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妡滢战败般步出咖啡店,不知在街头游荡多久,眼见天色渐黑,下班人潮逐渐涌现。
随着华灯一盏盏亮起,各式店家乐音兀自热闹,她独自伫立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悲哀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再怎麽不想面对家庭问题,没有住所、没有经济能力,人——终究还是要被现实逼回原点。
怀着沉重心情坐上公车,回到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围墙内传来拍球声音,刚进院子,夏伟轩跑过来拉住她的手。
「姊姊,你没去上学,老师打电话来家里,爸爸现在很生气!」他一脸大事不妙。
夏妡滢低头望着弟弟无忧的小脸,这家里唯有他对爸妈离婚後的严重度还一知半解,没想到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然而,一味逃避并非解决方法。她揉揉弟弟的发後,转而推开大门,随即对上一脸寒霜的夏良晖。
「你今天跷课了?」他双手叉腰挡在大门中央,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大概是那女人向他告状她去找她谈判的事了……夏妡滢心忖。
「反正年底就要离开这里,我也不想再去学校,乾脆直接休学算了!」口气微冲,她甩着书包侧身绕过他。
见她应答态度不佳,夏良晖恼怒抓住她的手臂,身後的张玉甄眼见争执一触即发,急忙挤身两人之间,用力分开丈夫,反身护住女儿。
「良晖,别这样……她心情不好,我和她谈……」甫一转身,只见夏妡滢突然倒退数步,神色有些怪异。
「她全告诉我了……怪不得最站得住脚的元配会那麽懦弱,不敢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冲去狠狠修理第三者一顿。」她瞪着母亲埋怨说道。
张玉甄闻言面色惨白,愧疚得无地自容。
「你去找她?」夏良晖震惊问道。
转头定定望着父亲,有些意外那女人竟然没跟爸爸告状。也对……胜利者还告什麽状?
「我只是想看看她长什麽模样,看她哪一点比得上妈妈——」话未完,脚步声纷沓,夏良晖紧握双拳朝她愤然冲来——
「良晖!」张玉甄惊叫。
夏妡滢别开脸身子不动,却没等到一阵拳脚相向,微微张眸,只见张玉甄护在她前面,双臂环住丈夫腰身,硬将他推离。
大门同时被推开,夏伟轩听见吵闹声进来,看到对峙中的父母和姊姊时,小脸渐露惊恐,他从来没看过爸爸发那麽大的火,整张脸涨得通红,五官有些扭曲。
啪、啪、啪、啪啪啪……篮球自夏伟轩臂间滑落,一下又一下击打地面,最後滚至餐桌下,终归静寂。
「呜、呜呜……你们怎麽了?」夏伟轩小嘴一扁,被紧绷的气氛震住,想哭却不敢哭出声。
见父母两人都不说话,一股怒气直冲夏妡滢脑门,她转身走到弟弟身边蹲下,握住他的双臂狠心说道:「小轩,爸妈离婚了!离婚你懂吗?就是爸爸不要妈妈,以後我们要离开妈妈,搬到爸爸在大陆公司的宿舍,和新的妈妈一起住——」
「夏妡滢!你跟小轩乱讲什麽?」夏良晖闻言一阵激动,右臂越过张玉甄肩上指着女儿骂道:「你以为这些年来,日子能过得平顺是谁在努力?」
夏伟轩见状害怕一缩,推开姊姊背靠大门啜泣起来。
缓缓起身,她一脸受伤望着父亲,竟然连名带姓叫她……脑中突然忆起下午那女人对於叠名的解释,即使亲如父母,也是能片刻翻脸不认人。
「那就把房子、车子卖掉,把钱统统还给她啊!为什麽这些年来,妈妈不去工作帮忙还债?如果早点把钱还完,也许事情就不会走到这种地步!」她豁出去了,理智被远抛背後,什麽都不管了。
「滢滢,别说了……」张玉甄闻言不禁哀叫。
「是我强制你妈留下来!工作做不好就算了,孩子也顾不好,工作累了一天,回来看见小孩一身脏兮兮——那些年吵吵闹闹的原因有一半还不是因为你!」
「说到底我也有错,对不对?还骗说跟我无关?」
「骗?你——」已经气头上了,被她这麽一激,夏良晖用力推开张玉甄大步冲向女儿,右手一扬——
夏妡滢不闪不避,反正已经被齐烨霆打过了,也不差爸爸一人。
「良晖!」张玉甄及时抱住盛怒中的夏良晖用力将他拉回,他身势骤退,一个巴掌顿时落空,门前的夏伟轩早已吓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反正……我不会承认那女人,也别期待我会对她好,只要我在的一天,绝对不会给她好脸色,永远!永远!」夏妡滢一脸坚决,恨声说道。
「好、好!那我要你这个女儿做什麽?带你过去,只会成为不定时炸弹,我要你做什麽?」夏良晖气到浑身颤抖,随即推开张玉甄,大步走向茶几,抓起电话开始拨号。
张玉甄见状面色大变,急忙上前抓住女儿双臂哀求道:「滢滢,快跟爸爸道歉!快啊——快啊——」
夏妡滢倔然不理,频频扭动身子挣开母亲强抓双臂的手。
「陈律师……我要修改我女儿的监护权。」
「滢滢!跟着妈妈一点前途都没有,为了你的将来——」
「我才不管什麽将来!」
「你可以不管你的将来,但我没能力,你跟着我,只会拖累我的将来!」张玉甄尖声叫道,见她不受劝,心急之下也口不择言。
脑中嗡地一响,彷佛被人狠揍一拳,夏妡滢瞠大双眸哀伤望着母亲,耳边传来夏良晖冷然为这场争执落下最後一个休止符——
「重新约定监护权,归母亲所有!」
说不出是什麽感觉,只觉自己像小狗一样被人抛弃了,茫然看着父亲走到面前,他伸指用力戳了下她的额头,冷哼了声:「如你所愿,就跟你妈留在这里自生自灭!」
泪水瞬间盈眶,她呆望着他半晌,突然很轻、很轻地问:「爸,你爱她吗?」
「……」夏良晖瞥了眼张玉甄,抿唇不答。
「爱,这麽难说出口?还是根本不爱?」
「你什麽都不懂,谈什麽爱不爱?」
「对!我是不懂!你们这样——叫我怎麽懂?」夏妡滢微微跺脚低吼道:「你们这样……叫我如何相信爱情?」
夏良晖和张玉甄面露震惊,无语看着女儿头一撇朝楼上奔去——
ღღღ
十二月底——
沁寒如冰的早晨,窗帘隔离晨光,满室幽暗,一夜细雨未停。
夏妡滢蜷着身子缩在温暖被窝里,所有痛苦、愤怒、悲伤的、惹泪的,再怎麽不情愿,都被整夜雨声沉淀了。
後悔吗?
如同那女人所说——她的个性冲动、不会思考退路。实在不该和夏良晖起冲突啊!应该乖顺的跟去,给他们脸色瞧;可惜,她不够聪明。
不知躺了多久,楼下突有动静,隔着门板小声传来夏伟轩的声音。
「我不要去……」
她翻了个身,拉起棉被蒙住头,假装什麽都没听见。
「不要……我要和妈妈……姊姊一起……我不要去新妈妈那里……」
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踩着楼梯奔上来,喇叭锁被人旋动几下却没能打开,门板接着被猛力敲响,一下又一下。
「姊姊,开门!姊姊,开门——」
夏妡滢闭着眼狠心不理,随後听见另一抹沉重脚步声跟着上楼。
「小轩,不走会赶不上飞机……」夏良晖的声音在门外低低响起。
「姊姊呢?」
「姊姊要留在这里……」
「姊姊——」夏伟轩语带哭音,又猛力搥了门板几下,一阵拉扯挣扎,似乎被人强行抱起下楼,随着距离拉远突地转成嚎啕大哭。
「一起去——姊姊一起去——我要姊姊一起去——」
撕心裂肺的哭闹声狠狠拧痛她的胸口,伸手摀住耳朵,脑中回忆清晰闪过,想起国小三年级时弟弟出生的景象,抱着娃娃般的他,喂他喝奶、哼过摇篮曲、甚至帮他换过尿布……三不五时故意箍紧他小小身体,整得他哇哇大哭,直到某天他长高了,再也抱不动。
即使年龄差距过大,他幼稚,又爱打小报告;但不否认,有了弟弟之後,她真的不寂寞了。
惊觉眼角有泪,她翻身坐起滑下床,快步走向门口握住门锁,只要开启这道门,将会再次痛彻心扉。
但是,他是她挚爱的弟弟啊……
像想起什麽似,含泪双眸望向书桌上方书架,她旋回书桌前,取下架上小屋造型的存钱筒,打开底盖将里面的零钱全部洒在桌面,开门下楼,只见夏伟轩正赖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
一见到她,他马上起身张臂奔向她,夏妡滢蹲下身抱住弟弟小小身子,双臂紧紧、紧紧的箍住。
「姊、姊……你跟爸、爸爸说,我不要新妈妈……」他小脸偎在她的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前不乖……罚、罚我一年不打电动,好不好?」
泪水无声滑落,她一句话都说不出,电玩可是小孩的最爱,竟然拿最爱的事物来交换,怎不心疼?
怀抱弟弟,缓缓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掩面痛哭的母亲,以及僵立在门边的父亲,心头一阵酸楚……小轩,对不起!姊姊努力了,真的努力了。
「说话……说话啊……姊姊说话啊……」见她不语,夏伟轩微微推开她,伸指拨着她的唇角哀求道:「说『好』……说『留下来』……」
她抿紧唇,无奈摇摇头。
「说『好』……说『留下来』……」他加强语气再次哀求,豆大的泪不停滑落。
「小轩……姊姊要留在这里照顾妈妈,」她将存钱筒塞进他的怀中,「这个送你,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它吗?」
「不要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他不依地将存钱筒推回。
「如果我们都离开这里,那妈妈一个人怎麽办?」
夏伟轩听了一怔,随即不知如何是好又哭又跳起来。
「小轩听话,姊姊留在这里照顾妈妈,小轩也要照顾爸爸……到新家时,叫爸爸给你零用钱,想姊姊时……就在里面投下一块钱……姊姊也会跟你一样,想小轩时就存下一块钱。」夏妡滢将存钱筒再次放回他手中,一手轻轻覆住他冰冷的小手。
「姊姊……」他泪眼望着手中存钱筒,不再抗拒。
「别哭!你是男生,要比姊姊勇敢坚强。下次我们见面时再来比,看谁存的钱多,好不好?」她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
「我一定会存的比姊姊多……」点点头,泪水才刚拭乾,又再度落下。
「不可能!姊姊一天会想小轩十次。」
「那我就想姊姊二十次……」
「现在说不准,以後见面我们再比。」
「以後……是什麽时候?」
「等小轩长大……」
「不要不要!那要很多年!很多年……」
「那等姊姊长大,工作赚钱就去看你。」
「呜……姊姊……不能骗人……」
「当然!姊姊不骗人……那……笑一个给姊姊看。」她深吸口气,没事般朝他展露一笑。
夏伟轩泪眼凝着她,嘴角才微微一扬,小脸随即又难受拧了起来,张臂再次抱紧她。
「姊姊……我、我最喜欢你了……」
「我也喜欢小轩……」
顶着细雨站在楼顶,夏妡滢了望机场方向,风势不大的雨天,通往各国的飞机依然起降着,挥别阴霾,平流层上应是无雨的浩瀚蓝天吧!
不久前才和齐烨霆分离,现在则是父亲和弟弟,这是人生,所谓的「生离死别」,「生离」还摆在「死别」之前,亲如家人,也有缘深缘浅之分。
天涯各方,思念牵萦……被留下者,皆是一样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