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叔叔,帮我叫计程车,我要回家……」夏妡滢趴在警卫室窗台上不断啜泣着。
「好好……小妺,你冷静点,先别哭……」真倒楣!一整晚不得安宁。保全苦着脸安抚,连忙递上面纸,一边拿起电话联络最近的计程车,并指定女司机。
夏妡滢站在骑楼下等着,突然听见身後由远至近的脚步声,一件温暖外套披上她的肩,缓缓转头,对上满面担忧的齐烨霆。
「夜深了,还是留下来……明早再走……」他艰难说道,不知如何面对,心知这般对待她後,应该很难留住她。
「不用你关心!」她倔然摇头,取下外套伸直手臂递向他,哽咽说道:「最亲的父母不肯坦白……我以为你……凭我们的交情,至少你要和别人不一样……」
话中怨怼似刃,残酷地在他和她之间划开一道不见底的深谷,齐烨霆的心淌血般疼着,直至无法承受,俊眸溢出一丝伤意,默默垂脸隐藏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样……我还能信任谁?以後我谁都不信了。」双眸含着清冷泪光,她手一松,任由外套直直掉落地面。
计程车来到路边,寒风中,看着她坐进计程车里,远去……不解,为何大人的错,必须由孩子来承担?
齐烨霆蹲下默默拾起地上外套,揪紧贴於胸口。
隐於心间,不属四季的季节,却有着冰点以下的温度,原来——是因为那里没有你。
ღღღ
夜深,点点车灯如星,在黑河般的高速公路上流动,凌晨四点多,计程车在夏家门口停下。
一下车便发现庭院亮着灯,屋内人似乎听见车声,一道黑影开门飞奔而出。
「滢滢……妈妈担心死了……」张玉甄语带哭音,张臂紧紧抱住女儿。
夏妡滢任她抱着,下颏抵着母亲肩头,一脸木然看着夏良晖走到驾驶座旁付了车资。
她被张玉甄带回温暖屋内,疲累地坐在沙发上,夏良晖随後在她对面坐下,面上怒气若隐若现,几度掀唇想教训她什麽,但见她一脸沮丧,硬是将脾气忍下。
伸手接过母亲递来的热呼呼牛奶,三人对坐无语,沉默好半晌,张玉甄突然想起一事,转身拿起电话,拨号声打破一室沉静。
「烨霆……滢滢已经回来了……嗯,谢谢你……她还好……嗯……这样啊……我知道……」
夏妡滢手捧玻璃杯微微转动,只是取暖,没有丝毫想喝的慾望,耳里听着母亲和齐烨霆对话,直至结束,心下思忖着:应该是齐烨霆打电话回来通知,两人才发现女儿离家出走吧!
「滢滢,你别责怪烨霆,当时是妈妈强烈要求他不要说出离婚的事。」挂上电话,张玉甄坐回女儿身边,想替齐烨霆解释些什麽。
「他一个外人轻易就能看透的事,为何我不行?」顿了顿,不知想到什麽,夏妡滢突然打起精神,像找着一线希望似,以渴求的神情巴望着两人,「是不是……我不够细心、不够乖巧、不够聪明,又不肯好好读书……如果、如果我像烨霆哥哥一样,成绩好又懂事……是不是……爸爸和妈妈就不会离婚了?」
「不……和滢滢没关系,全是妈妈的错!我……是我……如果我当初……」张玉甄满脸为难,不知如何对她启齿过去的事。
「可是又没试过……怎麽知道不能改变?如果从现在开始,我认真读书,帮忙照顾小轩,努力做家事——」她一脸哀求抓住母亲的手,越说越急促。
「滢滢!」夏良晖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这是我和妈妈之间的问题,真的和你没关系。」
夏妡滢神情一垮,再度恢复成原先的木然,她静静望着父亲许久,恍惚一笑:「和我无关吗……所以……孩子无论怎麽努力……都不能改变既定的结果……是吗?」
「……」夏良晖和张玉甄无言地互看一眼,谁都不敢去承担实话下的结果。
「我懂了……」搁下杯子,她缓缓起身走向楼梯。
回到房间,颓然坐在书桌前,夏妡滢抽出书架上的资料夹,翻开第一页,伸指从塑胶套中抽出一张奖状,轻轻抚摸上头的名字。
这是她第一张奖状,也是唯一的一张,好不容易尝到上台的风光滋味,当时还意气风发地想着,要多收集几张给爸妈看,也给齐烨霆看……向他证明自己。
『他们没有不好,只是不如想像中那般完美……』
『好不好,你以後自己评断……』
不好,一点都不好。
『有人到老仍孑然一身,有人相伴半生,却发现守着一个错误的人。』
『滢滢,你觉得这两种人,哪一种人比较可怜?』
清晰的裂纸声撕开脑中齐烨霆的声音,奖状在她指间一分为二……静下心想,其实他并未完全瞒她,而是以另一方式向她传达讯息,是她太笨了,无法解读他预言般的话术。
『孩子无论怎麽努力,都不能改变既定的结果……无法改变……』
就算努力也是枉然!
她一次又一次反覆撕着,奖状在手中二分为四、四分为八……直至每张小纸片都被撕得比指甲还细小,堆在桌上像座小纸坟。
望着那堆碎纸,胸口一阵酸、一阵疼,她还是希望能做点什麽来改变一切,可是偏偏这麽无能,越想越不甘心,她气苦地跥脚,泪水一滴滴落在桌面,手捧那堆碎纸,像在祭奠什麽似,用力洒上半空——
她的世界,霎时细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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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後中午,难得阳光露脸——
咖啡店内,夏妡滢刻意挑了个角落靠窗位置,面向里墙而坐,抬头可见对面墙角鱼缸养了一条长约一尺的红橘色龙鱼,正悠闲左右来回游动。
「给我一杯温茶。」略带沙哑的女性低沉嗓音响起。
隔着靠窗方桌,身穿灰色毛呢外套的女人在鱼缸前正中位置坐下,角度刚好面向整间咖啡厅,面貌无所隐遁,她神色自若望着对面忐忑不安的夏妡滢。
夏妡滢细细打量她……不年轻了,年约四十岁,一头及肩短发、圆脸细眼、身材略微臃肿,姿色相当平庸,没有一点比得上张玉甄;但在男性环伺的职场能爬上财务经理位置,在在显示她在某方面一定具有相当能力与手腕。
「找我……有事吗?」
女人十指在桌面交握,双目隔着镜片瞬也不瞬盯着她,身後鱼缸里的龙鱼在她左右身侧来回旋游,一群供牠觅食专用的小鱼随着游势忽左忽右闪躲。
在她犀利眼神凝视下,竟有一种赤裸、彷佛被一眼看穿的错觉,夏妡滢不禁有些退缩。
「把……爸爸还我。」她稳了稳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些,没那麽颤抖。
女人勾勾唇角,拿起玻璃杯啜了一口温茶,以聊天似的口气说道:「你很难过吧……我听良晖说了,你非常不能接受。其实我本来就不赞同这种欺瞒小孩的行为,但这是你妈妈提出的要求,明订在离婚协议书里——她需要一年的缓冲期。或许……她心里也是希望能改变什麽,可惜一年了,你觉得有变吗?」
「不管有没有改变!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我要你把爸爸还给我!」夏妡滢略微激动,声音突地增大,马上引起店内不少客人注意。
「你的个性应该像妈妈吧!做事冲动无头绪、不会思考後路……一定常常在事後懊悔……」女人毫不在意一笑,双眸直瞅着她,没有丝毫退让。
一句话切中她的要害,夏妡滢恼羞成怒,整个人跳起双手拍向桌面,呛道:「你管我个性怎样?你破坏我爸妈感情本来就不对——」
「坐下来!这样难看,事情前因後果都没搞清楚就来谈判,简直像三岁小孩耍无赖,你也够大了,不能用嘴巴好好沟通吗?」这次换女人的声音略大,以老师教训学生的口吻。
夏妡滢瞪着她微微喘息,眼角余光瞄到整间咖啡店静悄悄,有人好奇、有人窃窃私语,就连柜台後店长和店员都在交头接耳,似乎正在研究要不要将两人「请」出去……
她面有不甘,缓缓坐回椅上,一脸防备望着眼前好整以暇的女人;见夏妡滢平静下来,女人满意点点头,忽而朝她绽出一笑,身後拍水声突起,只见那条龙鱼肚饿开始追逐起身边小鱼——
「我们聊点不同的事,滢滢……大家好像都这麽叫你,老实说,我一直在想……为何有些父母要以叠字称呼小孩?不叫你小滢、妡滢、阿滢,而是叫滢滢?」女人表情看似有些不解。
夏妡滢怔愣了下,打从她有记忆来,父母和附近邻居都这麽唤她,这是极其普遍之事,有提出讨论的必要吗?
「……叠字听起来更加亲昵,那代表我爸妈疼我爱我,不行吗?」心思百转,这人一字一句完全让人无法猜测底下想讲什麽。
女人一脸领悟点点头,笑道:「我只是觉得叠字听起来相当肉麻……所以会以叠字称呼孩子,这类父母心态上对孩子用情极深,多是宠溺……就像情人一般,感情好的时候叫『滢滢、滢滢』,不好的时候就连名带姓大叫『夏妡滢』!」
「别拿我当比喻——」她蹙眉低声哀叫。够了没?真厌恶她唤她小名的口吻,像在戏耍小孩似。
「不拿你当比喻,怎麽体会我即将说出的真相?」女人面色不动,声调无波无浪,却字字清晰隐着气势。
夏妡滢心底一寒,她的反应平静得可怕,话语里的深沉她只在齐烨霆身上感应过;但这女人简直成了魔,是放大数倍的齐烨霆,让她无从辩驳外,打从心底有着最深层的恐惧。
「试想……你,滢滢,是个孝顺的男生,刚和一位女生交往不久,没想到父亲突然去世,依照传统习俗必须守丧三年,或者选择百日之内完婚。为了了却父母心愿,你向这个女生求婚,而她急着想摆脱旧有家庭束缚,便选择跳进婚姻。」
女人话音一顿,像在观察她的反应似,夏妡滢臭脸瞪她,心下明了她说的正是自己父亲的过去。
「听起来像八点档剧情,但现实中这种家庭还不少。」女人撇唇嘲弄一笑,顿了顿继续说道:「婚後,你们因某些理念不合渐有磨擦,至於这个『理念』是什麽?孩子教育、钱财运用、生活习惯等等……因为各有坚持,就不讨论了。总之……两人的裂隙持续扩大,就这样过了十年。」
十年……
夏妡滢回忆缓缓被她拉回,十年,相当於她国小二年级,那阵子父母吵得最凶,至於吵什麽……依稀记得部份是张玉甄服饰店的营收交代不清,另一方面是夏良晖觉得张玉甄重心全摆在工作上,忽略了孩子。
而张玉甄也不满夏良晖只是一味加班,孩子明明是两人的责任,她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不该把照顾孩子的事独推在她身上等等……
而夏妡滢总是揪着裙角,孤零零站在熄灯的走廊上,望着父母房门默默啜泣,害怕一夜失去他们。
同年暑假,她随齐家去游乐园玩,晚上回家时,在田间小路上看到齐敬平和林慧君两人恩爱的情景,心里一阵感触,才会藉由夏萤许下自己心愿。
脑海浮现齐烨霆背着自己的情景……她的手紧紧搂着他的颈项,那时候,他们真的很要好,像亲兄妹一样;但无论再怎麽好,她也只是他生命中一个过客。
人,最终还是走向能相伴一生的人。
「就在那时,」女人的声音重新拉回夏妡滢的思绪,「一个曾经山盟,却无法带她远走高飞的男人出现了……男人事业上需要一笔钱,於是她当了他的保人——」
夏妡滢霎时面色愀变,不敢置信指着她叫了起来:「骗人!妈妈说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这样你会选择离开你的妻子吗?滢滢?」女人打断她,刻意加重她的小名,静静等待答案。
在她坦然无惧的逼视中,夏妡滢微微颤抖起来……怎麽可能?妈妈担保的对象是……前恋人?这在某方面来说,不也是一种背叛?
「根据民法第1023条,夫妻各自对其债务负清偿之责。除非良晖是你妈妈的连带保证人,否则他可以不管你妈妈的死活,但他於心不忍,本想卖掉房子偿债……可是房子一旦卖掉,她心爱的女儿就会没地方住……」
「骗人!骗人!骗人……不是的!不是的……是你的错……全是你害的……」夏妡滢潸然泪下,频频摇头否决。
「我?错在当时不该出钱帮你父母,应该让你父母更早离婚,家庭更早破散!」见她执意怪她,女人毫不留情再撂下重话。
夏妡滢闻言霎时崩溃哭倒桌上。
她真的很不自量力!人家连民法都作功课了,她却如同三岁孩子一般,一味只是讨爸爸,什麽道理都说不出口,只能任她宰割。
望着她百般痛苦的模样,女人眼神逐渐趋於怜悯,仔细想想,这孩子还只是个高一学生。
「抱歉了……实话总是伤人,我是学财务的,很实际,不像你妈妈那麽梦幻。过去我也曾任职於会计事务所,看多这样家庭,再坚强的爱情,财务问题总是成为压垮爱情的最後一根稻草……这也是这些年来,你父母感情极难回温的因素。」
夏妡滢无力抬脸,泪涟涟望着她……孩子无论怎麽努力,真的都不能改变既定的结果;但是……但是她还是希望自己的一个动作能重写什麽。
「别哭了……感情这习题,没有绝对正解。我保证我是真心爱着你爸爸……也抱歉了,为了肚里的孩子……说来也算是你的弟弟,不得已才提前结束……希望未来,我们可以相处愉快。」女人抚着小腹眼神一柔。
孩子?!
夏妡滢倒抽一口凉气,见她缓缓起身走向柜台,侧面看来的确小腹微凸。原来……这场闹剧本会持续到过年,演完全家吃完团圆饭的剧码才落幕!
她头一晕,只觉无数嘲讪目光自四面八方涌来,一寸寸将她淹没,前方龙鱼觅食完毕,身上红鳞在冬阳的映照下,又显得野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