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重重树林作为天然屏障的小村落,隔绝了扰人的喧嚣,夜幕低垂之际,更是宁静得只闻深山里孤寂的虫鸣、鴞啼,要不是少数居民家中点亮的烛火勉强透露出人类活动的息气,不经意探循至此地的过客,或许会以为,自己来到了一处神明在人世间搭建的无人的桃花源。
但是此刻,静谧的氛围之下,不易觉察的暗潮一阵、一阵汹涌地打在村民的心头上,白昼时所历经的凶险情事让纯朴安逸的小村落弥漫着一股惶惶不安的空气。
这个时候,村民的行政、信仰中心──进行卜筮、召开长老会议,座落於小村落最宏伟的古木一旁的小木屋,村民代表以及几名位高权重的长者,在屋内倚墙端坐,神色各异地凝视着正中央的人物──闭眼冥想的族长、专注於占卜工作的巫女桃井五月,以及与父女两人面对面的、这次会议的主角,两名英勇退敌的少年──荻原成浩与黑子哲也。
蓝发少年的右臂正被米白色的布条紧紧缠绕着。
角落几盏熠熠闪烁的烛火,映照着悄然无声的众人脸上的凝滞与肃杀。
「结果怎麽样?五月。」
倏地,同样紮起俐落包头、黑发微鬈的严肃男人睁开紧闭的双目,望向身旁的少女,同时间,桃井也停下了手边以枯枝在纸上描绘奇特符号的动作,白皙的纤纤玉手掷出几枚色彩鲜艳的小石子,轻微的物体碰撞声在狭小静默的空间中突兀地回荡着。
「是的,父亲。预言显示,『他』来自遥远的西方国度。」少女注视着他的父亲──「明洸一族」的族长,原泽克德。
自古以来,隐蔽山林的明洸族即有母系社会的传统,虽然长老与族长等重要行政职务多是由男人接掌,祭祀、占卜、农耕则是女人的工作,儿女的姓氏也跟随着母亲。
「桃井」是少女母亲的姓,父亲的本姓则是「原泽」。
「他的全身布满毒伤,并且溃烂不已,那并非一朝一夕所形成的结果,而是──不断经由体内侵蚀、蔓延而出的严重疾病。他痛苦着、怨恨着,最後由恨生成诅咒,才会让自己变成邪魔。…我想,西方必定发生了不祥之事。」
桃井语毕,原泽朝着她点点头,接着他把视线放到了正前方──面无表情的黑子哲也身上,打量着盘腿而坐的少年同时,黑发男人习惯性地抬手搓弄额前几缕过长的发丝。「黑子,让大家看看你的右前臂。」
「是的。」闻言,黑子听令地抬起右手,流畅地解开束缚的布条。
当所有人目睹少年精瘦而线条优美的手臂此刻的光景之时,通通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气,群众譁然。
「这是……」
就像被纹身一般,为巨山猪袭击的部分,此刻缠绕着一圈又一圈深黑色触目的伤痕,自掌心直达肘关节处。
彷佛,带着怨念与诅咒的触手就此深深烙印在少年的皮肤底下。
「那伤口的毒一旦渗入骨头,便会要了你的命。」
「黑子,你…」最震惊的人莫过於身旁的青梅竹马荻原,他从来没想过,只是一瞬间,对方就会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势,甚至危及性命。
在那之前他就应该听桃井的话,说什麽也得避免让两人直接与邪魔正面冲突。
甚至,如果当时他没有大意地让自己身陷险境,黑子也没必要铤而走险…
摆放在双腿上的拳头不自觉地收紧,荻原几乎要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直到一个有温度的触感包覆住他焦虑地颤抖着的右手手背。
是黑子。
波澜不惊的蓝眸此刻依旧找不到一丝涟漪,他静静地对着荻原摇摇头,无声地告诉对方:请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沉着的黑发族长紧接着继续道,「据传言,只有神兽中的领导阶层才有能力幻化成人形,那头巨山猪──也就是最後大家所见的灰发男人,即是典型的例子,想必他曾是个受到众族人景仰的神明。也因此,拥有超越人类高等智慧的他,对於仇恨与痛苦的感受会更加强烈,同时反应在衍生而来的诅咒之上…」
「还真是为村子招来不幸的家伙啊。」
桃井五月和荻原成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甚麽人、在这种攸关族人性命的紧要关头,说出这句带有谴责意味的风凉话的?
众人一致看向打断族长下文的声源。两名拥有相似长相、与黑子等人年纪相仿的少年,正以饱含不屑与轻视的鄙夷目光凝视着为他们的话语所震惊的荻原,以及不知何时沉下双眼的黑子。
镰田西家的双胞胎兄弟,做为明洸一族中声望极高的姓氏,他们代替卧病在床的父亲出席了这场会议。
虽然同为一起在村子里长大的玩伴,荻原却无法打从心底认同这对双生子。他们总是心怀不轨,兴趣是闲暇时候跑到别人家恶作剧、抢夺或破坏其他小孩子的玩具,却老是有办法避开大人的耳目,在长辈面前装出一副乖孩子形象。
成长到一定年纪以後,他们开始会在村子里四处找寻同年纪的少年比划武技,并运用诡计胜过对方,最後讥笑着被扳倒在地一脸莫名其妙的对手扬长而去。
直到十四岁那年,他们看上了已颇有美女姿色的桃井五月。
好巧不巧,正当他们想方设法一亲芳泽之前,碰巧打猎回村的黑子与荻原
好死不死地破坏了他们的好事──当时的桃井早已「心有所属」,想当然尔,心上人出现在眼前的刹那,少女的心思哪里还能放在别处呢?
最後让两兄弟与两名少年结下梁子的关键因素,则是事後他们向两人提出的比武挑战。
双生子的拿手伎俩即是使用欺敌诈术瞒天过海,若对手只有脑袋一直线的荻原成浩一人,或许不那麽难解决。
问题就在於,他们的对手是什麽样能让自己轻易融入环境的角色。
「我讨厌不诚实的人。」事後,当荻原蹲在地上戳弄被黑子的「能力」整得眼花撩乱、最终败在荻原的刀法之下而不醒人事的双生子,他听到了站在身後的青梅竹马有生以来最饱含情绪性字眼的发言。「…所以,烦请荻原君务必一直这麽单纯下去。」
「喂,这句话到底是夸我的多、还是损我的多啊?」
「当然是在称赞荻原君的率直了。」
「…你刚才偷笑了对吧。」一记手刀狠狠劈在蓝发少年的小腿上。
从那次事件以後,两兄弟即视黑子与荻原为毕生最大祸害──让双生子第一次尝到失败的屈辱的两人,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让他们尝尽痛苦的滋味,却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机。
当下,或许他们认为,藉此让族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两人、甚至於,把两人驱逐出村子,的确是一个除去心头大患的好办法。
「你们到底在说什麽?哲君是为了保护村子…」
「但又有谁能保证,那家伙身上的诅咒不会传染给其他人呢?要是病情扩散开来,搞不好全村的人都会遭殃。」双生子邪佞一笑,丝毫不搭理为黑子辩驳的桃井。
「有道理…」
「我老早就觉得那名少年不太正常了,几乎没有什麽存在感,还怀疑过是鬼怪变成的呢,现在果然招来诅咒了……」
「我、我还不想死啊!让他滚出村子吧…」
「只要他继续留在这里,是不是哪一天就会有神明要来找他寻仇…」
「那我们还能不能安静过日子啊,家里还有妻小…」
「喂,你们…」这群死老头…
荻原没有料到事态居然会照着双胞胎的剧本走,这群贪生怕死的长辈,完全不考量这一次村子的安然无恙是黑子跟自己拚上性命换来的结果。
他们到底是为了什麽而跟邪魔战斗的?
不会是这些顽冥不灵的老顽固吧!
「与其放任他在村子里招来更多的祸害,不如就此驱逐他吧!」眼见情势越往他们这边靠拢,镰田西双胞胎更是搧风点火,意图主导整场会议的节奏。
「没错!」
「滚出去!」
「被诅咒的妖孽!」
「快滚吧!你走了就是村子最大的幸运!」
众人的愤怒与恐惧越发不可收拾,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人愿意站在蓝发少年这一侧,就算一开始他们明白,少年是为了全村才做出这样的牺牲,但若考虑到现实层面的问题──的确,他们没有人能够打包票,少年手臂上那怵目惊心的纹路什麽时候会出现在下一个人身上。
「请允许我说几句话。」
正当族长原泽想开口镇压被煽动情绪的村民以前,静如止水的嗓音低低地传入众人的耳中,霎时间制止场面继续失控下去。
所有人望向至今仍不曾表态的主角黑子,他们赫然发现,即使是这麽不利於己的状况之下,那双湛蓝的眸子还是如大海般清澈而宁静,不曾因任何心绪动摇。
「在我的箭射向他以前,我就已经做好『命运就此改变』的心理准备了。我相信关於这一点,荻原君的觉悟跟我是一致的,同样桃井小姐也曾警告过我们。但请各位相信,我们的立意完全是站在保障村子的安全考量上的,并没有试图造成危害,或是引发村民的恐慌。最後会被邪魔攻击,完全是我自己的失误和思虑不周,我也愿意负起责任,让对村子的安危造成威胁的事物──这具受诅咒的身躯消失在大家眼前,我会主动离开。」
「黑子!」
「哲君!你在说什麽…」
桃井与荻原相继为黑子突如其来的宣言表示反对,但是少年的心意已决。
正当在座某些较无定见的人经这番话的震慑,仔细思考後,也试图挽留对方以前,黑子去留的实际掌权人──族长原泽克德再度开口了。
「这下你们满意了吧。」这句话,是对方才火上加油的镰田西双胞胎、以及那些群声附和的人所说的,男人天生就有一股能够轻易慑服人的气势,谈吐之间的沉着,也是当初被推选成为族里首长的原因之一。
「当这名少年一心只为村子的安为着想,冒着触怒神明的风险不顾一切与邪魔战斗的时候,你们这些人为这个地方尽了什麽心力了吗?将任何可能对自己生命安全造成威胁的人事赶走,苟且偷生、自私自利,这就是我们一族的民族气节吗?很显然的,我们都没有从五百多年前祖先战败逃亡到此处的事情学到教训。」
此时,再也没有人敢开口提出关於放逐黑子的意见,原泽转而面向眼神坚定异常的蓝发少年,并从桃井身旁置放占卜用具的盆子中,拾起一枚坚硬的圆球状物体,伸手让黑子接过。
仔细一看,会发现那东西的外围,其实是为一层凝固的黑色矿物质所包覆。有些体积,大概是黑子握拳时勉强能包覆的大小,并不轻巧。
「请问,这是…」
「是那个男人的屍骨消失以後,唯一残存的物体。就是这东西让它筋骨断裂,五脏六腑破碎而痛不欲生,我想,这同样也是促使它因仇恨与痛苦变成邪魔的元凶。」接下话的人是桃井,少女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忐忑,她在等待,自己的父亲随後对少年去留的决定。
「黑子,就像刚才五月所说的,西方世界必定发生不祥之事。你可以选择留下来,当然,我们会想尽办法替你治疗,但最多只能做到拖延死亡的地步。抑或是前去寻找事实的真相,或许还有机会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现在,我把去留的裁决权交到你的手上。」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原泽也算是看着眼前这个存在感稀薄的少年长大的,对方在某些方面的执着他十分明白,又怎麽会没办法从那双透露出强烈「存活」意志的双眼中看出一些端倪呢?
男人轻叹口气。
「相传明洸一族其实是精灵的後裔,一千多年前,逐渐与人类有所接触、通婚,精灵的血脉也逐渐淡化。五百年前为逃避战乱而躲到这个地方,建造了村落。直到现在,当初击败我们而统治国家的民族早已积弱不振,封建贵族四起,争权夺位,战争让人民不得安居乐业,但同样的,我们一族也垂垂老矣。或许现在,该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到西方世界闯荡的时候了。」
「谢谢您的照顾。」
黑子深深地向对方一鞠躬,紧接着,他解开顶上以发簪固定住的包头,让及肩的发自然垂放,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果断地割下肩後过长的发,水色的发丝一缕、一缕地落至地面,直至发尾伏贴於颈项上。
这是少年誓死的决心,代表成长与期许。
见状,桃井忍住啜泣的冲动,主动向前接过小刀,替对方修剪碎发,以及最後的整理。
「…黑子。」在少年离开小木屋以前,神色凝重的原泽又唤了他一声。
「是的,原泽先生?」
「有件事,我想必须在你出发之前告诉你。虽然刚才我说过,我们一族的精灵血脉早已淡化,甚至可以说已经完全变成普通人类,但是,只有你是不同的。」
「…?」
「你应该也很清楚,自己天生存在感异常薄弱的体质,那便是最好的证明。几个世代以来偶尔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族里出现具有纯正精灵血统的子嗣,那样的『偶然』指的就是像你这样的孩子。这是你的优势,因为你能够很轻易地融入大自然──森林里的生物多半是喜欢精灵的,但也请务必小心,因为这种体质,也十分容易招来邪恶之物,邪魔、诅咒,抑或是任何被迷惑了心智的物种,他们贪恋精灵身上独有的力量,并以此为食。」
「我明白了,原泽先生。」
「保重。」
「荻原君请留下来保护村子。」
套上蓑衣与头罩,备妥刀、弓箭等随身行囊,黑子跨上二号的背,在村庄入口与前来送行的桃井和荻原道别。「谢绝」了青梅竹马同行的建议,黑子拉下宽松的头罩遮住口鼻的部分,对着红了眼眶的少女以及面有难色的竹马微微一笑。
「…我就知道你这家伙一定会这麽说,所以早就准备好啦!」语毕,荻原从袖口处掏出一枚闪闪发亮、末端系着红绳的半透明物体,豪迈地扔到黑子手中。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柔和的天蓝色光泽,烂漫而温暖。
「这不是…荻原君珍藏许久的玉刀吗?」黑子很清楚,那是荻原祖母的遗物──稀有的蓝色黑曜石,从他出生以来就放在身上了,被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先说好罗,这只是暂时借给你的,要记得还我哦!」
瞬间理解对方言下之意的黑子轻笑出声,「…荻原君的告白方式真像个笨蛋呢。」如预期招来对方一阵叫嚣,他将那枚玉刀戴在颈项上,并收进衣领内,继续说道,「我会把他当成荻原君带在身边的,感觉十分可靠呢。」
这下子换荻原愣住了,「到底谁的话才比较像告白啊……」
眼见青梅竹马红了双颊,假装不在意地撇过视线,黑子笑而不语,转而面对另一位更需要言语来安慰的对象。
「哲君…」
「抱歉,桃井小姐,让你担心了。」
桃井发现,表白的话、打气的话,还有…挽留的话,想说口的千言万语,却在面前少年一抹坚定的笑容底下,一个字都无法倾诉,她甚至无法告诉对方,占卜的结果显示,黑子哲也必须留在村子里…
她知道,心意已决的少年,他的执着是难以轻易撼动的。
「请相信我,」少年的声音就跟她经常听到的一样温柔,那是她最喜欢的声线,「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相信你,哲君。」桃井听到自己如此回答,语气意料之外地没有发颤。
「黑子,你一定要回来!一定要让镰田西那对双胞胎大吃一惊!」
「荻原君,爽朗地说出怨气满满的话呢。」
「什麽?!」
暗夜之中,风起云涌,为少年这趟未知的旅程揭开序幕。
翻山越岭,只为在遥远的西方国度,寻求事实的真相──
并且,有朝一日,堂堂正正地回到属於他的「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