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
我没想过你仍打算不承认这一切事,还要跟我绝交。那麽我也用不着给你面子,乾脆把事情挑明——这封信的读者除了有你,还有你阿姨,刑采倩小姐,对不对?还是刑小姐相当富道德心,每次收到我的信後,虽然把信件扫描到电脑、再透过电邮转发给你,却从未正眼看过内容?
就在十二月廿五日,我上了去J国的飞机,到了K市,再转乘列车到N市,车程比我想像中短,不过一小时。机票在十一月订下来的,那阵子有航空公司推出优惠价的机票,我神差鬼使的就买了,打算一个人去J国旅行十天,都住在K市。最大的目的还是给你一个意外惊喜,特地去N市见你一面。再者,这几个月,你的言行举止有点奇怪,跟我所认识的你不一样,像是守着许多秘密似的,我想也许是你不太适应J国的生活。
我带不够衣服去J国,穿着厚厚的羽绒棉衣也不足以驱寒,但上了特急列车,一想到能跟你见面,又像以前那般说无聊闲话,就觉得在小雪霏霏的J国拉着行李箱狼狈行走,也不算什麽辛苦事。那时我忽然察觉,即使跟婉婉约会也没有那种期待的感觉。
到了N市,雪下得愈来愈大,我连毛手套也没有带出来,手指跟冰条没两样,僵硬得难以屈曲。我在陌生的道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用英文问了许多J国人,才赶上一班市巴士,去了你所住的地方附近——就是我寄信给你所用的地址。
可是,我讶异地发觉那是一座私人平房,根本不是什麽大学宿舍。我满腔疑惑地按了门钟,出来开门的是一名美貌女子,看来廿多岁,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几乎及至臀部,眉目跟你的父亲有点相似。我霎时呆掉,那女子却叫出我的名字:“你……文斐然?怎麽会……”
她见我冷得嘴唇发白、脸也青了,二话不说请我进房子。房里开了暖气,她给我端来一杯温热的玄米茶,又给我两件大衣披着,我的身子渐渐暖了。她跟我说,她叫做刑采倩,是你的阿姨,今年已有三十三岁。
我起初以为你省却住宿的钱,寄住在刑小姐家里,便问她,你何时回来。
她眼神闪缩,未敢正视我,及後动身,上了二楼,不飞後拿着一个浅紫色的小木盒下来,叫我看盒内的东西。我打开来,里面竟是我写给你的所有信件。我大惑不解,几次追问:“为什麽我给刑斌的信会在你手上的?为什麽你认识我?”
她说出实情。原来你根本就没有来过J国留学,而是从江城英文大学退学,也就是说,你现在甚至不是大学生。你一开始就对艺术没兴趣,天份不高,只是我自小喜爱艺术,你想要跟我一起,就和我一起上画班,为了跟上我的学习进度、和我进到同一所大学,你每天花几小时去练习绘画,所以你的基础比我们任何人都要稳固,却缺乏变通与创造力。
我不明白你为什麽要为了跟我在一起,强逼自己学习一门根本没兴趣的专业。
“你这还不明白吗?”刑小姐看向我时,眼神暧昧,我浑身躁热,不由得想到某一个方向——是的,那个我很不愿意承认的方向。
她徐徐说起所有你最不希望我得知的事情。
你在很早的时候就对我有了同性间不应有的感情,可是你清楚我是一个直男,不可能接受你的感情。而你也一样,是个直男,或许是我的长相较为女性化,小时候的我不时被错认为女生,便使你一时迷惑,种下了感情。你一直不希望陷下去,故此由高中开始便不断结交女友,想有天找到一个你真心喜欢的女子,由此抛弃对我的感情,跟我永远做好朋友。
可是你做不到。
刑小姐说,由於她跟你的岁数相差不远,她一直像你的姐姐一样,所以你一直向她倾诉这种难以外道的烦恼。你多年来偷偷在皮夹里放了一张我的学生相片,刑小姐看过,还跟你说,我长得太招人了。你跟我进了同一间大学,刑小姐说,你本来想通了,在大学期间跟我坦白感情,可是我一入学便看上了安婉婉。这是我第一次打从心底、长期爱慕着一个女生,以往我有过好几次暗恋,皆因自觉不够男子气慨而不敢表白,很快放弃,可这次我对安婉婉的感情却不一样。
你知道,你是不会有机会的,而且你也跟不上大学课程,日益痛苦。最後你跟家人说,你要退学,之後再用去年高考的成绩考进西南大学,修读比较文学及J国语言。你家人向来反对你考进英文大学读艺术,但也不乐见你再去别的大学读人文学科,於是你跟家人冷战了整整一个月。
最後,你将你真正考进英文大学的原因说出来。你父母深怕你真的走上同性恋这条歧路,不管你想怎样做,也支持你的决定。你就说出你想了许久的计划:
首先,你以私人理由请求艺术系的教职员先隐瞒你已退学的消息,然後你便欺骗我,说你去了J国留学。事实上,你只是短期从家里搬出来,去了别区暂住,间中自修文学和J国语言以打发时间,也有去做不同的兼职。今年二月你将会用先前高考的成绩,再向教育部申请考大学。
你想通了,只一味想我得到所谓的幸福,故此尽全力教我讨好安婉婉。你以为我深爱着她,只要得到她,便得到真正的幸福。只有如此,你才能完全放下对我的感情,重新开始过新生活。可是你没想到,原来我对婉婉的感情只是错觉,真正接触後,才发觉我们一点也不合适。
婉婉一直知道你的去向,却不清楚你为何要骗我你去了留学。你只对她说有难言之隐,她就不戳破你的谎言——你没说错,这样看来,其实安婉婉真是一个好女人。
我一直以来寄给你的信,都是寄到刑小姐的家,由她以电邮转发给你,信的正本都留在她手上。而你给我寄信便得花上不少工夫,一封信由江城去到J国,再由J国到江城的我手上。这就是为什麽我要等待很长的一段时间才收到你的回信——当然这也跟你有意疏远我、减少给我写信有关。
刑小姐说出一切後,我沉默了两小时,回神过来已是夜晚七八点。她借我两件大衣、围巾、毛手套——她是女子,即使我的身材比许多男子纤细,穿起她的大衣时也觉得太紧身。她请我吃过晚饭,再送我到车站赶上列车回到K市的廉价旅馆。
我在K市、N市和邻近的O市晃游了十天,理清了许多想法。
婉婉的事,算了,你别再提。我只想见你,有许多事想问你,许多事要你交代清楚。由去年七月开始,到今年二月,原来我已有大半年没见过你,而你跟我,竟都住在江城。
刑斌,不要再骗我。不要认为我觉得你恶心,不要一开始便认定我讨厌同性恋。
我想见你。
祝
早日相见
文斐然
2014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