
终于明白,其实所谓的命运都在按照它原有的轨迹运行着。我注定的那些生老病死,也已经一步步地来过或者离开这个身体。总有一天,它们会带走它们该带走的,也是真正最后必然带走的。
完完整整的生命。而不是这样一点一点无谓地蚕食着这个生命里所剩无几的生机。
我忽然笑了。这样的我,早已不配拥有任何能和理想挂钩的神圣东西。因为,它们注定无法实现,注定在我不堪的生命中夭折断送。
盯着橱窗看了很久,我才慢慢地收回目光,站直了身子准备离开。但迈出几步之后,却又顿在原地。回过头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折了回来,走进了那家店铺。
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个塑胶袋子,里面是几个原始的未曾拼装过的木板模型。
圣家族大教堂,设计者安东尼奥·高迪。
悉尼歌剧院,设计者约翰·伍重。
赫尔辛基文化宫,设计者伦佐·皮亚诺。
一些并不常见的建筑也能买到模型,这多少还是让我有些欣慰的。不过可惜的是,在这里我没有看到霍姆布洛伊美术馆的模型。它的设计者安藤忠雄,是一位能自由运用空间和形式,设计出令人惊叹建筑外观的日本建筑设计师,也是我学生时代推崇了很久的偶像。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没有意义,但却依旧克制不住强烈的冲动想要买这些回去。也许并不是想要挽回,而只是希望能留住什么而已吧。
出了店铺,穿过一条马路,很快就到了小公园。
过去我从没有仔细看过这公园的样子,如今真正走进来了,才发现这里果真是个很小的地方。几乎一半的地方种上了繁密的大树,另一部分则是一些简单的健身器材,供小孩老人玩耍锻炼。
我径自找了一个没有人的长椅坐下,稍稍放松四肢,把自己全然地暴露在阳光之中。
不知是走了一段路的原因,还是下午的太阳已经比之前的温暖了很多。只觉得此刻身上的寒意已经散了大半,扯开了几分围巾,轻轻交握一下双手,明显地感到了掌心交错的暖意。
仰起头对着天空,很清楚地感受到光线投落在脸上,即使闭着眼,眼前仍是一片略带橙红的明亮。
之后的日子,每当我回忆起这个下午久违的阳光,都会感慨,它原来已在我生命之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