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從辨認 — 10.

10.

大多数情况而言,「烦恼」一词的本质通常就是情绪上程度不一的不愉快。面对特定情事时感到烦躁、恼人、讨厌、不快乐,萌生退意或间接影响其他作息时,我们称之为烦恼。

「不一定吧,当相机只剩下一张底片但是眼前出现两个极品美男烦恼不知道该拍下哪一个,这种感觉就还挺甜蜜的啊。」小树歪着脑袋,一只油腻腻的手指还底在下唇上,手中的早餐纸袋举在脸颊旁边。

「......这个举例只能说明你是个心猿意马的人,跟愉快的烦恼毫无关系好吗。」我面无表情。

「奇怪,请两个人合照不就解决了?」怪人雨青的表情依旧淡定,但能不能别这麽认真啊拜托。

常听人说,恋爱的烦恼总是令人嘴角上扬,我必须很沉痛地说起人生中唯一一次被後来的我定义为恋爱的单恋经验,那感觉的确是挺崩溃的,尤其是在他第一次近距离经过我面前看向我时究竟是要抬头与他四目相交还是低头维持一贯的矜持形象,简直是天堂与地狱间的挣扎,而最让人发疯的,是自己竟然还挺乐在其中。

......但我必须坚定地重申我的立场,这绝不算是烦恼,只能证明智商再高再靠谱的人,一旦晕船了,也会为晚餐吃中菜还是西菜这等与一加一等不等於二的问题挣扎,而且这一烦恼,四五年就咻咻咻过去了。

「我得说你也不过就一个情商零的小屁孩,跟人家在这里谈什麽烦不烦恼......也不过就是悲秋伤春,心情不好就去找阿骆学长讨秀秀啊。」小树这人什麽都好,就是花痴了点记恨了点,然後专门戳别人的痛处,还挑着最痛的那个伤疤掀。

雨青很是赞同似的点点头,也不管台上开讲座的某毕业学长正说的口沫横飞,捞出笔电打起了期中报告。我瞥了眼,是我上学期修过课的教授,讲的是哲学概论,我从所有人口中的大刀手里拿到了95分。

「而且啊,说什麽晕船,喜欢就喜欢一见锺情就一见锺情,别把自己的感情贬的那麽不值--」小树说,「徒增烦恼。」

「在我看来,只有自己愿不愿意承认而已。爱上一个人其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只要你够勇敢。」

有些人在入夜以後总是比较容易吐露心声,比如我,雨青似乎也是。寒假时她一时兴起跑来台中逛一家全省连锁的旧书店,当晚我陪她等最後一班北上的高铁,两个女孩子偎在候车大厅昏暗的一角,说了很多很多话,像是闭起眼睛就能轻易看见对方用乾燥低缓的声音细细描绘的过去一样。乾燥的空调让我昏昏欲睡,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很闻起来很舒服--我不由自主的想起每一次靠近学长时就会嗅到的谜一样的熟悉气味,都过了那麽久了,我还是没想起来。

雨青说她的初恋是个後来被知情的朋友们称作公车站牌的国中同学,虽然他们从来没有一起搭过公车,第一次面对面说话是男孩要转学的前一天,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最後一次。

「在那之前,我们只有在经过对方班级的窗口时会见上一面,但回到家一打开电脑,却总会话匣子合不起来似的聊个整晚。谈谈早上数学课老师说了哪些笑话,中午打菜时看见他和哪个女孩子打打闹闹,或是体育课我盯着资优班的帅哥打篮球,连他故意从我面前经过都没有察觉......

「当时候我们都是同龄人里比较成熟的孩子,总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就算是喜欢上了哪个人,也决不跟那些毛没长齐就会悲秋伤春的幼稚孩子一样吵吵嚷嚷。两个人隐密的、心照不宣的把守着秘密,每次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交换眼神或递过一两张纸条都像是瞒天过海的成就一样。」

雨青漂亮的五官在落地的玻璃窗里看起来像是一座神情模糊的雕像,眉目间朦朦胧胧的,像是蓄下了一整个雨季,看不出何时会盈满,何时又将要溃堤。

「大概有好一阵子吧,我们维持着电子邮件和书信的往来,我也觉得能够握着曾在他手里停留过的信纸,是这世上最神奇而神圣的事。那些晦涩的或是浅白的字句都值得我反覆膜拜,总是在全家人都熟睡之後才偷偷拿出来,在被窝里,就着手电筒的光线一遍遍反覆的看。

「如果说有什麽令人烦恼,大概就是遗憾那的我们煞有介事地维护的游戏没办法继续玩下去了。到底令我无法忘怀的是他,还是瞒着所有人时的刺激,在我们不再联络之後,我思考了好一阵子。

「不过,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低低的笑了几声,「在我喜欢过的男生里,他绝对是长相最平凡的一个,但却让我记得比其他任何人还要清楚,过了很久,他笑起来的样子、远远的目送我经过的眼神、转身走开的姿势什麽的,我现在还能形容出个大概--你看,都已经过了这麽多年了。」

雨青说,她是一个没有什麽秘密的人。她交过的男朋友、追求过她或是被她追求过的男生,只要有人问起,她从来没有刻意保留过什麽。但她却从来没有在同学间提起过初恋。因为她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在一起,最後又是因为什麽原因而分开,日子一久,越来越少人知道,这段过去就成了她的秘密。

怪人雨青的秘密。或者说,在我看来,这是被她刻意藏起来的属於正常人的一面。也许她曾经烦恼过要怎麽定义那段时间的自己未果,最後决定将之尘封在记忆深处,继续用着奇妙的逻辑和世界观生活下去,把那些无法定义的岁月和那个无法遗忘的人当作不正常。

雨青说完自己的故事之後说,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我是不是也该说说自己了--虽然她并不怎麽期待--不过说了这麽久的话很是口乾舌燥,当作喝水时的垫档话题也不赖。

我一瞬间突然什麽也不想讲了。

「......你们干什麽一定要提到学长啊......」

小树假装认真的动着笔,事实上纸上只有好几坨无法辨认的涂鸦。

「有什麽办法呢,我们不开窍的小光宇终於有了魔障,身为称职的好朋友们,当然要认真负责的推你下火坑。你都已经说到什麽烦恼啊、晕船的份上了,虽然差强人意了点--不过进步不错,值得表扬。」

「就剩下告白了--好好加油喔。」他面无表情在纸上写了个「告白--成就达成!!」,用力往我额头上一拍,用的是试图把纸直接贴在我脑门上的力道。

......去你的成就达成。

「你们难道不觉得学长这人充满了谜团吗?还有,文秀学姊咧?文秀学姊跟他的关系你们就没有人觉得好奇吗?」晕船才不是在指学长咧,根本毫无关系啊毫无关系!

「......我承认学长让我很苦恼,但绝对绝对不是那方面的苦恼!」我沉痛的说,「还有,明明一直以来都是他单方面的缠着我,我根本避之唯恐不及好吗?为什麽最後会变成我去跟他告白?这发展根本不科学!」

他们俩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最後是小树开口了,「我想,我大概可以理解你光棍到十九岁的原因了。」

雨青一脸复杂的开口,「所以你认为学长为什麽一直缠着你?好玩?」

难道不是这样吗。除此之外,又有什麽原因可以解释?平凡的、毫无过人之处,唯一的长处就是念书--坦白说也不算念得多顶尖的李光宇,除了好玩好捉弄,还有哪一点值得优秀的大红人垂青?

我突然有点呼吸困难。

我和学长之间的距离从来就没有拉近过。无论是他反覆无常的态度、莫名其妙的接近还是其他,都只让我更加明白他和我之间的差距,绝不只是年龄而已。

你说,弱者对强者的情绪怎麽会是一见锺情呢?那不过是憧憬与崇拜罢了。

雨青搂了搂我的肩膀,终究没再多说什麽。

後来我想起雨青初恋故事的後续。他们之间的书信来往没有多久之後就中断了,雨青的妈妈拆了他寄的某一封信之後做了几乎大多数父母都会采取的行动,雨青再也没有寄过一封信件过去,这秘而不宣的关系被强摊在阳光下,很快就被讪笑和辱骂折损的狼狈不堪。刚开始雨青试着用电子邮件告诉他,但却迟迟没有收到回音,然後,她等着等着,终於也放弃了。过了很久很久,雨青偶然发现了他的网志,看见在那麽多他注记写给情人的诗和散文中没有任何一篇是为她而写的,然而日期却是在他们还有联络的那段时间。後来又过了毫无音讯的几年,有一天,雨青接到了他的电话。两人没有时隔多年的生疏,聊着现况、故人、以及不着边际的未来,像是中间毫无音讯只能看着他写给别人的情书探问着自己的时光,都不曾存在一样。她忽然明白了,这是继那个瞒天过海的游戏之後,他们终於又心照不宣的合作了起来,却是为了将那段意义不明的过去抹除。

「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你这麽多年之後突然又跟我联系起来的目的。」雨青说,打断了他关於选自然组好还是社会组好的高谈阔论,「无论你是想要重新追求我还是单纯想叙旧,我都没有意见,但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

「那一段时间对你来说,我究竟算什麽?」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好阵子,最後,他说,「打这通电话来,我其实只是想跟你说声抱歉。」

雨青说她当下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从一个荒谬的梦境里惊醒了,眼前的事物从来没有这麽清楚过,过去种种像是别人的故事似的在眼前上演,她从来没有这麽冷静的审视过那些,直到这一刻为止。

我原谅你,如果没其他事的话,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再见。

後来她再也没有试图打听他的消息,也没再接到过来自那个人的电话。

这就是强者。睥睨伤痛,以笔挺的姿态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一记当头棒喝。然後踩着胜利者的步伐继续前进,丝毫没把失败放在眼里。

相比起来,我只是蜷缩在蜗壳里的胆小生物罢了,永远只敢从阴暗的角落伸出触角仰视一点点阳光,深怕再靠近一点,很快就会被烧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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