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在诸子十余岁某一年,下令分封,令十八子迁居森狱十八层各殿辖管,黑海面积辽远,十八子们若非有心保持来往,往往动如参商,一年到头也未必见得上几面。玄嚣与玄同便是如此,两人不甚投缘,自是无有联络、更遑论互相探问。
偶尔,几名兄长举宴邀聚,常常玄嚣前脚到时,便听得玄同後脚方离,起初他只当巧合、不以为意,与玄同少了接触、便少了撞见他一身淡漠高傲的机会,便也少了为此不屑恼怒的时候。
可连着几年下来,已有数次皆是这样的情况,不是听得玄同方走、便是听说他压根无意参加,玄嚣遂开始疑惑起来。何来这麽巧的事?玄同出现的时间,偏偏都与自己错了开?玄嚣於心中狐疑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偶尔藉故向其他人探问起玄同,想知他是平时便与所有兄弟无所交集、或者只是回避了自己,却自玄震口中听得、玄同偶尔会上玄震宫殿寒暄的消息。
喔?玄嚣淡淡地敛了眸,故作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却暗暗思索起来、思索起自己与玄同过往的接触。
可所能从记忆挖掘出的,通通都是些冷漠的片段。
『不用剑的你,不是我要的对手。』
『你不会用剑的,你一点剑觉都没有。』
玄嚣微微凝了眉,在玄震不注意时露出不以为然的轻声嗤笑。皇子间虽是各为朋党、为了争夺王位而暗中敌对,可表面上仍是维持着兄友弟恭、甚至佯作亲昵,不欲太早将内心的针锋相对搬上台面。可只有玄同,对人总是冷冷淡淡,就连与他有最多接触的玄震,也常说起这名兄长心如霜雪,难以亲近。
玄同不讨好任何人、也不怕与人交恶,虽然看上去心思不在争夺王位而不与玄嚣冲突,可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却比其他心思昭然的兄长们还要让玄嚣心里不舒服。其他人对自己之所以表面和和气气,是至少还有几分忌惮。
自己既然想成为森狱之王,又怎能放任眼皮子底下有这样的人存在?玄嚣淡淡眯起了那双霸气凛然的血瞳白眸,不知怎地心里反感觉到了一丝兴味。
呵,连着几回的错过与不巧合,至今自己与玄同居然也有好几个年头未见了,只怕他还是那个淡漠得令人讨厌的模样吧。
才这样想着,没几日,他竟就见到那人了,在阎王召集的殿会上。
自将十八位皇子由皇宫分封出去後、便再也少有动作的阎王,那一日,突诏诸子一聚。距上回分封已过数年,十八子皆由少年长成了青俊,气质各异,此时齐立於珈罗殿中,恁地慑人,玄嚣一来至,便望见殿内错落身影之间、那一头红艳逼目的长发。
啧!玄嚣察觉自己一眼便望出人群中的玄同,莫名有几分不是滋味。
玄嚣扫过那一抹一身红艳的身影,面上没有好气地伫立到一边,谨身低首,恭候着那一名由殿後缓缓走出的王者。而一名斯文青年,金发高冠,手持笏板及一卷锦诏,恭谨地随在阎王身後步出。
阎王面容掩於那只代面之後,气态沉静,缓缓地走至王座前、落坐於上,一身王者气息威严逼迫,扫了丹陛下一列排开的皇子们,随即望了伫立在斜前方、那抹金裳高冠的人影,淡道:
「国相,宣吧。」语一落,只见千玉屑缓步上前,捧起手中所握锦诏,缓缓卷开、清秀眉目专注落在其上,朗朗念出:
「阎王有诏:自选任二十九代阎王起废除由神思选太子之旧制,改并立玄膑、玄同、玄灭、玄嚣四位太子,以良性竞争,角逐森狱王位,钦此。」此诏一出,丹陛下泛出一片无声的讶然,众人皆是面色不动,可心里无不为了这突来的改制而一阵震惊。伴随着震惊的,有强烈的失落、有深沉的谋算、有阴险的窃喜、有不可一世的得意,也有淡漠的无奈,藏在那一张张恭敬的面容之下。
「汝等一个个都是吾的子嗣,如今虽是四人被策立为太子,然其他人亦是统治森狱不可或缺的臂膀,此後日子,汝等亦要辅佐太子们,帮助森狱开创繁盛之一朝,知否?」
其他未被选立为太子的皇子们唯唯诺诺地承诺作揖,有些人心里甘愿、却也有人心里不平,可到底没人能推翻这个决定,只得应允、将一切失落与不满吞咽下。
阎王再对着十八位皇子吩咐了几句,便散了殿会。众人作揖告退後,鸟散离去,玄同走在人群身後,心里却让方才策立太子的皇诏给占据了思绪。自己对王位并无野心、平时也只埋首剑艺、一心追求剑道精进,於理政治国并无过人表现,为何父皇要将自己册立为太子?
玄膑本是嫡长子,策立他也算天经地义,玄灭虽为人有几分暗险,然野心昭然,也是欲有所为之辈,更遑论是玄嚣了,他不只有野心、有征战的欲望,还有一身过人的枪法、及用人之策……而自己又是为何?
沉思间,一道张扬狂霸的嗓音宛若一道利刃,硬生生横过自己身前,挡自己自去路。玄同抬起头,望见来人一身雪袍银甲;披风曳地,一张俊美无俦、却张扬邪佞的面容,面上生了一双凛然慑人的血瞳白眸透着寒芒,一瞬不移地、落在自己身上。
「玄嚣,你无故拦吾做什麽?」玄同抬起眸,眸中无有波澜,静静地对上玄嚣邪气的瞳眸。
「四皇兄,好久不见呐!」玄嚣扯唇一笑,可笑中却有几分阴寒,「同在黑海森狱,皇兄倒是行踪难以捉摸。」
玄同疑问地扬了扬眉,随即也恍惚觉得自己好似真的好长一段时间未曾见过玄嚣,可他本就非热络之人,即使想起许久不见,也无有太大念头,只是淡淡地解释道:「你我各自有责,黑海又是辽阔之距,许是常常时候不巧,方许久未见。」
玄同并未如玄嚣一度怀疑的一样刻意回避他,或许真是两人之间有太多不巧合,方让彼此数年未见。
玄嚣看着玄同反应自然,不像欺瞒模样,淡淡挑了眉,心里狐疑,可半晌,却话锋一转,「对了,皇兄方才殿会上被策为太子,玄嚣尚未道贺呢,真是失礼了,皇弟在此恭贺过了。」
这话明显藏了几分刻意,玄嚣一直有着想超越自己的兄弟、成为森狱第一人的慾望及野心,方才太子之立,已经让他遥遥领先诸多兄弟一步了,接下来便是再胜过其他三位太子,包括玄同。
「喔?你心里想的,可当真是道贺麽?」玄嚣好似是把话里的蹊跷说得刻意,好让玄同听清一般,玄同也心知,淡声拆穿了他。
「呵,当然不是,玄嚣心中所想的是,汝玄同,空有剑法,论谋略、论计策,汝凭什麽坐上太子之位?」玄嚣眉目一冷,哼笑出声。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父皇才是。」玄同淡淡应道,缓缓跨开了步子,玄嚣也不拦他,只是在他经过身侧时,冷冷哼笑一声:
「呵,什麽原因都无妨,因为无论是何理由,吾玄嚣都会堂堂正正把王位从你手上抢过来。」
「王位我从来就没有要过,你要,就拿去吧。」玄同步伐一顿,淡淡瞥了他一眼,玄嚣皱了眉,听见玄同说对王位无有觊觎,却不知为何欣喜不起来。
「玄同,你如此说法,是要施舍吾麽?吾不需要。」玄嚣冷了声,嗓音中染上了些微怒意。
「吾不是要施舍你,只是没有意愿跟你争,少了一人竞争,这个便宜横竖不是你占走,也是其他兄弟。」面对玄嚣冷怒的态度,玄同依旧是从容不迫,声嗓淡然,那一双低敛的眉目好似一丝波澜也不曾掀起。
少了自己加入这场王位的争夺,其他汲汲营营的太子确实能少应付一个对手,可这份便宜,玄同心里隐隐约约只想让玄嚣占去。说出方才那句话的当下,心里不知道为什麽有这样的念头。他沿着记忆思索,在脑海深处勾出了一幅景象,是未分封前的某一日,夜色幽黑,一面辽阔的宫殿灭去了大半灯火,理应无人的藏书阁里却透出微弱的烛光。说不上来为什麽,那一幕的印象至今仍在脑海中清晰无比。
「玄同,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不争,就能自外於这些风波吗?」玄嚣冷冷扯了唇角,「你不争,吾依旧想要胜过你、证明自己比你更适合统领这片江山,更遑论其他太子,你如不屈从,他们能容你麽?」
玄嚣知道,玄同的实力,不可能不让人忌惮。
「既是无法,那你们便来吧。」玄同仍旧是淡声淡气,无关紧要地好似自己并不身涉其中。语落,重新跨开了方才一时伫下的脚步。
「你──」玄嚣见他永远那样淡然、波澜不惊,竟有几分愠怒,一把探出手扯住了他。玄同让玄嚣拉回过身,可猛地照入眼中的,却不是玄嚣那张倔强霸气的面容,而是那在玄嚣突然动作间、被微微扯开的衣襟──半掩的衣袍之间,玄同看见一绺系着白玉的红流苏,自他腰间垂下。
玄同一瞬怔了,恍惚了眸光。
「你看什麽?」察觉玄同愣愣地盯着自己腰间,玄嚣疑惑地扬声问、一面顺着玄同的眼神正要往下望,却听得玄同突然收回视线转过身漠然地走离。
他的步伐比起平常的沉稳、匆忙了许多,好似怕玄嚣看出什麽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