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在深蓝色的天际晕出一圈白光,祥龙殿依然阴得沉黑,丝帘印出一簇烛光,忽明忽灭的黯然模糊,就着昏黄弱光隐见人影微动,细细传出窸窣声响。
一只黑鸟拍翼掠过宫殿瓦顶,高声鸣叫着,拂出冷风一阵呼啸。
「谁?」帘後一把男声惶惶惊喊,如坐惊弓般霍地跳起,就连双手也不觉颤栗。
「陛下,只是鸟飞呢。」
恬静安抚的女嗓宛若幽兰般温婉宁人,轻轻一言便让少帝刷得青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闭目吁出松缓的叹息。暗光中男子一身明黄龙袍,对照着身旁宫婢的暗色粉白。
「朕失态了……」少帝颓然扶额苦笑,「小琬,朕总是叫你见笑。」
「不是的陛下,在小琬心里,陛下是最勇敢的君主。陛下,只要跨出这一步,只要我们坚持住,即便走上绝路也一定会有生天的,一定……」楚小琬徐静而道,温纯和良的婉容逐渐瓦解出无比哀伤的泪珠,声音断续成颤颤抖抖的哽咽,却仍是坚定地强忍着。
她眼看着少帝沾满鲜血的十指在绸带上书写,就像拿着刀子往自个儿心上刺划般地悲痛。
她多没用,就连笔墨也无法为少帝备上,才让他受着这些苦。
「此事是成是败,都在你了,小琬。」少帝无力叹出一道凄凉,把血字密布的绸带交付女子,「都怪朕无能,只能出此下策,要你以身犯险,担起如此重任……」
楚小琬温静摇首,凄凄扯出豁然的一笑。她知道,她正在帮着少帝做何等大胆壮烈的天下事。若然成功,家国大乱;反之,少帝便要被恒久困在这个金色笼牢之中振翅难飞。不论结果为何,她都是本着一死的决心接下这个任务的。
一想到陛下是如何割破一只又一只的手指取血而书,只为了不继续活在綑绑自由的金锁间,被那些权慾薰心的人恣意拉扯摆弄,她就好心疼、好心疼……
为了陛下,她怎样都可以的。
她纤手抚过绸带上乾涸的血字,以无字的一面对外环过腰身,合并成宫服的一部分。
「陛下,小琬去了。」
彷佛是袂别一般,她朝少帝俯首跪叩行以大礼。
少帝抬起染得艳红的手,透过窗棂望向殿外已然清亮的天色,因为痛心而不得不装甲出冷然,无声地挥动黄袍,「去罢!」
他丝毫不欲去猜想,这是否他和小琬的最後一面。谋事者,向来容不下私心,即便那是祥龙殿内、整个皇城、甚而这世上他唯一能够放心信任的小琬。
小琬,当心。
这是他身为君主未能说出口的挂忧。
立春至雨水,雨水至惊蛰,雪再也不下了,暖和的春雨洗涤着大地的过去。
楚小琬却再也没有回来。
就像彻底融入了冬风之中,随着那渐散的梅香,带走了她的情,带走了她的决意。
他不敢向人询查她的去向,更无从知晓她这一去是成是败。偶尔抬首仰望那一方穹苍,彷佛只有一个祥龙殿般的大小。
宫人如常营役劳动,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知道她往何处去了,彷佛在清理过去似地扫去地上的积水,粉饰出事过境迁的空荡静和,只有他始终记挂着她。
某一个夜里,他如常把自己埋进满室阴暗,如同小孩一般蜷缩在角落里静静哭得悲戚。因为他牺牲了她,牺牲了这个唯一对他好的温柔女子。
今後再也没有人,柔声安慰他的孤单脆弱。
今後再也没有人,垂怜疼惜他的自我伤害。
没有,甚麽都没有了……
冷风飒飒翻卷出遍地枯寂,他的眼彷佛穿过层层宫墙,目睹远方一袂宫祆被无情带离,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朝他伸出手,挥别她对尘世的恋恋不舍,来自幽冥彼岸的叫喊声,由原本的歇斯底里渐渐微细成风的鸣泣。
那柔婉的声音凄凄叫着,陛下,陛下!
久久,回荡不绝。
陛下,请您千万不要放弃!
陛下,保重……
小琬,来生再来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