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对东方廉大胆的建言恼怒过,可现下他的怒火竟比昨日更甚。
但凡武将都有一分狂傲一份恣意,那是文官无法理解的,那些曾经踩着屍体在生死之间徘徊无数次凭着勇猛与意志活下来的武将,经历了比普通人多出许多的苦难,自然都有一腔直率热血。
霍连宏也不能例外。
「不敢,不敢今天怎来了?看来本相往日是小瞧了霍将军。」柳睿冷嘲,恐怕眼前这位若不是曾敌万军的将领,早就要被吓得冒冷汗了。
「卑将失言。」
「念在霍大人还算守本分的份上,本相这次就不计较了,就当不曾听过方才的一番话。对了,被请到本相府上为本相女儿看病的医女可是霍大人的侄女?」柳睿极罕有地不发作,淡淡地挑了另一个话题,拈着袖口悠然提起茶碟,一手茶盖往杯缘扣了扣,清铿声响在寂静的御书房里细细地敲荡,也敲荡在每一个畏惧的人心上。
「是。」霍连宏不知为何话锋会转到这上头上,只沉声应道。
柳睿喝茶的动作极慢,慢得人都急了,「她医术不精,斩钉截铁地说本相女儿无药可救,说甚麽都不肯治了,霍大人……怎麽看?」
霍连宏一愣,甚麽叫他怎麽看?
「本相想处置她,可又不得不给霍大人一点面子,是不是?」柳睿嘴上说得好听,眼色却是冰冷的,再蠢的人也该看得出他是要发火,宫人们莫不僵直了身,动作更小心了,就怕那怒火烧到自己身上去。
「丞相又说笑了,素念虽是卑将的侄女,却也是东方大将军义女。这面子、怎麽也不该轮到我才是。」霍连宏冷冷地讽刺,徐声答道。
他只当是一个事实般地道来,这是他和侄女一直似亲似疏若即若离的主因。
「哦?你们小小霍家倒是攀上了大将军这靠山,本相还险些忘了,大将军还是霍大人的岳父呢。如此亲上加亲,想必霍大人也没理由不为东方家卖命了,是不是?」
柳相故意要与人为难,这道题委实不好答,一听就是个怎麽答怎麽错的陷阱。若说是,那明摆着要与柳家为敌不唯柳相马首是瞻;若说不是,却又有居心叵测企图谋利着甚麽而叛亲谄媚的嫌疑。可见是两边也讨不了好。一般而来,这个时候沉默是最佳答案,可面前的是一代权相,如何能不答他的话?
只见下头兀自跪着的男人蓦地抬起一双炯炯虎目,随即便伏了下来,「卑将是陵国的臣子,只为陵国卖命。」
「说得真是好听,那──霍大人要置本相於何地了?」柳睿的声音越来越冷,唇畔微扬的弧度更似是一把锐厉的刀。
宫人眼观鼻鼻观心,早就察觉柳相神色不对、声线不对,不由偷偷抹了一把冷汗,都在等那个伏跪的将军坐直好打个眼色。都知柳相最是排异,容不得半个臣子对自己不服,朝中有三分之二都是完全臣服於柳家的,其余的也是不敢怒不敢言的闲散官,要在朝堂上生存,对柳相的绝对服从是必要的,大将军那一支至今逍遥乃是因着宗室身分,柳相再只手遮天也未忘记这仍是东方氏的江山,要除掉也必须找着个铁证如山的由头,现如今的形势这由头生怕是快要揪在柳相手心里了。
霍连宏低了眉,似是料想不到今日这一趟竟会招到柳睿的一番敲击。他向来对朝政之事只有一个态度,那便是置身事外有多远避多远,远在边关是最好,即便调回平城也是在城外练兵,不曾上朝入宫议事论政,他只尽着身为武将的本分而已,根本不须对任何人昭示对谁的一片忠心。
柳相此番是要处置自己,好给东方大将军来个杀鸡儆麽?
「莫以为本相不知大将军那两父子在玩甚麽把戏,这天下都是本相的爪牙眼线,你们稍微动一下眉毛也有人马上向我报告,哼!想在本相眼皮底下动歪脑筋,简直异想天开。霍大人,本相看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今天才与你说这些废话,你若是聪明人,就赶紧把不该有的心思都放回肚子里去,不然哪天你也跟着走错了路,当你後悔莫及之时,莫怪本相不曾好心提醒警告一番。」柳睿说到忌讳处,随手抓起一扮奏章,往下面的将军脸上狠狠掷去。
柳睿这话说得重了,字字掷地有声,句句把罪名往对方身上扣,随便一句也是抄家杀头的大罪,听得就算毫无关系的宫人也冷汗直流,饶是看得再多柳相发作下臣的情景,也禁不住人人自危免於被迁怒。
脸上没有分毫痛感,霍连宏却觉得有半边脸熊熊烧了起来,那是一个侮辱性的耳光。
「卑将不敢。」他仍是这麽冷冷的一句,心里却是咬牙切齿,强力压抑着怒火。
陵帝默不作声地纵容着这一切,眉眼低低,温雅脸容一派谨慎,隐忍地把所有情绪藏在袖里的手,攥得紧绷,把滕上的绸布都捏得起了皱。
「霍大人不敢,可大将军父子俩可还是甚麽都敢做的。陛下,对罢?」柳睿唇畔的笑冷不防地生出一阵肃杀,刀子似的凛冽目光直落在上座的陵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