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亭内无人不是震惊愕然。
相较於满席毫无准备的惊乱,只有柳睿始终淡定相对地泰然不变,若有似无的微笑中噙着意料之内的意气风发,彷佛是一双凉漠的手在天际俯视世间,风云变幻早在牢牢掌握之中任他随意揉弄,不曾跳脱过想像改变形状,始终固定维持在指尖触及的地方。
许是这份家势成就自信,世上没有事能撼裂出他的动魄惊心。
该有的情感早在年岁的飞雪中凝结,柳睿冷冷扯动嘴角,就像只是皮肉的脉动一样,对眼下一切彷佛拥有主宰能力似地不为所动,将他人的震诧无知视若观赏一般冰冷。
柳宠娘怔怔望向她最信任的父亲,为他冷凉的木无表情只有不解。原以为太后不过是派人来送礼,如今明月环一拿出,昭然若揭的旨意犹如晴天霹雳,使得她脸上的呆愣一时无法抹离,娇艳的眉眼还原女儿家最单纯的情绪表现。
「宠儿,还不赶快跪地谢礼。」柳睿的声音仍是一贯淡淡带着厉色。
柳宠娘向来畏怕父亲,心下再不愿意也莫敢诉诸言行,当下手压裙幅起了身,徐缓跪地两手双抬。
即见一块月牙状的玉环灵透如静落叶尖的水露,落下时幽幽融合於掌心,神秘而清贵。她只觉手心一片凉意,就像小小的薄冰缓融沁进神经,被背後的意旨无形加重了分量,使得轻巧玉翠重若千斤。
「宠娘谢太后娘娘恩典。」柳宠娘呆呆谢道。
一国之母……她麽?
便在她垂首怔愣之际,司空娣冷不防地取出一卷旨书往两边摊开,朗声道:「柳氏听旨──」
此言一出,不只柳宠娘,席间无一人不纷纷俯伏,遍地静默听候宣旨。
「丞相之女柳氏,丽质轻灵,知书有礼,天资聪慧,自幼深得太后喜爱,今特封为皇后,令三日後与天子完婚,入住东宫瑞凤殿,五日後办册封大典,钦此!」司空娣面无贺色,声音凉漠不喜,把手中懿旨卷回原状,朝跟前少女端上,「恭喜韵小姐。」
谁都知当朝懿旨等同皇帝诏曰,以至於那绣卷看来权威得沉重难接,柳宠娘像是恍恍惚惚般双手抬纳,也不知是否把旨意听了个明确,小小年纪又是否消化了事实。
懿旨一下,一切也就成了不可扭转的风景。
「谢太后娘娘恩典,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娘娘另赐金绣文霞红帔,黄金万两,皆随其他聘礼交予柳府的总管。太后娘娘说,婚事虽定得仓促,礼节却一样也不能少。三日後,司礼官将随内卫侍百名至柳府──这便是太后娘娘给柳小姐的真正寿礼。」
懿旨落入柳宠娘手中的同时,百官齐声道:「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按礼说众人待司空娣离开後方可起身,遥遥以表对太后的敬意。未想司空娣在宣旨後木然静止,迟迟不听背离的跫音,一些禁不得好奇的人悄然抬起半张脸,只见那冷丽孤影犹若在山雪中独立,绝美得引人采摘而又毫不留情将采花人刺伤,在早年的日夜曝晒中失落了情感。
柳睿罔顾礼数先行起身,甩了甩袖,冷声道:「不知司空大人还有何指教?」
「下官想请韵小姐借一步说话。」司空娣徐缓道。
「宠儿。」柳睿简短唤了一声算是应允,随後旋身回至上席拂袍而坐,俯视满地跪拜。
柳宠娘不明就里地依言随行,因着这一道懿旨早已没了主意,现下司空娣忽然邀她说话,更是令她摸不着头绪,毕竟她们俩无甚交情,断无叙旧的可能,以至此番所为何事她全然不知。
许是柳睿的气势使然,她不觉养成了对冷面寡言畏惧的弱点,将拥有相同特质的人与爹亲拉成一线,就如身前的司空娣,就如方才那貌丑的男人,她都无法征服习惯性的怯懦,平常的娇气也只有这时候能被镇压住。
她轻撩裙摆小步跟随司空娣一路走出水上亭,经过柳樱时还隐约听见故意哼出的嫉忿,她还来不及有任何感觉,眼角不经意地穿过几排宴席跃入一道刺目的身影──
竟就是方才那个粗丑的鲁男人!
原来他果真是位大人,哼……只见他在一地锦衣华服之间朴实无华,突兀得俨如不属於此处,分享了她唯一的睥睨,高高踏过他不置一眼的无声俯跪。
还真不曾见过又丑又寒酸的朝廷官员,就不怕丢了陵国的脸!她在心底尖刻地暗忖,像是急着贬损他般毫不留情。
随着前进的步伐她不得不把视线抽离,摆着娇贵的千金姿态走出满亭的注视。
柳荫下轻风徐来,莲池幽波漾漾,人前人後却是两番心思。司空娣一手负於後,在凌波桥口倏地止步,转身道:「韵小姐,别来无恙。」
「我一切安好,多谢司空姐姐挂心。」柳宠娘心有旁骛地微笑应对。
「一切安好麽?」司空娣忽然欲笑不笑地轻扯唇角,在那张孤美的脸上宛若千飞雪,彷佛加速了冬霜未尽的寒意,「韵小姐,我叫你出来,便是想提醒你……将近的劫厄。」
「劫厄?」柳宠娘娇愣地问。
「奸门发暗,青黑之色现於眼下,此乃灾杀凶兆,小姐小心为上。」
柳宠娘先是一愕,万没想到司空娣竟如此诅咒於她,不由气恼光火,却在目睹对方的清冷神态後忍住不发,俏脸鼓鼓敛了笑容,丝毫不信这些胡言乱语。
她眼巧目灵,两颊不胭而红,哪里发黑了?呸,一派胡言,想吓她麽?
依她看,今日这道懿旨才是她最大的劫厄!
「司空姐姐才传了懿旨封我为后,而今又说我近日有劫,那到底是喜是厄呀?」柳宠娘娇声反问,虽不尖锐却也掩不住直率的不信。
司空娣瞧出对方的置若罔闻却是不介。与其说不介,倒不如说她不在乎,反正有劫的不是她,对方信不信与她何干?那冷漠的眼沉荡不漪,彷佛看透世事般睁着脱俗的淡然,清清冷冷看着别人的生死轮回,而她却在高处置身事外。
「我夜观天象,三日後并无喜庆之星。」司空娣不疾不徐回以听似无关的一言。
「懿旨都下了,难道我还能拒婚不嫁不成?」突来的愠怒挑起柳宠娘眸目灵动,隐现的赌气加快了语调,福身道:「宠娘离席已久,父相怕要不高兴。司空姐姐没要事的话,请恕宠娘失陪。」
「随便。」司空娣冷冷允道。
「请司空姐姐代宠娘向姑母问一声安,姐姐慢走。」
柳絮飒拂,一层层遮蔽女子背离的花影俏丽,风落时云水静寂。
司空娣眉心孤漠清淡,并没有在意芸芸众生其中一抹魂魄的天命定数。万物之命皆是天定,谁也逃不开自亘古以来的生死定律,只不过发生在不同的时空,在星月流转下各安其命。
人当顺命而流,不可妄想挑战天意。命若能扭转,那便不是命了。
她本不该多口的。
死劫将临,绝处却见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