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我不会再要求更多,我只希望能静静地、温暖地、全心全意地去喜欢他。他不用和我交往,不用对我好,甚至完全无法察觉我的心意也没关系--我还是会喜欢他。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一早醒来,宁可看见书桌上放了张淡粉色的压花纸条--那是上次逛街时蓝楹买下的,当时还因为价格不菲而犹豫了很久。纸条上的深蓝色字迹十分秀气,一笔一划都很顺畅,没有颤抖或停顿的痕迹。
纸条的末尾还有细细一行:谢谢你无微不至的关心,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毕生的幸运。
宁可轻轻捏着纸条一角,浏览了一遍又一遍,心底无法抑止地有些发酸。
出了房门,她看见在脑後紮了个小马尾的蓝楹已经围着围裙在做早餐,煎鲔鱼蛋卷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早安。」
「早安。电锅里有粥,先去盛来吃吧!我再烫个青菜。」
「也帮老师准备了?」
她的话让蓝楹烫青菜的动作稍稍顿了一下,随後她转过头、朝她露出一个充满活力的笑容:「嗯,不过粥比较不方便,所以我做了蔬菜蛋饼。」
「好健康啊。」舀着粥的宁可跟着笑笑:「老师一定会喜欢的。」
「我也希望他会喜欢。」蓝楹将花椰菜夹到瓷碗里、淋上日本酱油,嘴角弯弯,掩不住的好心情。
用完早餐,她收拾了碗筷准备出门,自愿留下来洗碗的宁可出声叫住她,语气中带有浓浓笑意:「不换上上次买的那件洋装吗?今天天气很好,适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她听了她的建议,回房换上一件粉蓝色碎花雪纺洋装,然後从鞋柜中取出一双白色低跟凉鞋。至於一头中短发实在是朴素得没什麽造型可言,不过她还是用吹风机意思意思地吹整了下,然後在发尾抹上了顺发液。
早上八点,蓝楹进到客座教授的单人办公室时,教授人还未到,办公桌上已经有三份早点。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後从背包里拿出便条纸,快速写下几行字:老师,这是我自己做的蔬菜蛋饼,不晓得合不合您的口味。如果不喜欢或吃不下也没关系,十一点下课时我会再过来收拾餐盒。蓝楹。
将贴了便条纸的餐盒放上办公桌後,她轻轻带上门。回到教室时,一向动作快的宁可已经在位置上和其他女孩子们聊天说笑;看见她回来,她抬眼和她交换了一个有些秘密的微笑。
接下来的两堂课,蓝楹的心思总是无可避免地绕着那份蔬菜蛋饼打转,精神不太能集中,飘飘忽忽的,连跟宁可传个纸条都错字连连。十一点钟一到,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拉着宁可陪她到办公室去,一路上宁可一直嬉嬉笑笑地,还揶揄她为什麽不乾脆在早餐里下蛊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到了办公室外,宁可伸出手去替她敲了敲门,里头随即传来温温和和说请进的男声。蓝楹深吸了一口气、独自踏了进去;这回办公室里并没有聚集着一大堆等着问问题的学生,只有客座教授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整理讲义,这样的情景可以说是非常难得。
「你来了。」葛宸放下手边的工作站起身,和平常一样倒了杯冰凉的绿茶给她。
「谢谢老师……」
蓝楹一边啜着绿茶一边用眼角偷偷瞄向他的办公桌,只见早上见到的那三份早餐连同她的餐盒都还好好地摆在桌边;前三者目前看来是还没动过的样子,而她装在盒子里的蔬菜蛋饼则是生死未卜。
「你的手艺很好。」
对方的夸奖来得太过突然,险些被呛了一口的她睁着圆圆的眼睛,直直盯着正瞅着她莞尔的男子,有一瞬怔忡。
「不是你自己做的吗?蔬菜蛋饼。」
「是、那是我自己做的……」
「很好吃。」葛宸走回办公桌边,拿起餐盒递给她:「谢谢你。」
「不客气,老师喜欢就好……」
她接过轻巧的空餐盒,内心划过一阵真切的明亮的快乐,如同无声的闪电。
「那我下午上课前再过来拿讲义。」她开开心心地微微弯身鞠躬:「我先回去上课了。」
「蓝楹。」
旋开门把前,他又唤住她;她闻声回头,一个细腻温良的清浅笑容顿时撞痛了她的瞳仁。
「你穿这样很好看。」
那天之後,蓝楹每天都会替客座教授准备一份早点,星期一至五皆不同菜色。烤鲭鱼、蔬菜蛋饼、鲔鱼蛋卷、溏心蛋衬花椰菜、总汇三明治……有时候还会附上饮品,像是她自己打的豆浆、黑木耳加龙眼乾或者蔬果汁。最後者因为顾及营养均衡而必须常常更换不同水果,因此味道时好时怪,然而那人没有一回不喝完--这点连她都感到无比佩服。
她总会在十一钟下课、问问题的学生最少时到办公室拿空餐盒。或许只是客套又或许不是,他总会先夸她手艺好、向她道谢,然後苦笑着指了指办公桌上其他女孩子们送的早点:这些要怎麽办?吃不下了。
那时的他有些许孩子气,罕见的俏皮模样让人心跳紊乱。套句宁可常用在美男子身上的话就是:非常犯规。
蓝楹参加的是家政社,编织、烹饪、裁缝……等样样都学,本来习惯只做两份餐点、两条手帕、两个袖珍娃娃,一个给宁可一个留给自己,现在都成了三人份。
社团活动结束时,她趁着客座教授独自在办公室,将低温烹煮的柠檬鲑鱼沙拉送了进去。在校外用完晚餐後,她进到办公室自习,倚着桌子站的他手边放着她的保鲜盒,已经洗得乾乾净净。
她学会捏面人,将成品--一只手掌大的、撑着伞的龙猫连同早餐一起放上他的办公桌,中午收拾餐盒时,她看见那只龙猫出现在他身後的书柜上;为了让它立得稳,它身侧还特地放了一本同高的书籍做支撑。
她在纯白手帕四角绣上蓝紫色碎花,隔天递到他眼前时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他静静地接了过去,折了折,安放进衬衫左边口袋。
--谢谢你,我正想买一条手帕呢。
落叶时节秋阳透亮,他微笑得从容安然,神情如画,字句成诗。
她曾细细抚触过的软布如今贴在他的心口上,她不晓得那是否是某种接受了什麽或认同了什麽的暗示,也不敢去猜想……没办法仰起头正视他的面容,怕一不小心就会落泪。
她想起了爱尔兰诗人叶慈的那首诗。
我深愿能用衣裳铺在你的脚下。
但是我太穷,除了梦,一无所有。
我把我的梦铺在你的脚下,脚步请放轻,因为你踩的是我的梦。
何止是梦想呢。她愿她透明安静的爱情盛开如花,轻风翦翦,花落如雪,她要将一地落英铺满他日夜必经的路上,让他每个步伐都盈满甜美暖香。
--我不敢妄想自己是特别的存在,但是、如果不特别,那老师为什麽总是回避了其他女孩子们的殷勤,却愿意接受我的心意?
一天清晨,蓝楹捧着一杯热玄米茶,与难得早起的宁可相对而坐。彼时天光静好,窗外有云雀清脆的鸣声伴着树影婆娑,而她目光寂然,字字句句像永不落地的羽毛搔过宁可心头,使她再一次无言以对。
--我知道不能这样……可是,我好像开始有所期待了……怎麽办?
她又说,声音更轻,似乎就要消散在一呼一吸间,微不足道得令人怜惜。
落日渐沉,暮色苍茫,室内温度是舒服的二十六度恒温;蓝楹坐在离葛宸的办公桌四、五公尺远的书桌前,埋头做着一题题申论题,办公室里安静得隐约能听见笔尖在稿纸上磨擦出的轻微声响。
「这边可以再思考一下。」
修长好看的手指指向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某一处,身後突然冒出的男性嗓音让专注做题的蓝楹稍稍吓了一跳:「老师你回来了……」
「你真专心,我已经从上一道题看着你做到现在这一题了。」
糟糕……她上一题答得挺差劲的……她瞄了自己写的东西一眼,顿时有股想把上一题的回答全部划掉重写的冲动。
「题目借我看看,你先休息一下。」葛宸从袋子里取出其中一个塑胶碗递给她:「来、给你,我刚刚顺路去买了杏仁冻。」
「我不用了、谢谢老师……」
「杏仁冻是这家店的招牌甜点,吃看看吧?」
他并不因为她的婉拒而收回手,反而将汤匙放进她手里,笑容亲切得让人无法拒绝。於是最後,她便依言捧着满满一碗杏仁冻、乖乖坐到一边的真皮沙发上去。
乳白色的冻状物在灯光下散发着晶莹如玉的质感,尝起来更是滑顺可口;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努力保持着淑女形象,眼角余光始终注意着那抹立在不远处的修长身影。
十分钟後,一碗甜点被她吃得乾乾净净;当她起身稍作收拾之际,他望了过来、出声问了句:「好吃吗?」
「非常好吃。」满心幸福的她猛点头。
「喜欢就好。」葛宸笑了笑:「那我现在来讲解刚刚那题给你听。」
右手边的沙发微微陷下,他在离她不远不近的身侧坐了下来。就和平常上课时一样--又或者更加优质,他的见解精辟独到、论述条理分明,用来讲解的语言浅显易懂,让她的大脑全无拐不过弯的时候。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温和舒缓,男用香水的气味缠绕着她的呼吸,深深浅浅,让她的心跳不禁有些快了起来……望着他年轻的侧脸,她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得过分。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无论出於善意或无意、无论多麽琐碎,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最柔软的征服。
日复一日,秋色转浓冬日将近,蓝楹还是一样会在每天放学後待在办公室里自习。她不晓得教授以为如何,不过对於这样的「特别待遇」,她对宁可以外的人守口如瓶;一方面怕为教授带来流言或麻烦,一方面本於她小小的、情感上的私心。
晚餐回来,他时常会带各些式各样的小点心给她,每次的风味都是一等一的好。吃点心时,他总会替她看看功课,然後耐心地将需要改进的地方一一分析给她听。如此一来,她的课业成绩获得了不少进步,期考进入系上前五名的机率也越来越高。
他身上那清新冷冽、混杂若有似无的甜香的气息已经完完全全浸透了她的日常,她无法抽离也没想过要抽离。分分秒秒,她就如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寻常女子一样在爱慕、付出、追随、沉溺;没有收敛,不知惋惜。
她几乎天天都会和宁可聊起客座教授的事,开心的、受宠若惊的、手足无措的……偶尔,她也会无可避免地问起一个个苍白忧悒的问题,让一向伶牙俐齿反应迅捷的宁可时常无话,只能摸摸她的头、拍拍她的手背,沉思或静默。
宁可曾对她说过:孙明是河,欢快喧闹、清澈易懂;而葛宸如湖,宁静悠然,深蓝不见底。後者行为节制、深远内敛,她无从评论,也不晓得如何评论。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这一切幸福得像场梦……让人永远不想醒来。但是我也知道,老师只要一走开,这场梦就会结束……到时候,只会剩下我一个人。
蓝楹缓缓地说,撑起一个笑容,看在宁可眼里是如此苦涩无助。
--老师没有喜欢我,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是我单相思,他只是没有狠下心推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