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我俩秘密入城,寻到了御书房。
随侍的小太监等在门外,眼神昏昏欲睡,御书房内的灯火却还很明亮。
皇兄等在那里,像是早就知晓我们今夜会回归。
我把事发经过大致叙述给皇兄听,他点点头,只跟我说:「有劳皇弟,先去歇息吧。」
嗯?
我走到他身前,歪着头看他,「干嘛?还在生我的气?是我不该在殿上顶撞你,那麽久了,你还生气。」荀歆闻言眉锋一挑,啪地将两手拍上我的两颊,我任他动作,只用瞪视来表达不满。
「反正你总是不喜欢留在这里。」
「我喜欢回到这里。」
皇兄这次不买我的面子了,他哼了一声,开始赶我,「快去歇息,朕与莫将军有国家大事要谈,你在这里只会妨碍朕。」
「是是是,臣弟这就退下。」
於是我退出御书房,往我的院落走去。
夜阑人静,所以我也放轻了脚步。
我摸到烛台点上,烛火摇荡,不算明亮,只见一人正趴在前厅案上歇息。
正是韩杨。
我持着烛火靠近他,然後在他旁边蹲下。
他睡得不很安稳,眼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正做着什麽不太亲切的梦。随着烛光轻晃,韩杨睫毛下的阴影也轻轻摇动,我忍不住伸手去摸,韩杨被我打扰,低吟一声,掀开了眼。
那时我的手正停在他脸旁,韩杨抬起头的姿势正好让我的手贴上他的脸。
「王爷?」他迷迷糊糊地唤。
「嗯?」这样的韩杨让我觉得好笑,所以我笑了。
我知道这样的表情,似醒未醒,以为眼前所见仍在梦中,当时我看见莫丰霏出现,也以为那抹人影只是我的梦中幻觉。
他把手贴上我的手,把脸埋进我的掌心里蹭了一下,我突然觉得这小子有一点可爱,正想调侃他几句,他却掉下泪来。
「王爷。」
他低低又唤了声,而我莫名其妙,「哭什麽?本王还没死,你不必那麽早就替本王哭丧。」
「你不是王爷。」
「真可笑,本王不是王爷,莫非你会是王爷?」
「你不是王爷,」他把眼睛闭上,续道:「因为明峰还没从南陕回来,你也没戴着我的佛珠,所以你不是王爷,你只是一场梦。」
「怎麽着?你竟思念本王至此地步,连梦中也不得空闲?」
「你只是一场梦。」
他很坚持,所以我连声应好,抽手将烛台放到案上。我这才注意到,案上也搁着用过的酒器,不过要我相信韩某人醉了,我还宁可相信他睡迷糊了。
韩杨将我的手又拉了回去,他闷声问:「王爷何时回归?」
我道:「本王正在途中。」
「王爷是否平安无事?」
「再好也不过,你家的陈明峰我也顾全得很好。」
「王爷,你为何总想着往战场上去?」
「因为本王有能力亲手保护。」
「王爷。」
「嗯?」
「我很担心你。」
「没什麽好担心的。」
「……荀靲。」
「放肆。」我笑骂,韩某人当真无礼,私底下不知掐着本王名讳骂过多少回疯子。
「荀靲。」
「如何?有话便说,之前也是现下也是,你总是欲言又止,着实烦人。」
他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什麽烦恼?」
「有时候我会想,这样的心思当真龌龊不堪。」
「到底什麽事?」我已然觉得不耐。
「王爷……我、喜欢王爷。」
喔,原来是喜欢上了一位王爷。
…………他喜欢我?
回过神来,我早已甩开了韩杨。我揪着自己的衣襟倒退两三步,只觉得心乱如麻、心跳快得发疼,几乎喘不过气。
韩杨先是呆在当场,接着他眼神中残存的迷蒙慢慢退去,下一刻,他脸色刷白,扑通跪了下去。「属下唐突王爷,万死难辞其咎!」
「滚出去!!」我想也不想便吼叫出来,其实此时此刻我脑中只有空白,想思考也无法思考,我从未感到如此慌乱,如此无所适从。我没有办法思考,我需要一个人才可以思考,我想要韩杨走开。
只见韩杨落寞地笑了,「是。」他说,接着他迳自起身,快速穿过我身边往外走去。
烛光摇荡,昏暗的前厅只余我一人。
我以为韩杨还喜欢陈明峰。
我以为韩杨会喜欢上环馨。
我以为……我以为韩杨不喜欢我。
原来都不是。
所以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疲倦。
所以他困在自己的患得患失之中。
所以他说他有执念,一次两次地想要离开这里。
原来那不是想要离开京城,而是想要离开我。
韩杨先前让我不明白的所有言行似乎都有了理由。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道理。
我走到桌边灌下一杯茶冷静片刻,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对。
韩杨为什麽会喜欢我,这个道理,我却不能明白。
我想韩杨又要走了,可本王已经亲自挽留过两回,韩杨算是个什麽东西,凭什麽让我这个尊贵的王爷追他第三回?
於是我决定等在御书房,守株待兔,待韩某人自投罗网。皇兄乐於见我帮忙整理奏摺,也就随便我了。
原本我以为韩杨很快就会出现,可我等了好些日子,等到本王几乎觉得自己要在御书房那个没有酒没有梅子也没有环馨琴音的无聊地方乾枯而死时,门人终於通报,韩杨来访。
终於来了!我还在想,再不出现本王就要生气了。
我走了出去,睨着他问:「你手上的是什麽?」
「回王爷,」他恭敬开口,视线是看着地面的,「是往後训练的事项,先行呈给陛下观看。」
我哼声以对,不是辞书,我等了那麽久,竟然还没等到辞书。我说:「呈完之後到我那里。」
「王爷,属下有军务在身,不知王爷可否改日?」
韩杨今日特别罗唆,属下属下,他早已不是我的麾下,还跟我说什麽属下?我不耐道:「本王说一是一,说今日便是今日,你若不来,当心自己项上人头!」说完我旋身就走,迳自回我的院落去。
我站在我的院子里等待,任何人来的我都能在院子里一眼望见。
站了一会儿,我又爬到梧桐树上发呆发了片刻,然後我觉得发呆不是办法,我应该要做些什麽。
所以我跳下了树,走到最空旷的地方,拿刀在土地上画出一条线。
韩杨还没有来。
我看着那条线,想了想,决定於边上再画一条。
今日天气还算宜人,韩杨还没有来,而我蹲在地上画线,一条又一条,我的刀很利,所以每一条线都很清晰。
韩杨还没有来。
他向来不怕我威胁要他的人头,所以我想,也许他根本不会来了。
「王爷。」
一声呼唤,我抬眼看去,是韩杨。
他站在第一条线外看我,而我画好最後一条线,站起身。
我们隔得很远,我们之间,是一刀又一刀深深的刻痕。
没有人移动,我问:「你干什麽不过来?」
他没有什麽表情,只是反问:「王爷刚刚在做什麽?」
「我在测量我和你之间的距离。」
「是麽?」他疲惫地垂下眼,「原来如此。」
韩杨是很年轻的,这样的神情在生於我面上之前,都不该出现在韩杨脸上。
我突然觉得地上这些线有一点讨厌,所以我拖着刀往韩杨的方向走,一路将这些横线从中切开,然後我在韩杨身前收刀站定,问:「那你站在这里做什麽,为什麽不过来?」
「……属下不敢唐突王爷,不知王爷召唤属下,有何吩咐?」
「嗯,你跟我来。」
我领着韩杨走向最里面的房间,确认门窗都关妥了之後,我叉腰开口:「说吧,是谁让你来跟我说那些话?有什麽目的?」
「属下不解其意。」
「就是你、你之前那个晚上,跟我说的……」
「属下那晚喝了些酒,请王爷恕罪。」
「『属下属下』,你的名姓是否变得见不得人了?」我不悦道:「你干什麽这样对本王说话?即便你对本王打官腔也无助於厘清情势,是谁让你来同本王说那些话?目的呢?说!」
「没什麽好说的,这还能有什麽目的?」韩杨似乎是觉得可笑,原本只是自嘲地笑笑,片刻过後他放声大笑,笑得一发不可收拾,「哈!话便是韩杨自己说的,至於目的、目的……目的就是想要刺杀王爷您,这样如何?」
我觉得很不舒坦,我说:「你在骗我。」
而他挑衅地看我一眼,「我已经说了真话,是王爷不信。」
「你在骗我,你岂是喝了些酒就会醉的人?」
话语一出,他不笑了。
韩杨的表情很冷,我却从中看到疲倦与落寞,「王爷不能接受韩杨,也不必如此。」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麽。」
「……是不是,连梦见王爷都有罪?」
「不要跟我说你以为那是梦,我跟你说了很多话,你早该清醒。」
「我为什麽要那麽早清醒?只有在梦中王爷会用那麽温柔的语气跟我说很多话,也只有在梦中……王爷不会介意我唤你的名姓。」他顿了下,将头撇开,僵硬地往旁走了几步,「那样的话韩杨不会再说了,请王爷忘了吧。」
「事实上你已经说了,本王目前也忘不了。」我走上前,抬手将他的脸扳正,强迫他看着本王,从刚刚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有认真看过本王一眼。我又问:「你骗我的,对不对?」
他的表情很痛。
韩杨没有回答,他只是闭上眼,然後掉下泪来。
有几滴眼泪碎在我的掌缘,滚烫的触感,让我觉得有一点疼。
我并不是想要伤害他的。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发现,自己大概是喜欢了这个人。
所以一听闻他递辞书我便觉得焦躁不安,明明喜欢在无人的处所练刀的,我找了韩杨来看却不觉得有何不自在,然後,他若是只对我一个人笑,我的心跳便会不受控制,吵杂万分。
然而他不会喜欢我的,陈明峰可亲又温柔,而且还生得很好看,环馨那麽可爱,与他谈话又很投机,时常与他相处的人很多,怎麽样也轮不到我。
所以我告诉自己,不应该随便想着别人来承担自己的寂寞。我告诉自己维持现状就好,我可以把这样的心思通通忘掉,他不会喜欢我,我至多就是他亲近的一个长辈,不会再有其他了。
可是,他说他喜欢我。
我有一点害怕,我觉得他不会喜欢我。
我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如果真的喜欢我那就好了。
「韩杨。」我凑上去,亲他的眼尾,而他终於睁开了眼。
「王爷,」他的语气很委屈,「不要连这个时候都要戏弄我……」
「韩杨,虽然本王与你的关系友好、」
「请王爷不必再说!」他急急打断我,「我知道的,王爷再不来校场找我,我送茶梅过去也见不到王爷,连我们相约练刀的时刻王爷都没出现,这样的态度我很清楚了,请王爷不必再说……我懂。」
「给本王安静!本王说话你竟敢插嘴,我没出现是因为我在御书房等着拦截你的辞书!虽然我们关系友好,可是我禁不起欺骗,如果後来本王发现自己受骗,你会知道後果。」我看进他的眼底,轻声问道:「韩杨,我问最後一次,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喜欢你,」他笑得很寂寞,好似我已然宣判他死刑,「很喜欢你。」
真好。
我依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不过他说他喜欢我,谁还管什麽道理。
我扑上前去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往自己用力贴靠住,一半的拥抱真的太少,我觉得远远不足。韩杨被我的举动惊得浑身僵直,我笑:「死小鬼你惨了你,你已然没有後悔的余地,因为本王、也喜欢你。」我将脸贴上他颈侧,又说:「我只有一只手抱不紧你,如果你、」我话还没说完,他便环住我的腰背用力收紧,这样的力度有些些疼,可是我觉得很满意。
韩杨将脸埋进我肩头,强行压低了哽咽,我觉得他真傻真可爱。
所以我拍拍他,笑着缓声道:「你真是放肆,竟敢弄脏本王的衣衫,念在本王现下心情愉快,就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