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看着李宁越软了身子,晕过去,那少年忍着泪花吃力的扶着自家少爷躺回到床上。
少年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替李宁越换下染血的衣衫,终於手脚俐落将房间整理乾净去除腥甜血腥味後,他这才抬头哽咽着道:「燕姑娘的事……还请公子小姐不要告诉我家少爷,少爷如今活着……就是为了要等梅树花开燕姑娘回来。」
东半焉袖下的拳头握着很紧,指尖刺入掌心抠出月牙印,溢了血丝也没感受到疼痛,心里的痛想必早已超越如此,琥珀色的瞳仁中满满的痛色,凝视着床上那人要不是还在微微起伏的胸口,他几乎要以为年幼时一同与自己玩耍的玩伴已经踏入黄泉。
事实上,李宁越的确已经一脚踏入黄泉了。
他在等,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人。
东半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後立刻转身走出老宅。
「你少爷,活着很痛苦。」我没有立刻追着东半焉出去,而是深深地望着李宁越,意有所指。
少年泪珠如雨下,声音萧索,「我知道,可少爷……还在等燕姑娘回来。」
冬燕已经回来,只是不再是冬燕了。
出了老宅发现东半焉一个人坐在门口边雪地里,像个迷路的孩子,将头埋进弯曲着的双膝间,纷飞白雪落在他墨色发顶上,却是异常的和谐。
我站在他身旁,撑起方才跟唤名四儿的少年借得破伞,撑在我俩中间,街上行人带着蓑衣撑伞匆匆而过,白茫的雪彷佛洗尽一切黑暗,却洗不去东半焉心中的愧疚。
「冬家,十一子十五女。」他头埋在双膝里忽然轻道:「我娘排行六姨娘,怕我被嫡母视为眼中钉,谎称自己生得是女儿,直到我十四岁前都将我打扮成姑娘。」
生了二十六个?把自己当成公猪了?我在心里咕哝,却没有出声打断他。
「十四岁时,嫡母算计着把我给嫁了,我娘与我商量好跟着她从娘家带来的家丁利用假死逃出冬家後恢复男儿身,谁知……我醒然时人竟是到了大梁。」他微微哽咽,「阿越尚不知我是男子,离开的前一天,我骗他要去远方亲戚家,待梅花树花开之际会再回来的。」
李宁越在等心上人,等一个自己梦里的姑娘回来,在梅树花开之际。
东半焉微微颤抖满心苍凉,「十年,冬家灭族,李家只剩下双眼已盲的阿越。」
飞雪穿越破伞的大洞飘落在他的肩上,像是那个伟大的母亲轻轻拍着他的肩慈祥诉说着什麽。
谢先生撑着伞远远看见这样的场景。
女子一身湖水色冬棉袄,面容清丽却被寒冷冻得双颊微红像是上了一层粉色胭脂,白皙如玉的纤手里撑着一把破伞站着,侧脸淡漠。
而坐在她身边的男子曲脚将脸埋进双膝间,看不清神情,银衫埋没在纷飞白雪里,墨色长发混着雪色散在肩上。
宛如一幅绝美的画。
谢先生说不清自己心底是什麽感觉,他觉得画很美,却美的让他浑身不自在。
「如果时间重来,你也无法改变什麽。」
待谢先生走近,便听见公主漠然不带任何情感这样说。
踩在雪地的声音太过沉重,我闻声转头看见谢先生站在不远处,撑着伞神情朦胧,眼帘半阖如扇,手上还拿着我的暗红色兔绒暖毛披风。
我弯弯新月似的黛眉,溜溜转动灵活的眼珠子,嫣然笑唤,「谢先生。」
谢先生回过神,朝我走了过来,轻轻将披风披在我肩上,然後口气温和道:「那株梅树,我已经查清为何十年不开花了。」
我心中躺过暖流,驱走了不少漫天寒冬落下的冰雪,嘴角微扬着。
听见谢先生的话,东半焉猛然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被水渍染的清亮,仰头哑着声音问:「为何?」
「梅树溉水过量,木根已经腐烂,不知是谁依旧坚持每日溉水,导致梅树十年无法开花。」谢先生依据自己方才所调查的结果答道。
瞧瞧,我们家谢先生真是太博学多闻了。我脸上布满得意之色。
我们随着谢先生来到馥梅城半坵的三百年梅树前,梅树巨大如参天树,树躯庞大,只是树干上尽是白雪覆盖,不见梅红绽放,原本该是绽放寒梅的时节,此时却是孤拎拎寂寥无比。
树根下看来已经被谢先生给刨掘过了,坑坑巴巴的,露出发散腐臭味的软烂根爪。
「不知是谁,每日灌溉不下五次,才导致梅树木根已腐,十年坚持,梅树十年不开。」谢先生伸手拿起被他刨断的软烂断根,满眼疼惜道。
「十年坚持……」东半焉喃喃念着,意识是艘小船不知道漂泊到何方。
正当我们陷入是谁如此每日不懈灌溉梅树之时,身後传来四儿惊讶怒然的骂声,「是谁让你们掘梅树的!」他莽撞冲过来将我一撞,我来不及反应,脚下雪滑步伐一踉跄,眼看就要跌个狗吃屎,谢先生与东半焉吃惊的同时伸出手,却是站得离我近些的谢先生抱住我的柳腰,谢先生残脚不稳,我们两个同时跌坐在冰凉雪地上,溅起雪花如漫天柳絮,不过谢先生将我护在怀里,硬是让自己压在冻人雪地上也没让我碰到半点冰凉。
淡淡的清香肥皂香萦绕在我鼻尖,谢先生暖暖的体温传递了过来,我揪着他的衣襟不由得一紧,从心底扩散开来怦然悸动,嘴角如吃了蜜糖一般笑得甜滋滋。
「你们对树做了什麽!」四儿手里提着水桶大怒,看着树根被刨出腐烂发臭满眼痛色,噙着溃堤的泪水,「怎麽会这样!花开之时,燕姑娘会回来的!」
谢先生扶着我站起,神色严厉,「是你每日溉水?」见四儿悲痛哭了起来,不禁软下语气续道:「每日一溉即可,可你每日五溉,已经导致梅树木根生腐,难怪十年不开。」
四儿一听懵住,蓦然放开手中的水桶跌坐在地上,呆滞道:「我只是想让梅树提早开花,这样燕姑娘就可以提早回来了……」说着说着,他泪流着更凶,「原来是我害梅树不开花的……原来是我害燕姑娘不能回来的……」
十年,李宁越拖着残体等着梦里的姑娘。
十年,其实是四儿多给了李宁越的生命。
「谢先生,可有方法让梅树再度开花?」东半焉轻轻问。
谢先生微微思索了一翻,双瞳绽放出自信的光芒,斩钉截铁答:「换土,必须让腐根呼吸到空气。」
换土说来简单,却是个大工程,历经了五天的时间动员了城主府所有的下人才将梅树换土完成,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汗洒雪地,不过听闻梅树还能在开花却是也欢喜的。
剩下的,谢先生说只能等梅树自我修复了。
从头一起参与拯救梅树工程的四儿并没有将此事告诉李宁越,而我也请达叔去看了李宁越的身体,达叔把了一会儿手脉,叹口气摇摇头。
四儿跑出去放声大哭了起来。
而东半焉则是站在床边凝视着好不容易安稳睡去的李宁越,愧疚悲痛交杂。
「这样好吗?十年梅花再度绽放,却也是他生命的终点。」我问。
「公主,阿越是我儿时玩伴,我骗了他身分,也骗了他承诺,我不想再骗他了。」东半焉缓缓答。
对不起,阿越。你等得那个姑娘只是幻影。
随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接近,馥梅城也终於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开始备买新年用品,市街上贩卖各式各样的红联贴纸吆喝声不断,驱走了不少寒冬的冷意。
这几日谢先生忙的焦头烂额拯救梅树,今日终於被我逮到机会强拉出门逛市集,可能是拯救梅树的工程很顺利,谢先生对我和颜悦目了许多,他笑道:「梅树渐渐复原,这几日看见冒出几个含苞待放的花苞,估计着这几日就能绽放。」
他眼角有些淡淡倦意,丰然俊雅的脸却绽放出慑人光芒。
我低低一笑,期待道:「谢先生,上回搂了本公主的腰,本公主怕是嫁不出去了,不如本公主以身相许可好?」
谢先生笑容僵在嘴边,有些无奈,「公主,我真不适合当驸马……」
话还未完,又听见身旁的公主自言自语,「不对,本公主把谢先生也看了,那还是谢先生对本公主以身相许吧?」
谢先生脸一红,跳脚起来,语无伦次,「谁、谁要以身相许!」
我〝啊〞了一声,委屈道:「可是本公主已经把谢先生给看……」
「看什麽!你什麽都没看见!」
「啧!怎麽可以没大没小称本公主你!不过既然是谢先生,本公主也勉强接受了,不然谢先生再叫个安儿吧?那本公主也喊个容殊?还是容容?殊殊?小容殊?」
「小什麽小!我才不小!」
铃朗笑语声伴随着他们渐渐远去,温馨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