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季节,天气寒冷。何况,刚刚才下过一场雪。风前冷,雪后寒,更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与这样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这家张记饭馆,生意足可用火爆来形容。不大的门面里,坐满了客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这张记饭馆,以其狗肉闻名,味道奇香无比,配上热辣辣的烧酒,吃喝下去,浑身暖和,再是三九寒天也不怕,因此一到这个季节,这里便称得上门庭若市,宾客盈门。
这些客人多是粗人,三杯酒下肚,酒酣耳热,便兴奋起来。只听馆子里吆五喝六,猜拳行令之声响成一团,好不热闹。
热腾腾的馆子里,突然灌进了一阵冷风,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男子正打起门帘进来。看到这男子,原本喧闹非凡的饭馆突然有了刹那的安静。
这男子十分年轻,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青巾裹发,额束发带,一身黑色棉袍,腰间系着长剑,似是江湖人士。虽然服饰朴素,却掩不住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加之眉目清朗,容貌极其俊秀,当真见所未见。如此出色的人物,出现在这粗人云集的小饭馆里,着实令人意外,因此一时之间,客人们都有点愣神,怀疑这人是不是进错了地方。
老张急忙上前招呼,只听青年吩咐道:“打一角酒,要热的。配一碟盐水花生,有熟卤菜切一盘,再来碗白饭。”
青年的要求极其简单,听在老张耳里却是有些意外。点的东西很快便送了上来,只见青年端起烧酒便喝,一碗热腾腾的烈酒很快便下了肚,直令老张吃惊。须知他这店内的烧酒,出了名的烈,这般清俊的人物却有如此酒量,真是见所未见。
“客官,要不要切块狗肉?这大冷天,烧酒配狗肉,吃下去全身舒坦。我这的狗肉也有名,客人没有不尝尝的,客官要不要尝尝?”
微皱了皱眉头,青年答道:“我不吃狗肉。”一句话便把老张堵了回去。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四五个装束各异的男子一涌而入,其中一个一边跺脚一边嚷道:“冻死人了!店家,有好酒好肉快端上来!”
听到这动静,正在吃饭的黑衣青年抬起头来,看向了来人。而对方的目光也正好扫视过来,双方视线交错的刹那,俱是一愣。
只听一声大喊,刹那之间,众人纷纷抽出了兵器。
“韩陵,你不要逼人太甚!”
原来这黑衣青年,正是中原剑侠韩陵!
年前,京城发生了一系列幼童失踪案,许多六到七岁的男女幼童无故失踪,引起轩然大波。圣上震怒,发旨严查,刑部自当提起重责,而韩陵便是负责此次案件的人员之一。这个案子十分难办,在江湖力量的帮助下,韩陵才终于查出了一些眉目,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名叫“素心玉”的邪教所为。
“素心玉”的一个护法,月前终被缉拿归案,大刑之下,他招供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原来他们绑架幼童,并非为了贩卖人口,而是为了供奉教内邪神。但究竟供奉邪神有何用处,他也说不清楚。韩陵此番出京,就是为了扫平素心玉在山东的分坛。而那几个人,就是他带人扫荡分坛,抢救被绑架的幼童时,所逃脱的漏网之鱼。
虽然官府严令缉拿,但事实上,这若不是他们自己做贼心虚,一见到韩陵就乱了阵脚,身份也不会泄漏得如此之快。韩陵这次从山东到山西,是为了拜访太原府快活山庄主人尉迟流芳,奈何尉迟流芳不在,扑了个空,才在外面闲晃,根本不是为了这几条小鱼而来,实在是这干人太过自作多情。何况他也不是神仙,那几个人脸上并没有刻着字,偶然相遇间哪里认得就是歹徒?他们这一大喴大叫,反而坐实了自己就是歹人。只听“啪”的一声,韩陵一拍桌子,拔剑而起。
原本气氛热闹和乐的饭馆,顿时杀气腾腾,只吓得吃饭的客人魂飞魄散,不知今天烧错了哪柱香,才会倒了八辈子的霉,竟然在这种地方也能遇上江湖争斗?韩陵扫视了四周一眼,情知若在此地打起来,这家饭馆就遭了殃,正想如何解决,只听一声吼叫,一条大汉已挥舞着朴刀向他扑来。
“臭小子,我跟你拼了!”
眼看那大汉来势凶狠,韩陵脚下一错,身形一侧,长剑翻腕往上一削,他的剑本是神兵利器,削金断玉锐不可挡,只听当的一声,那人朴刀已经断成两截,刀尖坠地,手里只剩半截秃了的刀把。还没回过劲来,韩陵飞起一脚,当胸踹在他心口上,登时整个人飞出酒馆,跌在了大街上。
剩下几个一看这情形,眼睛都红了,全都扑了上来。韩陵也不着急,只是如法炮制,只听一阵叮当过后,断剑残刀掉了一地,几条汉子更是先后一个个被踹飞出酒馆,如迭罗汉一样地跌成一堆,酒馆内安然无恙。韩陵还剑入鞘,一掀帘子,出了酒馆。
那几个汉子还未挣扎爬起,已被疾步赶上前来的韩陵下指如飞,一一封了气穴,再无反抗之力。虽然全身无力,再逃脱不得,几个汉子却极为不服,破口大骂。
“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有本事真刀真枪打一场,仗着宝剑削人兵器,算什么英雄好汉!”
韩陵闻言冷笑一声,道:“我就仗剑欺人,又能怎样?你们这些武林败类,残害无辜丧尽天良,还敢腆颜说什么英雄好汉!”
解了几人的腰带,韩陵二话不说,把他们结结实实绑了起来。等到将人绑好,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掸去身上的灰尘,这才想起来自己饭才刚吃到一半,不过定是吃不完了。
他这次到太原来,原本不过拜访江湖朋友,并不是为了公务。但现在抓了这几个人,那就必须要送交官府,交待公务。正在思索的时候,太原府的捕快已经闻讯赶来。
这家小饭馆的对面,是这城里最大的酒楼喜宾楼。午时,正是宾客盈门。
楼上最精致的雅间,已被人包下。门外四名青年男子,肃立两边,神情严肃,屋内亦是四名侍女侍立,神情恭谨异常,服侍那坐在窗边的白衣女子,以及对面的青衣美妇。
那白衣女子生得极其美丽,一双秋水明眸,流转之间,波光潋滟,动人心魄。只是,她虽然容貌美丽,神情之间,却是十分严肃,有着一种不怒而自威的凛然之气,那种尊贵气度,绝非寻常女子可比。而她对面的女子,虽然已过中年,也是风韵卓然,楚楚动人。两人对面用餐,除了偶然说上两句话,屋内可以说是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正在这时,大街上争斗的喧闹声,夹杂着人的痛呼声,惨叫声,清晰的传到了本是安静异常的雅间里。
微微皱了皱眉头,白衣女子转过脸,低头看向下面的街道,便看见数人正在争斗。其间一名黑衣男子甚是厉害,看他虽然以一敌众,却是应付自如,剑势有如行云流水,从容自若,一派大家风范,对手虽然四五个人一齐围攻于他,却是狼狈不堪,看得出来,若不是他手下留情,那几人早就血溅当场了,哪里还能站在地上?
片刻之间,那黑衣男子已将对手全部制住,而此时,当地的捕快也已来人赶来。一见那黑衣男子,那为首的捕快急忙上前见礼,交谈了几句,捕快便将擒获的一干人等带走了。看样子,那黑衣人竟是个官差。而看捕快恭敬的样子,似乎身份还不低。
正在和捕快说着话的韩陵,隐隐总有种古怪的感觉,仿佛有双眼睛在一直注视着自己。他回过头去,只见四周都是一些围观的百姓,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是自己多心了吧?他暗想。
撇去这奇怪的感觉,他转过头,继续听捕快说话。正在这时,一阵寒风刮起,树头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洒了他一头的雪,他急忙后退一步,伸手去掸头发上的雪,就在一抬头之间,他的目光投到了上方,视线之中,一张美丽清艳的脸庞顿然映入眼帘,目光刹那的交错间,韩陵猛然大惊!
这张熟悉的面庞,这梦里百转千回不能忘怀的容颜……
“月容!”
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一转身,飞奔进了酒楼,不顾身后一迭声的“大人”急呼,一口气往楼上跑去。“客官,您要做什么,客官!”一见这风风火火的阵势,酒店伙计也慌了神,赶忙追上楼去,韩陵已来到了雅间门外。
“大胆!我家主人在此,你是何人竟敢擅闯!”
一见陌生人闯到门前,守候在雅间外的四名男子立刻上前拦住了去路。被人拦住,韩陵心中焦躁,却又不便动武,只得唤道:“月容,是你吗?是你在里面吗?!”
“让他进来!”房内传出了女子清冷的声音。
“教主?”
房内的青衣美妇抬眼看向了白衣女子,神态之中流露出一丝困惑,然而女子并没有理她。听到她的命令,屋外顿时安静下来,很快的,门便被打开了,紧接着,青年男子已然出现在视线里。
“月容,真的是你!”
看清女子的面容,韩陵惊喜交加。从他的眼神之中,女子清晰的看出,那不但是一种久别重逢的狂喜,更有一种深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和悲凉。究竟为了什么,让这个素不相识的人面对自己露出这种神情,女子隐隐明白了什么,心中陡然而生出一丝冷意。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这一句话,如同当头一盆冷水泼下,青年的神色登时僵住了。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韩陵,你忘了吗?”
“韩陵……”女子皱起了眉头,思索了一阵,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谁。”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这几年来,他最牵挂的便是她,四处打听她的下落,一心想要寻找到她,日思夜想,就是为了她,万万想不到,终于在此地意外相逢,她竟对自己说,她不认识他!
这,曾与他海誓山盟,结下终身之约的心上人,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一般,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又突然消失,等到再次出现时,竟已是这般光景,这是为了什么?!
沉寂了好一会儿,他才哑声说道:“你不认识我,那……你认识它吗?”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物,展示在了女子面前。
一见那件物事,那青衣美妇不由低呼一声:“碧玉笛!”
青年手中,碧绿如翠竹的,正是一枝造型古朴,碧玉制成的横笛。
“你认识它?”青年迅速问道。
“不认识。”青年美妇急忙否认。“我只是吃惊而已,这样绝品的碧玉笛,不是能轻易见到的,想不到公子身上有这样的稀世之宝。”
看到这碧玉笛,女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她抬起头来,看着青年,淡淡说道:“我不认识。我听阁下方才叫出月容二字,这也不是我的名字,想必阁下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男子怔怔的看着她,好一会儿,低下了头,轻轻笑了起来。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笑容已经从脸上敛去,神色复杂,语气却变得十分平淡:“看样子,的确是我认错人了。非常抱歉,在下失礼了,请姑娘恕罪。”
他微微欠身,施了一礼。“打扰了,在下告辞。”
没有阻止他离去,瞧着那修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女子若有所思。
“原来他就是韩陵,怪不得……”
听到青衣美妇自言自语,白衣女子忽然问道:“韩陵……听你的口气,此人有些来历?圣心长老,他到底是谁?”
“教主有所不知,此人在中原武林相当的有名气,有中原剑侠之名,剑术十分高超,而且……他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名义上是刑部四品的武官,实际上,却有着一个非常显赫的身份。”
“显赫的身份?”女子有些不解,只听圣心说道:“真正算起来,他是一位小侯爷。”
“小侯爷?!”这一下,女子真是感到吃惊了,同时,大惑不解。
“是的,他的父亲,是当朝一品的爵爷,忠武侯爷韩逸北。受皇封,世袭三代,韩陵是长子,理所当然的可以继承父亲的爵位。可是,偏偏他不愿过那富贵安逸的日子,十六岁便不顾家人反对,硬是进了刑部。他父亲是一代名将,未入仕时,也曾是江湖上顶尖的剑侠,韩陵从小习武,武功极好,在刑部几年,便抓获了不少横行一时的江洋大盗,功劳显赫。以他小侯爷之尊,却一年到头在江湖上奔波,弄得和江湖人没什么两样,性情真是古怪。”
“原来是这样……”女子自言自语。“我说一个小小的官差,一个常年在江湖上漂泊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种雍容大雅的风流气度,原来如此。好一个妙人儿,被这样的人放在心里,倒真是幸运。”
“今天,看到那碧玉笛,我才知道,原来是为了他……”圣心叹了口气。
女子抬起头来,微微冷笑。“是啊……为了这样的男子,的确可以什么都不要了。”
看到她的笑容,圣心有些不安。“教主?你……”
“你放心吧。不爱江山爱美人,那是情种做的傻事,我不会做出那么愚蠢的举动。不过……”她轻轻笑了一声,又说道:“如果是要江山也要美人,那就无妨了吧。”
“这,这!”
要江山也要美人?
听到她这玩笑般的话,圣心长老几乎被噎得透不过气来。这是女子所说的话吗?然而,她抬眼看到女子的笑容,美丽之中,却带着说不出的冰冷,丝毫不像是开玩笑,不禁心生寒意。“教主,你难道真要……他是无辜的,何必和他过不去?”
“你放心,我怎么会伤害他呢?”见到圣心惶恐的神情,女子突然笑了。这笑容,不再充满寒意,而是内心真正的喜悦绽放出的笑容,灿然如花。看到她这样的笑容,圣心突然明白,她,是真正动心了。
“我绝对,不会伤害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