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凉山中回响出马蹄徐踏、车辆辗石之声,冷冷清清地渐行渐远,如足下依稀朦胧的金陵城,渐渐变得遥不可及,与她拉出一段永恒的距离。
远去了,生命中曾与自己最密切相连的,都远去了。
一切犹若昨日,顷刻间,再也拾不回来。
柳宠娘气恼着,一气起来就惯性想拿半西去砸,伸手及处,却是空无一物。她回到帐里,这才发现这里是多麽的简陋,白色帐子包得密实,山地上铺了厚布垫子保暖,架了矮塌是坐是睡都在那处,几乎无半个多余物件供她浪费,她大可发泄後编个理由来诓骗,然──
她不想这样对待那个对她有恩的人。
她可以嫌他不好看、嫌他邋遢、嫌他寒酸,但惹他烦恼,非她所愿。
罢了,忍忍好了。
相府在中午派人来强行带走医女的事,消息已经传到从金陵城内调遣巡兵後回到校场的霍连宏,意外地他并无甚麽反应,一如往常地待到晚间时分,方攀着山中狭弯石阶在两侧守兵的敬体下姗姗而回。
柳宠娘也再度把中午的事说了一遍,归根究底其实躺在床上奄奄不醒的人是她本人,说起来罪魁祸首便是自己,导致了如今霍连宏的人遭到相府为难,潜意识里总有点过意不去。
「大人?您打算怎麽办?」柳宠娘疑惑於他的毫无反应,试探地问道,「要去相府关照一下麽?」
她会这麽说无疑是带了私心在里面,因为自己有着回去相府一看的念头,便想藉着下午的意外拿个由头,好跟着霍连宏进城回家一趟。
「不怎麽办,一时三刻出不了甚麽事。」霍连宏懒懒应道,倒不像是怎麽上心。
「您不担心麽?」
「看病是大夫该做的,再说小雁也不是一般的姑娘,身分特殊,柳相不会动她的。等柳相召我入皇城的时候,顺便问一下小雁的状况就好。对了,我今日向军医要了些药膏来,对你的手该有用处,你回去抹一抹,我就不帮你了。」霍连宏忽然从戎衣里取出一枝药瓶,他没有说那些伤明显是受了拶指之刑,虽不晓得她一个弱女子怎受到如此残酷对待,自己却无关心的兴致,只这小姑娘也怪,除了一开始不断喊痛後却是从此只字不提。
柳宠娘早就忘了那些不属於自己身体的伤伤痛痛,只愣愣地接下药瓶不知他指的是甚麽。
只想到,昨晚他强硬地握着自己双荑时。
想着,双颊不期然红了一片。
「怎麽了?」似乎是注意到她异常的神色,霍连宏复问,大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之後方移开了掌。
掌心的热度如云般滞留在柳宠娘的额上,连带着一阵属於男人的汗臭味绕上她鼻尖。
「还说呢,您早早地去了,许久不见人,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您就不怕我有危险。」柳宠娘扭开脸避过他身上难闻的汗味,口吻兜上几分埋怨,全然不觉自己在对人撒娇,就像以前对着父亲时一般欲亲不亲。
「这里有步兵站岗,怕甚麽?」霍连宏不以为然地敷衍道,拉了拉缰绳将马拴在一旁的棚里,摸了摸马头,方才回身相对。
柳宠娘脸色微变,这才想到对方刚是摸了马再摸她,不由感到一阵厌拒,往後退了一步。
她不再无理讨厌对方是一回事,但对方不修篇幅不讲卫生又是一回事了。
霍连宏也不知有否察觉她如此小心眼的举止,却也没有再靠近,自顾自地捏了捏酸痛的肩头,只严肃地道:「天冷着,莫在外头吹风,再伤了身子,我可没钱替你买药。用过饭了吗?」
柳宠娘摇摇头,「我不会煮。」
霍连宏暗暗叹一口气,终於体认到自己捡了一个甚麽也不会的小女娃回来的事实,眉头不由皱得更深。罢了罢了,不捡也捡了,只要自力更生硬着头皮把人照顾到底,自己的业自己担,事到如今这小姑娘也算自己半个责任了。
「我常常要轮班练兵,不能时时顾着你,你这丫头可有回去的地方?」
这……是要赶她走的意思?
柳宠娘脸色一白,未及整理出结论,情绪率先发作,温净的脸容满是愠色。
「我没家啦,鬼门关才跑了一趟,你却来赶我走。我无处可去,你要是赶我走了,我便……我便死在你家门口好了,大人若狠得下心,就赶我走吧。」柳宠娘委屈地瞪他,也不管自己撂下的威胁是多麽赌气多麽滑稽,但她言辞里尽是惶恐慌张,带着女儿家的娇怜,把话说得再狠再刁蛮,也是要教听的人心生不忍。
「你……」
「大人,我知我娇惯不懂事不讨您的喜,那日也实在是误会您了,可我昨晚也向您郑重地道歉了不是麽?您若是觉着不够,您就说个理儿来,我能做的定会试着做,能改的也定会试着改,不然我真是无路可走了,我没家啦,没家啦──」柳宠娘气得不知所云,说着眼眶也情不自禁地红了,她负气地抬手去揉,结果竟就擦出一滴水光来。
「小姑娘,我不就随口问了一句,你慌成这般是怎的?警告你,不许在我面前哭!」霍连宏忽然低喝,神情虽仍是一贯冷酷,声音却已经变了调。
天晓得他这种武夫为人讲求爽快,说一不二,最是见不得别人哭哭啼啼,这会儿柳宠娘在他耳际一句接着一句说个不停根本容不得他插嘴,显然是犯着他的大忌,他心里难免烦躁,然而他听出了她言下的不知所措,彷佛真的极怕他把她丢下,虽不太明白何以明明仅是萍水相逢的他值得她如此激动,就算她是记挂着甚麽无聊的救命之恩,也就不过如此,她的反应,显然是有着别的依赖。
如此一想,谁也难再硬得下心肠把人赶离的。
「呿,小孩子就是麻烦。这乡野地方,你不嫌穷困,喜欢便住个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