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过去、林若雅】
听见我突如其来的一句「我要回家」之後,老师先是愣了愣,尔後站起身子替我拨打电话回家,请司机来接我。我看着老师拿起话筒,说明完缘由以後频频点头,像是在应允着什麽。
你回家要做什麽?守门人问我,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还要冷漠。
我不知道。我回答,吸了吸鼻子。
你不知道?她严厉的声音几乎高八度。
「若雅,」老师挂掉电话,走向我,「你可以回教室收拾东西了,晚点会有人来接你。另外,你爸爸交代要请你帮他拿一些文件回家,我会再叫别班的同学去董事长办公室拿那些文件给你,所以你回教室以後要稍等一下喔。」老师温柔地笑着,弯下身子搭住我的肩膀,「若雅不用担心缺课,如果有需要老师都可以再帮你补课。」
真是做作啊。我听见守门人嘲讽地回应。
我点点头,「好,谢谢老师。」
走出办公室,铺着碎石图样磁砖的走廊长长地一直向前延伸,我看着觉得有点昏眩。
她刚刚是这麽说的吗?「我很遗憾你妈妈就这麽走了」,是这样吗?她要遗憾什麽呢?从楼上坠落的是我的妈妈,死去的也是我的妈妈,她是谁?她凭什麽觉得遗憾?她凭什麽为我觉得遗憾?她又不是我的谁!
我跑进厕所里,关上门,让自己蜷在窄小空间里的一角。我好想要就这样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外面的世界好痛苦;我好想要失去知觉,外面的世界明明是夏天,可是为什麽又冰又冷,让人冻结又让人破碎得找不到支点?
若雅,你要回去吗?守门人问我。
你为什麽要骗我呢?我反问她,为什麽她不肯告诉我实话?
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我说了实话,然後呢?你有比较好吗?守门人冷淡地说。
我觉得好冷。我说。
回教室吧,还有人要来接我们。守门人叮嘱我,督促着我站起身子,离开厕所。我眨眨眼睛,感到有些乾涩。缓慢地走回教室,坐回座位上,我收拾着文具和课本,接着听见钟声响起。
原来一节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若雅,外找喔!」一道女声响起,我转过头看见坐在门口附近的同学喊着我,而门口站着两个男生,一个戴着眼镜、蓄着黑发且相貌斯文,另一个却看起来有些离经叛道,染了一头违反校规的金发,身上的制服也没有紮好。
我背起书包,不安地扭拧着书包上的带子,一面走向他们。
「嗨,」长相斯文的男孩怀里抱着一个牛皮纸袋,「这是你们班导师要我拿来给你的。」
我伸出手轻轻接过,「谢谢。」
这应该就是爸爸要我拿回家的文件吧。我低下头,紧抓着纸袋,知道今天唯一能跟爸爸说话的机会,就是靠它了。
「虽然现在很不是时候,但,」男孩突然又接话,我抬起头,而他搭住了身旁另一个男孩的肩膀,「我叫林思禹,他叫郑子齐,很高兴认识你。」
我听见守门人冷哼一声,而我咽了咽口水,「嗯,很高兴认识你们。」
话语一落下,我旋即侧过身子,从他们两人身旁的门缝钻出去,快步离开。我没有回头看他们是否跟上了我,只是低下头拼命地往校门口的方向走。远远地,我听见另一个男孩的声音在後头热情地喊着:「林若雅再见!保重!」
确定自己已经在他们看不见的距离之後,我拔腿奔向校门口。黑色宾士车已经停在校门旁的红砖围墙,司机叔叔在不远处看见我,向我点了点头後替我打开了车门。我脸红气喘地坐进後座,而司机叔叔面无表情地替我关起车门,上车,开车。
总觉得司机叔叔面无表情的样子跟爸爸好像。我喘吁吁地跟守门人说。
因为你爸爸总是没有表情,除了愤怒的时候。守门人一副无所谓。
我开口问司机叔叔,眼光透过後照镜看着他的脸:「爸爸现在在家吗?」
「小姐,老爷现在不在家里,还在公司。」司机叔叔声音平平地说,目光依旧直视前方,完全没有看我任何一眼。
於是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沉默。
回到家,我注意到所有的仆人都换上了黑色的套装,连管家阿姨都穿上了黑色长袍──难怪守门人看到她会皱眉,守门人不希望我知道妈妈已经死了。
我转过头看向右手边,液晶大萤幕上映着活泼生动的色彩,距离它大约三四公尺远的、铺着紫色镶金边桌巾的圆桌上,摆了一本摊开的时尚杂志,以及一杯冰咖啡;而在圆桌前面的,正是我的小阿姨。她留着一头黏腻的及肩卷发,上半身穿着黑色针织露肚脐的背心,下半身却是蓬松艳丽的粉色刺绣裙,上头还镶着几颗水钻,慵懒地翘着腿坐在暗紫色的环绕沙发上。
看到她从容的神情和浮夸的装扮,我觉得很愤怒。
她低下头翻着杂志,喝了一口冰咖啡,之後抬起头才看见我站在门口。
「哎呀,你回来啦。」小阿姨的声音甜腻得让我反胃,守门人也觉得恶心,「我才跟你两个阿姨说呢,你这小姑娘怎麽这麽无情,老妈子昨天跳楼死了今天还能若无其事去上课。」
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守门人愤怒地吼,但我默不作声,只是走到左手边的隔间,寻找大阿姨的身影。她会愿意告诉我昨天发生什麽事情的。
但当我走进去,里面只是空荡荡一片,除了角落一排沙发和墙上挂着的几幅巨大的画以外,没有任何人在。
「大阿姨呢?」我走出隔间,站在客厅。
小阿姨甜甜地笑了笑,翻动杂志,「还能去哪里呢,当然是去处理你妈的事情啦,血肉模糊成这样,叫人家葬仪社怎麽帮她化妆呢?还要缝合头部,缝合胸口……」
我冷着脸,转过身去打算上楼,小阿姨却叫住了我。
「你手上那纸袋是给你爸爸的吧?」我侧过身,看见小阿姨从沙发上站起来,朝着我走来。
守门人开口:让我出来。
我可以应付的。我拒绝了她的要求。
「嗯,」她伸长了手,指甲上还有着漂亮的装饰物,「给我吧,我拿给你爸爸。」
我摇摇头,「爸爸要我拿给他的,所以我要亲自给他。」
这女人到底想怎样?守门人的口气非常恶劣。
小阿姨转动眼珠,「哦,进午他刚刚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他今天不会回来晚餐,到家的时候你恐怕也已经睡了。」她得意洋洋地眯起眼,「所以直接把文件交给我吧。」
为什麽,为什麽自己的妻子跳楼死了,他还能若无其事去上班呢?我绝望地想着,但同时我也再度摇头。
「不可以,我一定要当面拿给爸爸。」我双眼直视着她,看着她的表情因为我的不服从而逐渐扭曲。
她的声音变得严厉而不再甜腻:「林若雅,你再不交给我,我就要处罚你了。」
守门人绷紧了神经,我感觉得到她随时都会推开我冲出来。
「我答应过会当面转交的,就不会再经过你的手。」我果决地回答。
「好呀!」小阿姨的双眸突然间像着了火似的,转过身到隔壁厨房,抢过女仆手上的扫帚,发狂似地冲向我,「林若雅,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咽了咽口水,还是摇头。
这是我今天跟爸爸说话的唯一机会,唯一一个问他妈妈现在怎麽了的机会,我怎麽可以──
我还没有开口,小阿姨便一手抓着我的衣袖,另一手拿着扫帚,不断打到我的身上。我试图推开她,想躲开每次挥下的扫帚,却越是被逼到了墙角。我感觉身上每处都痛得发烫,甚至不清楚到底身上有多少伤痕,她每次下手都发了狠地像在报复似的。
可是我没有流眼泪,我只觉得麻木。
你回去吧,若雅。我听见守门人命令。
於是我闭上眼睛,让守门人出来保护我。
我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疯女人,一怒之下用力将她推开,「你够了没有!」
女人以充满血丝的双眼怒瞪着我,「我告诉你,就算你妈死了,那又怎麽样?死了就死了,死了比较了不起吗?她以为这样就能挽回进午的心吗?不过就是一个死人而已!」
我扬起一抹冷笑,「就怕你连个死人都比不上啊。」
似乎是被我激怒了,那疯子面目更加狰狞地挥下她手里的扫帚,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吼:「林进午是我的!是我的!他是我的──」
我没听见她接着又吼了些什麽;她疯狂挥下的那一棒,是我和若雅失去意识前的最後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