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用了什麽东西迷惑我的儿子!」
尖锐的叫声响彻在医院的走廊上,身着不错且打伴时髦的妇人举起手作势要殴打明爱:「都是你没事干!有事没事怀那什麽鬼胎啊?」
「……。」
沉默不语,明爱在马育琳的搀扶下勉强站直身体。她无话可说,因为阿广会出事,确实全是因为自己怀孕的缘故。
早知道,一开始就不该奢望多余的幸福。
懊悔。
除了懊悔之外,什麽也没有。
「妈,你冷静点。」
涂渊广的弟弟抓住母亲的手:「哥哥不会希望你这样的,况且医生还在帮哥哥做检查,结果我们都还不知道。」
「放开我!」涂夫人甩开二儿子的手,继续对明爱怒吼:「我们家渊广根本不想要你和你那个鬼胎,他是未来要继承我们家医院的人,说你想当他的情妇也不够格!」
「喂!你说得太过份了!」马育琳听不下去的反驳。
「……不想成为医生,阿广他不想成为医生。」明爱抬头,几乎用尽全身力量的对涂夫人说:「阿广他想成为一名剧作家!」
对,明爱所爱的是想成为剧作家的阿广。
「请您不要随便更改阿广的梦想!」
「喔,是吗?」涂夫人冷眼说,口中吐出的字全都带着利刺:「那你倒是回答我,到底是什麽事逼我们渊广自杀的?」
自…自杀?
瞬间的冲击迫使明爱双膝跪地,腹部传来的强烈振痛,让明爱的意识变弱,听不见四周的声音。
果然是我害了阿广。
这想法让明爱感觉眼前一片灰暗。
阖眼前,明爱看见育琳呼救的神情与涂夫人的错愕。
梦中有一个黑色卷发的男孩一直在哭。
明爱靠近他後发现,这男孩长得和阿广极为相似,仅有天然卷像到自己。
他是明爱肚皮里的小家伙吗?
但……他为什麽一直哭?
睁开眼,明爱看见白花的天花板与平坦的肚皮。
「醒来了?」
育琳坐在明爱的床边,握着挚友的手,眼角还带着泪痕与疲倦:「身体感觉如何?还不舒服吗?」
「我的孩子呢?」
她和阿广的孩子呢?
「你的羊水破了。」育琳温柔的说:「不得已的情况下,医生帮你剖腹提早生下了孩子。但因为孩子才七个月大,所以在保温箱内。
「你要去看看他吗?」
「不。」明爱摇摇头,散开的卷发遮住脸蛋:「我不想看到他。」
因为他们都成为了阿广的负担。
马育琳点点头,心想现在还不勉强。
「那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明爱小声问。
「喔,是个健康的……」
喀喀喀喀!
病房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打断马育琳的回答,她站起身说:「我去看看发生了什麽事,说不定是涂渊广的消息。」
「……。」
不要离开我。
看着离开自己身边的马育琳,明爱止不住自己的眼泪,说不出任何话。
请不要……不要离开现在的我。
前来敲门的是涂渊广的亲弟弟,涂渊禹,带着蓝框眼镜的他看起来像个书呆子却又带些叛逆。
涂渊禹带马育琳离开病房前,到另一侧的走廊。
「干什麽?」
马育琳对涂渊禹说话的口气不是很友善,原因是她看涂家人都很不爽,尤其是经过刚刚那件事後:「请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重要的朋友还在里面等我回去。」
「我想为家母刚才的行为道歉。」涂渊禹深深鞠躬。
这小子意外的理智。
「这话你不应该对我说,你该对明爱说。」
「我知道。」涂渊禹推推眼镜:「其实有件事我必须向你们更正,只是我怕明爱小姐还不愿意见任何人。」
「算你有自知之明,说吧。」
「关於家母说哥哥自杀的事,是骗人的。」
「你说什麽?」
马育琳瞪着涂渊禹,声音气到发抖:「有没有搞错啊?这种事乱说是害死人的!」
她转身冲往明爱的病房内,期许自己还来得及。
但,挚友应该在里面休息的那间病房内,却是空无一人。
*
不听马妈的劝阻,我冲出屋内,在雨中奔驰。
从马妈口中听见关於我父母的故事,是我过去从未知道也从未想去了解的事。
没有错的话,今天是母亲过世二十三周年的日子。
「你父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丈夫告诉我,」想起马妈的话,我加快自己的步伐:「你的父亲从得知你母亲怀孕後,就开始找兼职与打工,与弟弟的聊天也全绕着你与明爱打转
「『他真的很努力。』即使得不到家族的肯定,你父亲仍想兼顾学业与打工,多余的时间也奋力的努力撰写投稿用的作品。
「他会病倒,全是体力透支的缘故。所以他从没想过不要孩子,倒不如说比你母亲还期待你的出生。」带着哭腔,马妈想起了过去我不知道的父母:「你父亲唯一的缺点就是不擅长说自己的事……
「你的父母现在肯定再次相见了吧?」
不,他们还没有相见。
跑进旧公寓内,电梯却因为大雨导致的停电停驶,所以我只好奔上通往天空庭园的阶梯。二十三年前这栋公寓没有电梯,我想母亲她一定都是走着这道阶梯前往天空庭园的吧?
连离开人世的那天也是。
踏在与母亲相同的道路上,我来到公寓顶楼,打开铁门大喊:「喂……?」
熟悉的身影坐在矮墙上,就像准备跳楼。
!
不…不可以!
「大智。」
女高中生出现在我的身边,一脸困惑的问我:「怎麽了吗?」
错觉?我再次看向矮墙,却一个人也没有。
看着微微发光的她,我注意到她放在我肩上的手指变得透明……幸好我赶上了,她还没有走,还没有离开我。
「……」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但我根本摸不到她。
在天空庭园遇见她的日子,我从来都没有碰过她,所以我才不曾发觉过。
「你今天怎麽会突然回来?」女高中生笑眯眯的问我,大波浪的长发因为淋不到雨,所以依然蓬松飘扬:「啊!是不是担心我会淋雨感冒?哎呦!你不用担心我啦!倒是你怎麽不撑伞或穿雨衣,如果不小心着凉感冒……」
她的眼眶泛红,积了泪水。
「妈妈。」
她愣住的看着我,最後笑着说:「嘿嘿,被你发现了呢。」
「为什麽不告诉我?为什麽你什麽都没有说?」
你知道我们差一点就要再次错过彼此了吗?
如果爸爸没有过世……如果那张照片没有掉下来……
「太奢侈了。」
咦?
「丢下你们的我,有什麽拥有幸福的资格?」妈妈口中的话说得很沉,自责的语气令人鼻酸:「不过,就算心想自己还有什麽脸见你们,我…我还是什麽都放不下……
「我一直待在这里,看着每年遵守约定来此的阿广,和与阿广一模一样的你来此以花草灌溉自己的梦想。」
「每次都好想和你们说话,但你们听不见我的声音就算了……我自己竟然连该对你们说些什麽都不知道,一句平常的笑话或是问候,全都说不出口……」妈妈脸颊红红的,眼睛与鼻子也红红的,她嘴里的话全被溃堤的泪水淹没,在我的耳中却清晰而痛苦:「当我知道你看得见我时,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我真的是个过分的母亲。」
是啊,丢下我与爸爸的你真的很过分,但我也是。
我抱住妈妈,发现自己还可以触摸到妈妈身体还未变得透明的部位,所以我便埋首在妈妈的发间。
终於可以……依靠着她,依赖着她。
「我也是个过分的儿子。」
想起过去和爸爸的冷战:「从来不曾试图了解爸爸的想法,还自以为聪明的与他断绝关系……擅自伤害他。
「直到他走了,我才知道後悔……才知道想道歉也来不及了。」
妈妈回抱我,让我在她的怀中哭泣。
二十三岁的我都不愿承受的现实,何况是当时才十八岁的母亲呢?
我自以为成熟的认为父母不懂孩子的想法,却不明白他们其实考量的比我自己还要多还要远,自顾自的伤害亲人,直到什麽都失去了才开始理解他们的重要性。
我和我的父母不同,我拥有一对爱我且为我着想的父母。
「没事的,大智。」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总是格外温暖,她轻抚我的背:「没事的,你爸爸一定会谅解你的。
「因为他是个很温柔的好人。」
妈妈松开抱紧我的双臂,她身上的颜色变淡,身体变轻地往上飘。
她要离开我了。
「我所得到的,已经超乎我所想像的……我该离开了。」妈妈的笑容很美很美,我想这就是爸爸所迷恋的笑靥吧?因为妈妈看起来就像天使一般动人。
「我的青鸟已经如此茁壮了……终於可以展翅飞翔了。」
天使与青鸟。
爸爸最後的剧本。
故事虽然没来得及写完,我却可以猜想到故事的结局。
忘了飞翔的天使与断了翅膀的青鸟,如何相遇?如何彼此打气?如何一同跨越难关?然後再次携手飞往蓝天。
爸爸一定知道妈妈的痛苦,也知道我的迷惘,所以才写下这篇故事。
「再见了,大智,再见了。」
妈妈在我的脸颊上留下疼惜,话语就像是帮爸爸说的一样重覆两次,然後随光点地消散在滂沱大雨之中。
「生日快乐。」
故事结束了。
在这故事的最後我哭得泣不成声,因为我在故事中明白了自己是个受父母疼爱的孩子。我有不擅言词的老爸,有温柔到令人心疼的母亲,还比别的孩子多一个宠我唠叨我的马妈,明明在故事的开头时,我还只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且愤世嫉俗的混小子。
我的父母曾是命中注定的天生一对。
虽然发生许多波折令两人不得不天人永隔,但我仍然相信……他们是永远的天生一对。
今後就由我来守护这承载了他们梦想的天空庭园。
*
一气之下,与家族决断了。
皮鞋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穿黑色西装的青年走在巷弄间,他带着与年龄不合的忧郁。沿路上许多自围栏边探出头的花朵微微擦过他的脸颊,。男子一手插在口袋中,另一手则提着小小的盆栽,上头种着粉红色的石竹花。
他的表情憔悴,眯着眼睛看着透过树梢的微光,今天是第三年的忌日。
自她走了之後。
「接下来的日子,该怎麽过呢?」喃喃自语的事好像很重要,却又好似没放在心上……也对,他早已失去了能支撑他的光明。
花朵般的天使。
就算落魄,就算死在路边,他也无所谓,感觉什麽都不重要了。
啾!啾!啾!
「小孩子?」
学龄前的孩子穿的婴儿鞋发出刺耳声,男子看见自己的前方,有个小男孩抱着皮球突然自转角窜出。
男孩有双水亮的大眼,但却因为没有玩伴而露出无聊的眼神。
一大一小的两人站在无人的转角处,男孩注意到男子的存在,两双深色的瞳孔对看,身高差距高达一百二十多公分。
重点是,男子发觉男孩和自己长得十分相像。
「石竹发,粉红色的。」咬字不清的男孩仍然表情无神,但一看见男子手中的花束,他微微张大双眼:「喜番……我很喜番石竹发。」
和某个人一样。
其实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却因为现实的残酷与她必须承受的那超乎自身年龄的负担,导致她封闭内心,告诉自己没有追求幸福的必要。
明爱,她害怕拥有太多幸福。
而他,涂渊广,没能带她逃出悲观的想法。
「你……在哭?」
男孩天真地看着男子说。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涂渊广擦掉眼角的泪水,感觉自己在男孩的身上看见明爱的身影,他蹲下来深怕自己吓到男孩,小心翼翼地询问。
奇怪的是男孩没被他吓到,反是露出了微笑。
就和自己最深爱的人一模一样的笑靥,说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也不为过。
啊……又想落泪了。
「我叫做智树。」
大智若愚,是他与她对孩子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