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四壁满是高及屋顶的巨大书架。
数不清的书籍古卷横陈其中,层层叠叠,瀚如云烟。只有正对着门的那面墙,开了约么一人高的窗,从那里透进来的些许光线刚好铺满了窗前一张案几。
“晏兮、晏兮……”
呼唤声飘飘渺渺的传来,捻着书页的手一顿。
那是双孩子的手。
指节还未抽长,圆圆润润带点婴儿肥,异常白的肤色在阴冷的光线下透着淡淡的青。
“晏兮……”
几如呢喃的呼唤声在门外响起,厚重的房门被推动,拴在门上的铁索发出“哗啦”一声闷响。
晏兮回头,正午明晃晃的阳光透过门缝投进房间,细小的粉尘绕着光柱盘旋,刺痛了他的眼睛。透过这双水汽模糊的眼,晏兮看见门外那人脸上灿烂的笑容。
“我给你带了梅子,晏兮——”
“晏兮!”
两个声音重叠,而那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却更为真切,晏兮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瞬间便被拉出了记忆的迷殿。
“晏兮,醒醒。”
声音他已经听不清晰,但却还挣扎着想要去回应。
只是一张口,晏兮便感觉自己的肺在呼呼作响,仿佛储满水的风箱。胸口被人大力地猛按几下,晏兮肺叶里的水挤压上涌。赫哲扶起他,一手环抱,一手在他背后落下重重一锤。
这下,晏兮终于“哇”的一声,接连吐出好几口冷水。
那冷水一去,五感渐渐归了位,他才知道原来那股熟悉的气息早已开始了侵蚀。
他感觉有一条冰冷的河从五脏六腑中奔涌出来,流向他的躯干四肢,
晏兮挣扎着攥了一下身上的衣料,不出意料早已湿透。
“醒了?佩佩,把衣服扔过来!”
“你们……没事吧……”晏兮微弱的声音赫哲没有听见,他伸手接过穆沙佩佩扔过来的油纸包几下拆开,取出一套干净的新衣物。
“你们……没受伤吧……”晏兮眼前人影重叠,他伸手想去抓赫哲的手腕,却什么都抓不住。
“别动。”赫哲低沉的声音在晏兮耳边响起,顺势褪去了他身上那层湿透的衣服。
晏兮在山风中打着寒战,牙齿“咯咯”作响,全身仅存的一点热气也被那件湿衣服带走了。
“马上就好。”赫哲安慰着他,用一块干净的布快速地给他擦去身上的水。
赫哲的手是热的,拂过他皮肤时激起一阵阵的战粟。
“冷——”
赫哲给他套上干燥的新衣,又把保暖的衣物给他一层层加上。他飞快地系着晏兮身前的衣带,道:“就好了。”
“再扔块布过来!”赫哲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火边烤头发的穆沙佩佩,顺手扔出去一个东西:“把这个擦干净。”
“啊,什么?”穆沙佩佩刚一抬头,就看见迎面飞来白色的一团,于是急忙扔了巾帕伸手去接。
“啪叽”一小团白毛落进了穆沙佩佩怀里,湿漉漉的一团还在蠕动。沁透水的毛发打了缕,冻得硬硬的,每次都抖动都像冰凌一样发出哗哗的声响。穆沙佩佩去戳那团白毛,看到了一双红红的,可怜巴巴的小眼睛。
他一声惨叫:“啊!这是什么!?白老鼠吗!啊!?”
“叫什么!”赫哲皱眉:“把它烤干。”
穆沙佩佩战战兢兢地把“白老鼠”放到火边,借着火光他发现这东西有几分眼熟。
这不就是他去厨房偷吃时经常看见的那只貂吗?
穆沙佩佩想起自己被他叼走的几片腌肉,哼哼唧唧地笑了起来,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还有柴吗?把火添旺。”
“有。”穆沙佩佩起身,抽出一捆柴扔进火堆里。
潮湿的柴火燃烧着,腾起一股青烟。赫哲等烟气散去,火势彻底上来才抱着晏兮靠近。
“好点没?”赫哲坐到一块扫净干雪的地方,给晏兮擦着他湿漉漉的头发。
赫哲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忙去检查晏兮的情况,发现他双眼紧闭,胸口却剧烈地起伏着。
“晏谷主怎么了?”穆沙佩佩发觉赫哲脸色不对,忙凑过去,一看之下却是一惊。
晏兮呼出的气息仿佛跟山上的空气一样冷,看不见白色的哈气。被营火照亮的脸庞上一点血色也无,整个人透出一股不自然的青色,就像寒玉雕成的一尊石像,了无生机。
穆沙佩佩倒抽一口凉气:“这、这——晏谷主还能行吗?这看着——”
“闭嘴。”赫哲额上青筋直跳。他伸手寻到晏兮的手腕,触摸到那冰冷的皮肤下微弱的跳动时,心里才安定一点。
“几时了?”
穆沙佩佩看看天色:“亥时了吧。”
时间不对,晏兮的寒疾是每晚子夜发作,现在却整整提前了一个时辰,莫非是因为浸了冷水的缘故?
“得弄点热水。”赫哲脱下自己的大衣,把晏兮放上去。紧接着他又找出装水的皮囊,埋到了篝火下面。
穆沙佩佩看着乱了阵脚的赫哲提议:“要不咱们赶紧下山?去驿站租了马,再走快点的话,中午差不多就能到白沙镇,那里肯定有郎中。”
“不行,来不及了。”晏兮的状况看着怎么都不像是能撑到明天,赫哲摇摇头:“实在没办法就往回走。”
“往回走,去药王谷?”穆沙佩佩一脸震惊:“只要把他送回去,我们就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山下的人救不了他。”赫哲面无表情的陈述事实:“回去还有希望,如果他死了,我们这趟路就真是白走了。”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回去?”
怎么办?是啊,怎么办?
赫哲抚摸着晏兮半湿的头发,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因寒症而皱起的眉峰,突然想起那晚晏兮被穆萨佩佩吵醒时,自己用内力为他顺行脉络的事。
福至心灵,赫哲眼前一亮,抓起晏兮冰冷的手,扣住了他的手太阴肺经将自己温热的内力注了进去。
这一次内力所行之处,竟比上次赫哲所感受到的还要凶险万分。
晏兮的体内,寒气肆虐,五脏沉寂,经脉淤塞。
赫哲不敢贸然冲撞晏兮经脉瘀滞的地方,只得控制着浅浅一线内力,试图打通他的脉络。
于是这体内的一个小周天,竟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结束。
赫哲不敢懈怠,这一周天运行完毕,立刻又调动内力承接上那股未散的力量,继续疏导脉络,温润晏兮的五脏六腑。
这时,晏兮的身体却突然向前一弓,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来。
赫哲看着那滩血有些心惊,但再看向晏兮时,却发现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掌心也不再是冰凉一片,立刻就明白这是方法是奏效了。
“再去找些柴,把火生旺一些!”
“啊,好!”抱着卷耳坐在篝火边,几乎快要睡过去的穆沙佩佩听到赫哲的话,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找柴?好好。”
他站起身来,借着火光看到晏兮的脸,拍拍胸口道:“可算有点人色了……”
赫哲心无旁贷,没工夫理会穆沙佩佩的胡言乱语,继续道:“我们今晚不走了,你辛苦一些,多找些柴来。”
“啊,那……晏谷主?”
“快去。”赫哲眼风横了过去,穆沙佩佩立刻识相地抽出捆柴用的麻绳,往不远处的杉树林里去了。
赫哲调整姿势,让晏兮更舒服地躺在自己怀里。晏兮的头无力的垂在赫哲颈边,呼出的气息异常灼热。赫哲转过头去,板正他的脸,额头贴着额头。
果然发烧了。
赫哲皱起眉,他发现自己需要一刻不停的给晏兮输送内力。如果停下来,晏兮身体里面淤积的寒气就会迅速反扑。而这股阴寒之气仿佛用之不竭,赫哲可以用自己的温度中和它,抵御它,却无法消灭它。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有多少秘密?
赫哲静默着,用下巴蹭了蹭晏兮的头顶。
为什么你的身体这么差,这寒症又是怎么回事?而我将要带你走的这样一遭,又将会如何?
晏兮感受到了赫哲的温度,不自觉地靠近蹭了蹭,呼出一口微热的气息。赫哲明白他还是冷,便又褪了自己身上的一件皮裘搭在他身上。
这一带海拔不高,又一片林地,所以穆沙佩佩不多时便抱着一大捆柴回来了。
“少主。”穆沙佩佩把柴往地上一放,搽搽汗重新捞起系在腰间的裘衣裹到自己身上:“你就穿一件夹袄,不冷吗。”
赫哲扫了一眼精神劲十足的穆沙佩佩嘱咐道:“把衣服烤一下,再过两个时辰我们就动身。”
“哎。”穆沙佩佩应了一声,便去捡扔了一地的衣服了。到了晏兮那一身白袍前,他躬身一拎,哗啦滚出一把刀来。
穆萨佩佩定睛一看,呦,这不是自家老大的佩刀么。
骨颉罗那老头子的手艺就是好,看这款式,看这材质,啧啧,真让人羡慕。
感慨完,穆萨佩佩才反应过来。不对,这刀怎么在晏谷主的衣服堆里呢?
少主难道把刀送人了?
想到这,穆萨佩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种是狼阏人的“命刀”。
制刀用的锻铁是孩子出生前父母就要备下的。出世那天,父母会取婴孩的掌心血,连同铁胚一起送到最好的匠人那里。铁匠用这血和着鄂尔浑河的河水,几次淬火、锻打、开刃才成此刀。
这是狼阏人永不离身的东西,死了都会一同下葬。
这把刀,怎么能给别人呢?!
穆萨佩佩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赫哲,慢吞吞地把湿衣服和一些小什物都架到火前。
后半夜,赫哲为了照顾晏兮便没有再赶路。一行人围着篝火,半梦半醒地休憩着。
不过就算有篝火,毕竟也是在天寒地冻的大雪山上,还没等那火熄灭,晏兮就冻醒了。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却没有动。他的脸靠在赫哲胸前,两人仅仅隔了一件外衫。
晏兮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赫哲的体温和他身上淡淡的皂荚味道,还有那有力的心跳声,这些都让他感到分外的舒服。
“醒了?”赫哲并未睡熟,听闻晏兮呼吸一变,也跟着醒了过来。
晏兮整个脑袋混混沌沌的,他动了一下想退出赫哲的怀抱,却感觉全身的关节又疼又酸。
心里叹了一句,晏兮明白自己是发烧了。
赫哲看他挣动一下,以为是自己闷着他了,便把人转过来揽着。
晏兮任他动作,却在看到那一片深蓝色的天幕后,愣住了。
“怎么了?”赫哲抬头扫了一眼还在睡觉的穆萨佩佩,压低了声音问晏兮:“身上不舒服吗?”
晏兮不说话,只是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那里虽然还有几点繁星,但紫蓝色的天幕以及地平线上那一抹淡淡的亮光却昭示着,现在已经是早上了。
他,睡着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不曾在这个时间睡过。
病痛一旦发作,他就会被迫清醒。然后,彻骨的寒意便笼罩在一个又一个长的、仿佛没有尽头夜里。而天色开始擦亮的时候,那是他入睡的时候。
晏兮惊奇地看着天际的那抹既熟悉又陌生的颜色,恍惚着伸出手去,想去触碰它。
赫哲怕他冷着,把手给他塞回大衣里道:“你缓一缓我们就动身。”
“我——”晏兮想说话,但是被体温烧哑了的嗓子干涸的不行,刚开口就难受地直咳。
赫哲扒出篝火边一直埋着的水囊。
因为火一直从未熄灭,所以那水居然还微微有点烫:“喝点水。”
晏兮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觉得嗓子舒服多了。
赫哲给他喂了水,又把自己的大衣重新给他裹了裹,问:“冷吗?”
晏兮摇摇头,虚弱地往赫哲怀里靠了靠。他呼出的气息中有股不正常的燥热。赫哲去摸他额头,发现烫手的厉害。再去摸他的手,却又是冰冰凉的。
发烧的人虽然身上温度高,但内里却是冷的。
赫哲感觉到晏兮微微发着抖,于是又给他渡了一点内力才道:“我们这就走。”
晏兮扶着赫哲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赫哲把衣服给他扎紧,只是要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衣时遭到了拒绝。
“你把外套穿上。”晏兮推了一下赫哲伸过来的手:“就这么一层袄,你不冷吗?”
“背上你就不冷了。”赫哲绕过晏兮的手,把外套往他身上一搭,复而又系紧,这才转过身说:“上来吧。”
裹得像颗毛球一样的晏兮没有挣扎,他顺从地趴到赫哲背上,伸开双臂环住他的脖颈问道:“我的卷耳呢?”
“在佩佩那里。”赫哲站起来,把人又往上托了托。
“起床了。”赫哲拎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踢了踢还在睡的穆沙佩佩。
“哈——”穆萨佩佩打着哈欠,伸个了懒腰,一伸腿把卷耳踢出几米远。
卷耳瞬间惊醒,凶狠地冲着穆萨佩佩道:“吱吱吱吱!”
“下山了。”赫哲简单地下达完命令,穆沙佩佩立刻行动起来。
把东西披挂好,箱子背在身后,唯一麻烦的卷耳也被他一把抓住塞进了袖口里。
“走吧。”
于是,一行人在经历了各种水道、瀑布、寒冷的大小凶险后,终于休整完毕。再次披星戴月地踏上了下山的路。
晏兮趴在赫哲宽阔的背上,不禁回头去看那绵延不绝的九阙雪山。
有多少人知道,在这高耸的山腹中,有个那么美、如同仙境般的药王谷。又有多少人知道,这药王谷在他心中有多冷酷,可他又有多不舍。
望向山谷的方向,虽然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但晏兮的眼角,终还是落下了一滴泪。
燕燕于飞,参差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啊,可燕子,最终还是飞出这万重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