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里桐花遠 — 那麼近,那麼遠(一)

你就是承锋哥……

童承锋对着泥地剧烈地咳嗽,一口口将灌入腹里的湖水缓慢的咳出,在他颤抖的视线、恍惚的精神下,一道清冷的质问自一旁传来。

……之前说不认识我都是假的?

无须抬眼,他都晓得说这话的主人是谁,不正是他一心保护却又亲手伤害的红红吗?他终究露出了马脚,教她识破了谎言。心虚的童承锋无意识地止住咳嗽、屏住呼吸。

这一刹那,这对男女之间的时空犹如被冻结般暂停运行,直到浸入发间的湖水抗拒不了地心引力,一点点汇聚於发梢末间,决断似的跃向土地,方打破这个教两人隔绝出来的无形壁垒。

「我……」蓦然回神的童承锋猛然回首望向元贞红,想解释点什麽,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单音。

他还想解释什麽?

不论是少年的他还是成年的他,不都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了她吗?

他还能怎麽解释呢?

完全没有办法呐……

「嗯,是假的。都是假的。」奇妙的是当他决定坦白自己的欺瞒後,一直加诸在心间的无形束缚竟然也在此刻解脱,这令明明是犯错方的童承锋竟然还能用一种坦然自在的态度轻笑的认错。

见状,元贞红倒抽了几下鼻子,抿着唇,眨着眼斜瞧向天际。「为什麽要骗我?」

她都快要说不清楚究竟是他的欺骗,还是他无谓的态度,哪个伤她比较深?

「这不是很明显的吗?」童承锋轻笑着起了身,缓步向山下走去。

「你笑什麽?!」他的轻慢触动了元贞红积蓄已久的愤怒,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的不断寻觅,她奔上前扯住他的手,奋力咆哮:「难不成我做的一切在你眼底就只是件可笑的事情吗?」

「不。」童承锋长叹一声,心知今日若是不与她说明白,她恐怕是不会放开他的。「就我看来,你漫无目的地追着记忆里的童承锋岂止是可笑而已,还很一厢情愿。」

「你怎麽就没想过我毅然决然与你断了连系是为了什麽?反而一次次追到我身旁,让我的苦心尽数白费。」语毕,童承锋又是一声叹息。

元贞红起初听见他说自己一厢情愿时,本是气到打颤的,但一听他说完後半段,浓厚的疑问取代了这股怒意。

听来承锋哥并不是自愿要抛弃她的,可是她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迫使他做出这种伤人伤己的决定。

「那年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元贞红隐隐约约感觉到所有导致两人走到今天的关键就发生在那年她到美国过年的冬天。「你这样对待我,我有知道的权利!」

原就没有继续隐瞒她的意思,童承锋淡淡地瞧了她一眼,透过她一如即往纯净的黑瞳里回忆起那年深冬的剧变。

「你去美国之後,最初什麽也没发生,直到除夕夜那天,我们比平常稍微晚睡了一点……虽然是晚了一点,但根本不到平常认为的晚睡啊……谁知道就因为这样母亲染上点小感冒,过年期间普通医院没有看的,而母亲也不愿让我们在过年时为她担心,便自行隐瞒了病情,等到我和爸爸发现时亲发起高烧。虽然我们在得知後立刻将她送到地方医院急诊中心……不过,才刚大病初癒的母亲还是没有熬过这次一连串的感染。」

「怎麽会……」即使已经从童家搬走的蛛丝马迹里猜出当年发生的事,元贞红仍旧无法接受他的说词。「不过是一点小感冒,怎麽能轻易就让童阿姨……童阿姨生的到底是什麽病?」

「再生不良性贫血,一种会使人免疫下降的罕见血液疾病。」童承锋字字铿锵的说出这个不知从何时起便阴魂不散纠缠着他们家族的疾病名称。「而且我母亲罹患的还是家族性、有可能遗传的。」

听说的当下,元贞红倒抽了口气,赶紧松开紧抓住童承锋的手,上下打量起来。

「那麽你呢?还好吗?」想起这回见到童承锋,他确实较大学时期削瘦许多,元贞红不免焦急的问。

「我还站在这里,你说我好不好?」他反问。

童承锋笑着摊开双手,大方的任由她观察,好似这几年间他不曾受到病魔侵袭,身体并未差到连光爬这座小山就能耗尽一样。

最好的谎言其实是半真半假的,不是吗?

一如童承锋的预期,元贞红接受了他的说法,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你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一声不响的搬走,然後见了面也不认我?」她睁大了双眼瞪视着他,对於当他下决定的理由依旧有些难以置信。「慢着,这病是百分之百遗传的吗?是百分之百致命的吗?如果都不是,这不过是你自以为是的好意!你为何就不从我的角度替我想想,无声无息的就被初恋对象抛弃,这感觉实在太差劲了!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抛下的感觉……」

看她说着说着,忽然像小时候一般掩面哭了起来,童承锋心下一个触动,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抚上她的发顶,柔软的触感还是与从前一样美好。

「我宁可让你恨我或是忘了我这个只在你童年出现的过客,也不想让你亲眼看着我咽下最後一口气,或是为了照料我,从此过着劳碌无望的人生。」童承锋首次将自己做出离开决定的想法如实告知她。

感受到他话里的情真意切,元贞红忘了哭泣,泪眼汪汪的凝视一脸温柔抚着她发顶的童承锋。

她就晓得……她的承锋哥从未离去。

拥抱的心情涌现心头,她向前踏出一步,张开双手就想拥抱分隔多年的思慕对象。

怎料到童承锋居然笑着退开,无视着她想拥抱的渴望,开口提议:「回去吧,再不走,全身都湿的人很容易生病的。」

即便对他的煞风景有诸多不满,但听他提到生病,不久前才听说他也有机率罹患与童阿姨一般的重症,元贞红此刻的神经格外敏感,怎会反对他的建议。

於是两人无语并行的朝山下走去,一路上元贞红满脑子想的都是童承锋方才告知她的种种,总觉得有个地方被她忽略了……

直到两人来到民宿外面,见了桐花深处的主屋,元贞红才赫然想起她抵达这里第一天所发生的事,陡然出声质问:「就算你是为我着想才离开的,为什麽你明明没生病,第一天见面时还是不肯相认?」

「关於这个……」没料到她会抓住这点进逼,童承锋电光石火间竟想不出任何说法能够解套。

所幸此时一人插入话来,解救了童承锋,抑或是将战火延伸到另一个方面。

「你搞什麽鬼?怎麽把自己弄得湿淋淋的,要是感冒发烧怎麽办?」阳台上一名有着娃娃脸、虚胖身材的男人见童承锋走了回来,怪叫一声便冲回屋里,没多久抱着大浴巾奔向童承锋,将他团团包住。「我就知道!说什麽忽然不想这麽早回来,肯定有鬼。」

「这位是?」与卫奇扬带着敌意的眼神相接,元贞红震惊不已,就连想质问童承锋眼前这人是哪位都只能用弱弱的三个字表达。

广告圈里同志不算少,元贞红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能准确辨别出哪些人是同志,哪些人不是,而眼前的虚胖男人很明显的就是位同志。

如此正面直击一位同志对她的承锋大献殷勤,她能不震惊、不错愕吗?

「卫奇扬。」卫奇扬则是全无困惑,即便他对元贞红的印象早已淡薄得像张褪了色的感热纸,但能让童承锋如此失常的人,只可能是元贞红。「你好,元贞红学妹,虽然我在X大广告只读了两年就休学,但还算得上是你学长。」

这是……在向她示威吗?元贞红背後莫名流下冷汗。

「罗嗦什麽?走了。」见状,童承锋眉头一皱,当着元贞红的面扯着卫奇扬上了楼。

望着两人相偕回房,元贞红忽然想起自己最後问的问题,难不成这就是为何承锋哥不相认的原因?

放任元贞红一人胡思乱想,童承锋不客气的扯着卫奇扬进了房就放开他。

「你来干什麽?」拉开浴巾,童承锋从衣柜里找出一套乾净衣物後,便脱去上衣打算马上换掉身上既泡了水又沾了泥巴的脏衣服,只是才要脱掉裤子,赫然想起房间里可不只他一位,抓了裤子,溜进浴室。

「干嘛躲进厕所换,在这里换多好,是不是男人啊……」打从童承锋脱掉上衣就冒起精光的贼眼,在他闪进厕所的一刹那像断了电的灯光应声而灭,卫奇扬大失所望的嘀咕。

「你说什麽?太小声了。」

切!他真要大声说出来,他敢打赌童承锋再也不会让他进房间一步了。卫奇扬撇撇嘴,给了另一个安全的答案。「你在民宿待这麽久,太不寻常,我有点担心所以过来看一下。」

「我早和你说过会留下来一阵子。」转眼童承锋已经换上乾衣走了出来。「况且,我不是小孩子,有什麽好担心的。」

「你还敢说!」提起这个,卫奇扬便一肚子火。「你所谓的会照顾自己就是把自己搞得一身湿吗?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虽然你现在情况稳定多了,也不能这样胡来。」

翻出吹风机,童承锋沉默的吹起头发,等同默认了卫奇扬的教训。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无论是拼了老命似的冲上山还是不顾安危的跳到湖里去,对他来说都太勉强了。

只是红红就在眼前,他又岂能不去搭救……

「都多少年了,你还是只要一遇到元贞红你就什麽都不管了。」卫奇扬语带落寞。

他不过是希望待在童承锋旁边看他生活过得好而已,但为何看到的都是童承锋为了元贞红任意妄为,自我伤害呢?

每看一次童承锋的奋不顾身,他的心便痛一次,痛到好几次都觉得待在这人身旁对他来说已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束缚。

「阿扬。」听出好友的失落,童承锋停下吹风机,愧疚地喊了好友的名字。

「童承锋,我喜欢你,这心情从我大学时代认识你之後就没变过。」卫奇扬坦率说出他的心情,反正他告白後就从没遮掩过这件事。「就算是这样好了,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也喜欢我,还是你喜欢的人是元贞红、王贞红还是谢贞红,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你能活得快乐……」

未等卫奇扬说完,童承锋故作轻佻的反问:「我现在活得怎麽不快乐了?经营桐花深处,有空就爬山种花,怎麽不快乐了。」

「喔。」卫奇扬理解似的颔首:「所以你管这种守着一座木屋等死的生活叫快乐?」

哪怕是朋友,童承锋也没料到卫奇扬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顿时被呛得面红耳赤,辩解之语哽在喉咙里硬是说不出来。

「你究竟想要什麽呢?童承锋。」卫奇扬倏地话锋一转,掷地有声的逼问。「如果你觉得在山里经营一间民宿兼等死的生活很好,又何必把你们的童年约定公诸於世?你明明知道那会是她寻来的重要线索,不是吗?」

「不是,我没想过……」童承锋低声否认,下一秒便让卫奇扬略过。

「如果你对她还有期待的话,就该把握住这次机会,不让你们的绿份再次错过,而不是拉着我进房,刻意让她误解我们之间有什麽。」卫奇扬心思非同一般的细致,不消片刻,已经看穿了童承锋的趁势利用。

「这样做,不只对她残忍,对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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