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空间里拉出一阵静谧,男孩翻了翻白眼,率先酸酸地应声,「喂,你究竟还要认错人几次?先是将军大人,再是小雁姐,就连自己也记不得清了,装疯卖傻得有个限度喔!」
「我看看。」少女淡淡地道,素手抚上柳宠娘的脸,翻开眼皮细覤,在对方泛痛欲挣开她之前开口,「别动。」
「请问──你是谁?」想也知道眼前的姑娘绝不会是司空娣,可那张脸着实有七八分相像。
「霍素念。」少女简短地答道。
男孩似乎也觉着太简洁,忍不住替少女接话,「小雁姐是咱们这里的小大夫,尽得袁医女真传哩!你这点小伤,对小雁姐而言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真怪。」霍素念忽然低喃,打断了男孩为她争光的言语。
少女讲话的语调极淡,柔柔细细的,只字片语而又不多加解辞,让听的人如坠五里雾中,欲追问却又觉得对方不欲多言。
「这丫头是很怪啊!所以她是伤着哪里,疯了傻了?」男孩恶意地笑着猜测,戏弄的成分居多。
「她曾中过致命之剧毒,可又似乎有人在事前喂以解药,方才捡回了一条命,不然倘若毒发了,便是神仙也难救。」霍素念淡淡地陈述,似同情又似好奇地端详着女子,「姑娘的伤确实没有大碍,只是体虚身弱,调理上不得马虎,以人参进补为佳。」
这姑娘,就连性情也与司空娣有一丝相似啊……真不能怪自己认错。
「甚麽?」率先惊叫的是男孩,「有多余的米饭让她吃她便该笑了,还想吃参?将她整个人卖了也换不到一枝参啦!」
柳宠娘哪里受得了如此昭昭实实的讪笑,当下变了脸色,脱口骂道:「你给我掌嘴!」
「啥?掌你的啊?」男孩可听不惯这种命令,单纯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
霍素念置若罔闻地淡声开口,轻细的嗓像一川凉凉清泉,「这个问题,得问叔父。」顿了顿,似是揣度着用词,又续道:「人是他带回来的。」
「你叔父……」柳宠娘当下紧接着问道。是那个粗鲁难看的汉子麽?她现下当真身在他的住处?
可,莫道他是堂堂一个朝廷命官,如此简陋寒酸的地方,是人住的麽?身为将军却住在这种穷地方,跟一个乡野村夫有何差别?本来,她根本一辈子也不可能踏足此地,如何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会沦落到如此境况?曾经狠狠不屑於他的自己,如今高贵於何处?
「他不在。」霍素念以为对方关心男人的去处。
「将军大人被召到皇城啦,皇城你晓得不?不晓得不要紧,金陵柳家该听说过罢?柳家小皇后没你的好运,事前可没人喂她解药,一枝毒箭啾地一声,飞上西天,没啦!」男孩用着满不在乎的口吻,甚至稍嫌冷漠,从裤袋里摸出又一颗糖球,心情颇好似地含啜。
「我……死了?」柳宠娘怔怔地问,思考瞬间被抽空。
柳家长小姐死了,那现在的她……是谁?
她盯着几上银盆里映出的那张不属於她的脸发怔,捏自己的颊,痛得蹙了眉,却仍是莫敢置信如此荒谬之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依然没有丝毫真实感,更无法厘清事情的因由始末。
倘若是真是灵魂错换,那她现下这张脸的女子是甚麽人?那女子又何处去了?是否同样错置於她柳宠娘原本的身体?中箭後昏迷的自己,醒了?
世事难测,同时极尽讽刺。
她越想越乱,如一丝线,缠出千千结。
男孩未有细心察觉对方的语病,漫不经心地应道:「是啊,真可惜。」
「你!大胆!此话是怎麽说的!」柳宠娘听及如斯混帐话,加之被讽刺的对象又是她自身,不觉瞪大了双眼,气得端出平时教训下人的气势架子。
「你激动个啥劲呀?真是奇了怪了,柳家恶名在外谁人不知,会这样说的何止我一个!随便抓个张三李四问问去,瞧瞧谁不高兴欢呼终於有人看不过眼替天行道,就算不能抄他们的家也好歹给个教训,如今那小皇后的遭殃不正正是好?只可惜只死了个长小姐,若是再死一个强抢民女的少爷啊、狐假虎威的家丁啊、盛气凌人的姨娘啊就更好了──」
「胡说甚麽呢!你少唬我,也休把柳家传得如此不堪,人云亦云的,还说得言之凿凿,要脸不要脸!」
「谁唬你了!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就连三岁小孩也会唱『宁得罪天子、莫得罪柳家人』,见了柳家人谁不知要绕路走,就怕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无人敢申冤!我告诉你,我恨不得全天下姓柳的都死光!」
柳宠娘气得发颤,男孩竟也气得眼红。
「玄弋。」少女轻唤,暗示他莫再说下去。非是不想他得罪那姑娘,而是不希望他口没遮拦惹上是非。
她是那般伤心惶恐,为失去的家,为失去的父亲,却万没想到,她柳宠娘的死,在平民百姓眼中竟是幸灾乐祸之事!为何无人惋惜、无人叫屈、无人怨愤?柳家虽权大势力,可也是几代忠心,自南虞立国以来少不得柳氏後代的扶持,到头来得到的却是这般冰凉的人情?谁来告诉她,柳家在外究竟做过些甚麽,竟如失此失了人心,让一个如此年少的男孩也会叫恨?
如此一想,心中一寒,瞠着的眼不由滑下一道冰凉。
「喂,你──」男孩不曾想过对方会气哭,登时回过神来,当下慌了手脚,方才吼人的恶意一下子灰飞烟灭,心急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别哭啊听没听到!」
惨了,这回铁定要被将军大人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