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浴室里,四面八方的牛奶白磁砖在暖黄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接近淡金的色泽--那是几年前当葛宸买下这栋房子时,某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性友人建议使用的磁砖颜色--低调奢华并且微微性感。那时他笑笑拒绝了,低调奢华什麽的他倒没太大意见,只是纯粹觉得单色磁砖比有金色花纹的更好,泡澡後看了也不眼晕;再说,微微性感是什麽啊?他不需要啊。
浴缸里的水偏烫,同样高温的水蒸气不停地往上冒,让整间浴室像架了个大暖炉一样温暖。一颗颗饱满的水珠附在天花板上,时不时因为超重而落下,在水面激出一波波清浅的涟漪。
他伸展了下身躯,胸口的水线随着他的动作晃荡;轻轻把头靠上浴缸边缘,他有些疲倦地阖上眼,无法避免地回想起一个小时前境遇。
那名与一树蓝紫色花朵拥有同样名字的少女,衣和发湿透,苍白的脸蛋上有鲜红伤痕;声音低哑、带着隐约颤抖,低垂的目光始终不与他正眼相对……当她伏上他的背、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绕上他的肩颈,他的心便恻恻地酸楚了。
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过那样的感觉,就好像在见到少女之前,他忘了有多久没见过清澈纯粹至足以打动他的眼神一样。那样的情感不是悲悯也不是可怜,而是单纯地胸口一片酸涩,每条连接心脏的血管都像被注入了苦药一般难受。
他知道人世间有太多谎言无法避免,因此他一向坚持:至少,要对自己诚实无欺。所以并不是他不承认,他只是没察觉:原来,日升月落时光流转,她在他心底已非比寻常。
方才褪下衣物时,他发现自己上衣後方靠近脖颈一带已经被她的眼泪浸湿大半。彼时,第一个涌进脑海的念头竟是:应该抱抱她的。应该安慰她的。应该更加更加温柔待她的。
这样连他自身也感到诧异的想法并没有很快消失,甚至愈来愈强烈,像是要冲破胸膛一般难以自持。
--我大概猜的到小楹为什麽会发生这种事……可是小楹说,不想让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当蓝楹进到房里换衣服时,李宁可请他喝了杯热茶。和他说话时,她的眼神紧紧锁住他,彷佛想从他眼底读出什麽讯息。
--小楹她是真的很喜欢你,这是她的选择……只是……
我知道。他朝眼前的女孩子露出一个苦笑:她有她的选择,我也会有我的取舍。
热水泡久了觉得头晕,葛宸单手扶着墙面从浴缸里走了出来;一手扭开莲蓬头,较刚才冰凉许多的冷水哗啦啦地从头冲下,让原先有些昏沉沉的脑袋逐渐清明起来。
是谁有着一对清亮动人的眼眸,在雨夜里奋不顾身地想保护他?是谁总是柔柔地、略带羞涩地唤他?是谁天天为他亲自下厨,并且时常做些手工小东西赠他?是谁伏在他背上偷偷哭泣,环着他的手轻轻颤抖?
是谁从未说过喜欢或爱,但每个动作每个笑容每滴泪水却都饱含着盛大的情感?
他心底蓦地闪过那名少女的容颜,认真听讲的样子、略带羞涩的微笑、忧伤脆弱的垂眸……有一刹那,胸口彷佛有什麽柔软的温暖的东西被无情地夺走了,空荡得令他发慌。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平安夜里,蓝楹这麽对他说。眉目低垂、声音细细柔柔;明明该是个宣告的,听起来却更像个秘密。
那时,他还与她碰了杯、大大方方地祝福--如今回想起来,他觉得早就瞧得明白的自己其实是残忍的。
圣诞夜里那一段突如其来的惊险插曲让蓝楹得了感冒,在家里躺了两日後才又回到学校。
当时觉得狼狈羞赧的一切,现在回忆起来却变得甜蜜而奢侈--那名众人倾慕仰望的男子让原先疼痛难堪的一切轻巧地转了个弯,有了个多情似梦的结果。若说有前世,那她上辈子天天祈求的福分,无非是今世的一次心软,一夜温柔,一场策动了毕生运气的久候。
质地上好的大件毛衣、沁凉微甜的气息、透过衣物传来的体温与温柔的低语……正是在那些最冷清最悲凉的时刻,命运的偶然成全才显得如此慈悲。所以当时间的镜头拉远了、瘀痕淡去了,她又怎麽会觉得自己所经历过的污辱与不幸有什麽需要叹惋之处?
「小楹你要去哪啊?」
下课钟响,当蓝楹正要起身去替还留在讲台上为学生们解惑的客座教授收拾东西,坐在她右手边的、这学期的副班长突然叫住她,望向她的眼神明显困惑。
「我要去帮老师收东西啊!」
「咦?你不知道吗?」副班长暂且停下手边的动作、偏过头看着她:「教授不是说以後上课前跟下课後的杂事都交给值日生帮他处理就好?班长不用轮的喔!因为他说你一个人负责这些很辛苦……」
听她说完,她先是短暂错愕,紧接着浓浓不解便迅速涌上心头。待她正要开口问些什麽时,一旁的宁可突然出声:「教授他在你请病假那天就跟全班宣布过这件事了,我回去後忘了跟你说,对不起……」
「没关系……」她勉强笑笑,瞳中的光采转瞬黯淡。
「虽然跟教授的互动变少了有点可惜,不过这样你也轻松多了啊!」副班长站起身来,走出教室前随手拍拍她的肩:「不用常常跑来跑去、有更多时间可以准备下一节课要上的东西……有失必有得罗!」
目送她离去之後,蓝楹望着远处的客座教授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宁可,我……」
「不要胡思乱想。」宁可向她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第一:全班都听见了,老师这样做是为了减轻你的负担。第二:如果你真的做得不好,老师早就会找其他人帮忙了,干嘛忍到现在?」
「我知道,只是我还是会有点难过……」收拾好书籍和文具,她和宁可并肩走出教室,依然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唉,打起精神来!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好或不好本来就没什麽绝对。况且老师他……喂、你在听吗?」
宁可讲得平平淡淡,夹杂着俗谚的语句中找不到一丝多余的情绪,说是安慰开导其实更像告知诉说。她有些恍惚地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却也一时指不出来,只能继续静静地随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彷佛什麽也没发生、什麽也没察觉。
只是,在宁可对她说着这些话的当下,蓝楹并不知道这一连串让她措手不及的变奏尚未结束--不仅如此,原先和谐美好的曲调甚至往更加让她难以理解、无法预见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切只是开端,朝阳并不会因黑夜里的眼泪提早升起。
下午五点半、上完了最後一堂课,蓝楹照例来到客座教授的单人办公室;抱着书的她腾出一只手去敲了敲门,半分钟过去,却意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门没锁上,她满脑子疑惑地推门而入;室内静寂无人,男子惯穿的大衣并没披在椅背上,银灰色的笔记型电脑也不在,只有那张平时供她自习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头压着一把钥匙与一盒五颜六色的马卡龙--那是某家着名甜点店的招牌,价格高昂、不接受预约,就算排队等上几个小时也不见得买的到。
蓝楹:
因为一些私人因素,从今以後我不会在下课後继续留在校内办公。我已经知会过校工,之後你还是可以到这边晚自习;空调遥控器在办公桌左侧的第一格抽屉,灯光开关在书柜旁。离开前请记得关闭所有电器、锁上窗户和门,并把钥匙交给校工,隔天下午再跟他拿。
另外,方便起见,以後我会在到校前用完早点,请不必再为我准备。
谢谢你之前所有用心付出,祝福你一切顺心如意。
纸上简短明白地写着从今往後的所有变动,没有拖泥带水、没有刻意解释,右下方有着他端正的钢笔签名和日期。
蓝楹怔怔地盯着手上的纸条半晌,突然觉得眼前的文字变得模模糊糊,她闭上眼又睁开眼,视线还是不清晰;将书本放上桌子,她抬手揉了揉眼眶,一滴眼泪落了下来、重重掉在纸条上,晕开了好看的字迹。
把纸条摺了几摺放入口袋,她拿起钥匙往办公桌走去,将它轻轻放在桌子正中央。天边的夕照是一种类似凝固鲜血的赭红,她觉得自己脆弱的双眼似乎是被那样哀艳的颜色所扎痛了,泪水因此流个不停。
事情到了这地步,就算她想对自已说:这一切不过是寻常、是巧合,老师真的是体恤她的辛劳、为了方便起见、有重要的私事才会做出这些决定;并不是厌弃她、腻烦她,想赶快收起温情、了结她所有耽美幻梦……要用这些理由说服自己,根本万分困难。
说到底,欺骗自己往往比欺骗别人困难,这事没人比她更明白。她本来就容易流泪,这下子更是完全止不住不停往下掉的泪珠;抬起手用袖子大力地抹了又抹,双颊都被擦得发热,脸上的水痕却不减反增。
--太过温柔了。老师是这麽温柔的一个人,所以他只是安静地走远,留下得体原因,无须正面伤害,不说一句敷衍的告别。
与那样优秀耀眼的男人并肩同行什麽的,她是从来不敢妄想的。她在第一眼见到他时便明白自己和他之间有那麽那麽多的、本质性的悬殊差别;所以,她从不奢望有怎样千万分之一的垂青或童话般的爱恋,对她来说,能够安静聆听或遥遥仰望便已足够。
然而,他却在她手心里留下了宇宙里最美的一朵蔷薇,然後在她最心醉的刹那,无预警地将她脚下的大地化为一片无梦无爱的黑色流沙。
在她的生命里,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指一收拢,便夺去她所有希冀。
她只是想待在有他的世界里,默默地、小小地幸福着;只是想生活在能听的见他、望的见他,感觉的到他的世界里,仅仅如此而已。别无他求。
手指轻轻滑过光滑的办公桌面,温热的心口像被人揉进一大把碎冰,刺寒的痛感尖锐鲜明。蓝楹不晓得自己是否在某个关键的时间点或哪个不经意的刹那搞砸或弄错了什麽,导致此刻被困在这般悲伤无措的境地?几日前还满怀温情的她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到底为什麽,事情会突然来到这地步?
从市区饮料店下班後,宁可像往常一样搭着公车到北川政法学院与蓝楹会合。在北川站下了车,感到有点疲倦浑沌的她首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吸了一口冬夜的寒意进身体里,让原本昏沉的细胞精神些。
「我今天忙得比较晚……」她一边说一边朝伫立在传达室前的蓝楹走去:「等很久了吗?」
发尾埋进墨绿色围巾里的少女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嘴角撑起一个短暂的、不太自然的,应该是笑容一类的表情。
「走吧!」她上前去勾起她的手,暂且假装若无其事地:「好冷喔,要不要买个热的东西回家吃啊?」
「我没有特别想吃什麽……」
「这种天吃点热的会比较舒服嘛!烧仙草怎麽样?还是关东煮?不然热巧克力?」
此刻的蓝楹看起来比早上得知不需要再协助客座教授之後的「无精打采、垂头丧气」还要糟糕不少;先别说她回话回得有气无力、看起来魂不守舍,光是那对明显被泪水浸泡过的肿胀双眼就足够让宁可摇头叹气内心成结了。
她收起故作轻松的神情,放慢脚步,关心地问了句:「……怎麽了?」
「……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有老师在的日子,幸福得像一场梦?」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这一切幸福得像场梦……让人永远不想醒来。但是我也知道,老师只要一走开,这场梦就会结束……到时候,只会剩下我一个人。
「现在……那场梦结束了……」
忽然温存,忽然淡漠;忽然予以,忽然收拢;忽然醒,忽然痛。忽然结束。凡夫俗子无法测度的命运如同深夜里的乍雷。
一滴滚烫泪水溢出眼角,迅速划过冰冷的脸庞;蓝楹没有抬手去擦,只是努力撑起肿胀的眼皮,步经一面面陆续暗下的橱窗、一摊摊卖着热食的小贩与一盏盏昏黄的街灯,与三两行人擦肩而过,继续向前走。
--老师没有喜欢我,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是我单相思,他只是没有狠下心推开而已。
是啊,到了最後,他依然没有狠心推开她。
他只是离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