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讯时代,消息传递快速,光在知道亮再次蝉联世界王座宝座并且宣布退出职业围棋界,也不过是几分钟之後的事。
紧接着就是闭门谢客。
深秋时节,虎次郎在院子里跳动着壮硕的身躯,扑蝴蝶,光端坐在椅子上见到虎次郎好笑的姿态,想笑却又不敢移动分毫,深怕後面的剪刀不小心失手。
「别动,现在修鬓角。」亮拿着推刀,很有专业架势。
这些年光已经习惯围着条塑胶斗篷,坐在院子里感受亮遗传自母亲的手艺,确实越剪越好,当然能享受到亮的手艺的只有光了……不过一旁坐在长廊上翻阅乐团相关资料的明明,也不怎麽羡慕。
「我一直觉得那只胖猫看起来怪怪的……这好像不是猫吧。」明明抬头看了一眼虎次郎,复又低头看资料:「等等这些文件你也看一下,没问题我下午就拿去给顾问……啊,要登台的话,我等会儿也顺便去修个头发吧,现在修,演出前再去做个护发,这样正好。」还是找银座的设计师比较好……不知道能不能预约到。
「他其实是冰河时期的剑齿虎。」光说。
「啐,胡扯。」离开长廊,打电话预约设计师去了。
晨间青绿,蝴蝶双飞。
亮细细地推着光两边的发鬓,眯着眼睛、专注的好像在思索难解的诘棋;光一直没有告诉亮,自己其实喜欢的不是亮的手艺,而是看着亮为自己费神在这种小事情上,心中难掩的甜蜜。
「好了,这次也不错。」亮收刀,仔细端详着光的脸庞,对自己这回设计的发型很满意。
「嗯,亮……靠过来点。」塑胶斗篷里,光勾勾手指。
当亮靠近光的时候,突然被吻了一下,紧接着是光蹦跳着离开座位,抖落一簇簇被截断的发丝:「谢礼。」
「嗯?嗯。」
亮看着光收拾理发用具的身影,有些疑惑……自从中国回来後,总觉得光改变了什麽,比方说前些日子宣布从职业棋坛引退,虽然也是亮意料中的事情,却没想到会这麽早;原本自己是因为见到光实在太忙,多少想尽力扶持,加上蝉联世界王座多年,能在事业辉煌的时候退下总比日後没落了再退,观感好些……但光竟在同时宣布引退,这让自己欣喜之余,也有疑惑。
特别是日常生活中的许多细节……虽然许多亲昵动作,以往光也主动过,但最近好像更加频繁,这或许是因为……心情好?但以前光有心情不好吗?
「在想什麽呢?」居然在甩头?
亮一笑,也帮忙收拾:「没什麽,你快去洗头吧,我来收。」
看着光离去的背影,收拾庭院,接着连同明明留在桧木地板上的那份文件也收拾了……亮瞄了眼演出当日所有曲目,许多都是字母及代号,看不明白,倒是有一些主持人金子阿姨的备注,最後注意到租用场地的时间明显多出演出曲目时间的总和许多。
就算有安可曲目,好像也太多了?
「……不过指挥跟首席应该不管这种事吧?是有其他节目?」手上还拿着理发刀具,亮喃喃自语……随後也没将这回事放在心上。
光的音乐演出,亮几乎每场必到,大多数时候是待在後台,偶尔有小型的演出也会直接坐在观众席上……亮知道光虽然下棋很淡定,但不知怎麽的,上台前很容易紧张,虽然能很快进入状况,但还没上台前确实容易神经质。年轻的时候原本以为是太久没接触音乐演出的关系,但後来才发觉……光是真的紧张,至少在还没上台前都是如此。
不过幸好,只要勇於跨出一步,就不会怯场了,自己的任务往往都是静静陪在光身边,等他踏出迈向前台的那关键性一步。
「亮,」光已经擦着头发出来了:「怎麽早上老发愣?再想昨天的记者会?」
回神过後,才又继续收拾东西:「光还真敢说,说什麽不能再音乐与围棋两头烧下去,所以才忍痛抉择。」亮眯起翠绿色的眼睛:「根本不是这样,你还没到极限,而且还说过可以暂时停止呼吸,但不能没有心跳……」
这回换成光愣神了,擦着头发的手都停了下来,眼睛看着亮收拾东西的身影转……
狐疑地盯着亮,好像在打量外星生物:「你的记忆体到底是什麽构造?」为什麽会记得我说过围棋是我的心跳这回事?
亮汗了一下:「这种事情该是我问你吧?要说记忆,光绝对比我异类。」
「呃,这倒是。不过这对我而言是很好的藉口,」光在茶几边坐了下来,随手翻阅明明刚才提起的文件:「亮还能拿『追寻父亲的脚步』当挡箭牌,我的话……好像只有这麽说比较合适。」
亮想了想,还是没有过问光为何这麽早退出职业围棋界,有些事情其实也没有钻牛角尖的必要,却直接抛出下一个问题:「但是当你要退出乐坛的时候,肯定又会引起譁然。」
「哈,那就再说吧。反正我一直都没有固定签约,只有接不接演出,倒也没有非得宣布引退一说。」扫视过手上的资料,又拿起手机播了几个电话……联系了不少事情。
亮见光没有好好擦头发的打算,自觉地动手,等到光把事情联络完,目送明明拿着文件离去,头发已经半乾了。
「哎,好累啊……昨天开完记者会,问东问西的,明天又要开始加紧训练了。」倒在榻榻米上滚动:「亮居然还说我有办法继续这种生活,真是太狠心了……」居然装出一副委屈的表情。
样看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光,突然冒出专业话语:「听大型的音乐演出,很容易听出指挥对音乐作品的诠释,或者至少像我这种门外汉,也能感受到光的修养与性情。」
「……所以?」仍旧赖在地上。
「就像我们这些熟识的棋士能发觉你想引退一样,若同为音乐人,应该早就知道你的心态了吧?如你所言,反正没有跟任何团体签约,光在音乐演出上是绝对自由的,但觉得很累也是事实……」精密计算的眼神,认真盯住光:「光以前也不曾把时间排得这麽紧,所以只能说,音乐珠宝盒这一场有你必须演出的理由,我说的对吧。」
光眨眨眼,随即坐起身,又无奈又开心……很特别的情绪:「亮,这麽多年你的推理能力真是越来越精湛了,」抓抓脑袋,又弄乱了刚刚被整理好的金发:「怎麽什麽事情都瞒不过亮啊。」
「嗯,所以你现在有什麽想要交待的吗?」一副『坦白从宽』的语气。
「这……」
转转眼珠子,後又突然靠近恋人……亲昵地啄吻了一下,随即退开。
秋日早晨的暖阳下,亮居然看见光露出害羞的神情……不只是腼腆,而是真正的害羞了。
「哎,让我保有一点秘密嘛。」这是光在求饶了。
看着那神情,亮只能投降:「光都这麽说了,我哪能说不呢。」起身走向厨房:「中午我想煎汉堡排,可以吧?」
秋夜虫鸣,好像想这麽一直喧嚣到下一个金黄秋季。
门外聚集的媒体早已随着记者会的结束渐渐散去,想起前一小段日子让明明与赵石颇为困扰,总觉得好笑……不过屋里都是知名人士,其实应对媒体都有各自的一套,唯一没应付过媒体的只有玛瑙,而玛瑙却是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出入的家伙。
赵石与明明就寝後,光似乎是有所感应,步向庭院,抬头看向研究室的方向。
片刻後,果然见到玛瑙推门而出,对着站在庭院里的琥珀,微微一笑。
「要开始了吗?」听见楼上的响动,亮在长廊上问……同样是某种微妙的感应,使得亮知道即将发生的事。
「嗯,去棋室吧。」
换上正式西服,光端坐在棋盘前,早已不再像二十岁时那样迷惘悲伤,如今正值壮年,手中能掌控的东西更多了,也没有遗忘最初对围棋的本心,人生正处於巅峰时期。
拿过棋子,摆出二十年前的那半局残棋,光看着过往的棋路,微微摇头,不发一语。
「现在再看,好像不会再这麽下了。」亮也端坐一旁,轻声。
「那倒是可以商量,」玛瑙此时入内,穿着随意,目光也很随意,由於不是职业棋士,亮光两人对此倒是要求不多……只见玛瑙侧身看向一旁:「你要重下一局,还是继续以前那局?」
亮光两人听了玛瑙对绪方的直白问话,不禁对望一眼,笑着摇头。
执念於此,自然是想把棋下完了,玛瑙有此一问虽显细心周到,但明显不是棋士的心境,甚至连业余都不是,只能说……玛瑙确实不是这块料。
亮光两人在偌大棋室内,好像能呼吸到精次哥的心情……
曾经也是这间棋室,据说身为私生子的绪方,从少年时代失去生母後,又与生父不合,便在此黏着塔矢行洋,一直到大了些又到了站前的棋会所去帮忙,并且时时抽空来此参与研究会……从拜师、研习、入段……直到成为头衔棋士,人生有大半的时间是在这间棋室里度过的。
玛瑙落子的手势很优雅,迅速而没有失误,但看得出来一切置身事外,只是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抱持尊重的态度,不过是想要完成那看着自己长大的魂魄的一点点愿望,或说是遗愿……同样是念能力者,自己甚至是因念而生,充分感觉到魂魄即将离去的躁动与平稳。
光倒是落子越发缓慢,不是因为思绪不清,而是眼前有些蒙胧……那些雪中送炭的过往、被自己忽略的情意,在这空荡的棋室内像飓风般呼啸袭卷,明明是有备而来,却又措手不及。
「光,振作。」亮抿紧的唇终於发出轻微声响:「大哥不会希望你这样。」
「……嗯。」
光的棋路虽走得虽慢,但是思路严谨,精密计算下的圈套环环相扣,转眼黑白二色大龙互相试探,紧接着撕扯,很明显是如临深渊的一局,不是截尾断首的力量之争。
玛瑙不是全然不懂围棋,虽然置身事外,却也看得冷汗涔涔,熟悉两人棋风的亮几乎把唇抿不见了,皱着的眉头整整四个小时没有松开……就连帮忙去厨房替换茶水时也一样,完全陷入两位棋士深深的思绪里。
棋路在凌晨三点左右接近尾声,胜负已无关紧要,玛瑙想要为棋盘两端的一人一魂传达些话语,但是光与绪方二人,俱未开口。
……似乎是那些彼此都很珍惜的过往,一出声,便会被惊动,破碎。
虫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露珠凝结在草尖上,深秋寂然,冷得好像空气成霜。
同样不知何时,光捻着棋子,却已满面泪痕……
「他走了。」玛瑙不再落子,陈述出了其实另外两人也知道的事实,接着看向前方……这是第一次看到琥珀的眼泪。
良久没有任何回应,最後光捏着自己的眉头,微微哽咽:「他是笑着的吗?」
不明白琥珀为何有此一问:「他那人不太常笑啊,不过我可以感受到他不再遗憾,潇洒离去的情绪。」原本以为他会追问绪方说了些什麽呢……
「也对,」光凝视棋盘,复又看向玛瑙:「谢谢你。」不再遗憾吗……这样很好。
「嗯,」指指棋盘:「你们还想检讨吧?那……我先上去了。」任务完成就该走了,而且……
玛瑙看向红着眼圈的琥珀,又看看静静陪伴的亮叔叔……现在还是让他们独处吧。
有些伤口,可以彼此舔舐安慰,特别是当你有最亲密的伴侣时,会以此而感到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