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他跷课了。
独自锁在房里昏睡一个下午，或许只是想短暂逃离现实，睡意并不浓，他时睡时醒，恶梦频频。
灰白色的梦境，他在迷雾缭绕的森林里不断奔跑，扭曲变形的树枝在身後张牙舞爪。
他被逼进浓稠、如死水般的黑暗里，像尘埃般悬浮其间，有些沉淀在记忆之湖湖底、遗忘许久、散发流萤般微光的光点，随着气泡慢慢翻涌上来。
萤光逐渐汇集，刹那间，一头有着像洋娃娃般鬈发的小女孩自黑暗走出。
「伯母……我最最最喜欢吃你做的蛋饼了，你做的蛋饼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她笑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
「滢滢喜欢的话，每天早上都来这里，伯母每天都做蛋饼给你吃。」另一张脸孔慢慢成形，端庄的五官脂粉未施，虽然不似张玉甄美艳动人；却有着世上最温暖的笑容。
「嗯！伯母每天都会帮我做早餐……想吃吗？」小女孩炫耀般望着坐在正前方的秀气男孩，将叉子递到他面前，上面叉了一块被她咬了一口的蛋饼。
「幼稚！吃了你的口水，一定变笨。」男孩面色不动，像看着一个呆子似。
「你才笨……」
每次放学，他从不等她，任凭她小小的身子在身後追赶。
习惯她，呱噪又粗鲁，一下子颠覆他宁静的世界。
习惯她，每做错事，明明是加害者，却以泪水反覆凌虐受害者的心。
过去十九年，除了父母外，唯有她，和他的记忆交叠最多。
喜欢她，在秋日午後，朱槿花篱下，强迫他听她胡掰一些天马行空、令人想打瞌睡的幻想。
喜欢她，在油桐花飞舞的晨风中，像精灵般自林中漫步出来，在他阴雨霏霏的角落撒下一堆幻想种子，期待她再成长点，成为他的唯一。
原来他是这麽想留下来……留在有她的地方。
在他人生最无依的时候，有个女孩任他冷言冷语当出气筒宣泄心中不平，这不是喜欢深或喜欢浅，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就依赖上她。
被呵护的人一直是他。
就像现在，得知她会离开，他心痛得像病了，缩在床上连课都不上。
怎麽办？
他该怎麽办？
像个废人般，没用的缩在这里，什麽也不想做。
只要留在这里一天，他的时间、他的人生就会依附在她身上无法前进，他只会变得越来越懦弱。
ღღღ
随着基测越近，班上气压也变得沉重，几乎堂堂都有小考。
以往下课同学间还会互聊八卦，现在连挤出上厕所的时间都变成一种奢求，有时想停下来喘口气，一想到下堂课又要考什麽，又得逼自己不断往前走。
「回来了……」推开大门，夏妡滢背着沉甸书包、拖着步伐，一脸疲惫走向沙发。
视线停驻在桌面相本上，她在茶几旁缓缓蹲下，有时明明累极，身体竟能无视沙发迷人的召换，反而觉得这麽蹲着比较舒服。
伸手拉过相本一张张翻看，她时而陷进回忆里，脸上漾着甜笑，纤白手指不时轻抚相片中人物的脸。
「滢滢，先吃饭吧！」餐桌旁，张玉甄偷偷觑着齐烨霆阴郁的脸，他默不吭声低头吃着饭，似乎对周遭事物漠不关心。
「妈，明年我们再去一次好吗？那天说好早上要去看许愿树，结果隔天根本没时间去。」夏妡滢阖上相本，起身走向餐桌。
「好哇好哇！明年再去！」夏伟轩闻言马上举双手赞成。
「小轩，下次我们自己带饲料去，一百块可以买到好大一瓶！」夏妡滢揉揉弟弟的头，一拉开椅子，齐烨霆突然放下碗筷站起——
「烨霆……」张玉甄瞪住他，尾音一颤。
齐烨霆深幽的黑眸缓缓扫了众人一眼，视线特别在张玉甄的脸上停驻两秒，她心头狂颤，总觉得这孩子看人的眸光有种异样深沉。
「我去书局。」没什麽表情说道，他转身走向门口。
夏妡滢傻眼看着大门在他身後阖上，气氛不太对，几个月来，他对张玉甄态度一向和善，但方才的眼神似乎有些怨怼。
「哥哥吃炸弹了。」夏伟轩童言童语，但这形容词再适合不过。
「妈，他怎麽了？」夏妡滢也满腹疑问。
「呃……可、可能心情不好吧！让他静一静也好。」张玉甄勉强笑道。不是不知道他在房里生着闷气，她当然知道瞒着孩子的行径是错误；但……这实是她个人的私心所致。
烨霆呀……你只要看看滢滢和小轩的笑脸，就会明白阿姨为何这麽选择。
ღღღ
一颗心莫名牵挂，夏妡滢决定出门寻他。
独自走进街上唯一一家书店，她探头梭巡每排货架，终於看见齐烨霆站在最後一排书架後方角落，倚着墙专注读着手上的书。
踮着脚，她弯身自隔壁走道悄然靠近，从货架商品间隙瞄上他手中书本的书皮，似乎是某本摄影集。
眼角余光瞥见货架一边有动静，齐烨霆微抬俊眸，在各式音乐盒的缝隙间对上夏妡滢盈盈的笑脸。心跳顿漏一拍，他略微失神，但随即恢复正常，将书本摆回架上，双手插进口袋踱向大门。
真冷漠啊……
夏妡滢轻啧了声，快步追上他。
走出书局大门，离开逐渐熄灯的大街，两人一前一後漫步在回家方向的田边小路上，幽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瘦长。
「喂！怎麽了？怎麽了？」她跟在他身後，不时左探探、右看看，「你对摄影有兴趣吗？」
「没有，刚才只是在读前言里的相机发明史。」齐烨霆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说道：「相机，真的是一种神奇发明，它留住人们的喜、怒、哀、乐，留住了拍摄者的刹那感动，同时也能留住人们眼睛看不见的谎言和虚假。」
「呜……」夏妡滢撇开苦兮兮的小脸，一副「糟了」的表情，「烨霆哥哥，你说话能白点吗？像这样说一半、藏一半，这大概只有你肚子里的蛔虫才能理解你真正的想法。」
「与其这麽说，不如说是在等待另一个契合的灵魂来解语。」他的神情再正经不过。
「嗄？」
「人海中，寻寻觅觅，有几人能一次就找着懂得自己的另一半？」
「嗯……」
「有人到老仍孑然一身，有人相伴半生，却发现守着一个错误的人。滢滢，你觉得这两种人，哪一种人比较可怜？」
「这……」好想、好想尿遁，她脑袋又抽筋了，小心翼翼回答：「应该……是找不到伴的人比较孤单，比较可怜吧！」
「因为害怕孤单，所以不停尝试，一次又一次配对、磨合；即使不爱对方，也非要在一起，因为不堪寂寞……」他嘲讪一笑。
她头快昏了，隐隐有种震撼领悟，嗫嚅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齐烨霆不语，意味深长凝住她。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那她……不喜欢你吗？」胸口一窒，终於明了宋岚语在哥哥交女朋友时的感受，原来那种感觉就像珍爱许久的玩具被抢走般。
「或许没有很喜欢，但我也不会给『她』机会了……」他优美的唇线勾起一抹凄然。
「为什麽？」
「因为不久後，『她』就要离开了。」
「转学吗？」
「嗯……所以我决定……趁现在还没爱上『她』，好好保护自己。」
「……」夏妡滢一脸不解。连两情相悦都谈不上，何来的爱？
而这个问题，她根本无从为他建议什麽，毕竟自己到现在为止，哥儿们一堆，却还不曾对某个男孩倾心过。
见她为难地蹙眉，齐烨霆唇畔隐约又浮现一丝恶作剧般的笑。
「滢滢，你也不用那麽努力了，累了，就好好休息，生命里，还有很多东西比读书更重要。」他若无其事说道。
夏妡滢瞠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解问道：「等等！你到底怎麽了？当初要我认真读书的是你，现在要我不要读书的也是你，你叫我怎麽做？」
「照你想做的去做，我只是觉得叔叔的话很有道理，这世上明明存着许多现成的好机会，为什麽要像志节清高的烈士般，去坚持什麽梦想不梦想？」
「你的意思是叫我以後直接接受爸爸安排的工作……」她又傻眼了。
「嗯。」他点点头。
「你……是不是对我家人有什麽不满？觉得我爸妈对你不好吗？」他到底怎麽了？脑袋好乱，她完全被他弄糊涂了。
「好不好，你以後自己评断。」
「我问的是你，为什麽要扯到我身上？他们哪里不好？你说啊？」对他没头没脑的回答，夏妡滢有些生气了，声音略微拔高。
「他们没有不好，只是不如想像中那般完美——」他神色漠然，平板的声调隐着利刃。
话未完，夏妡滢气极伸手朝他胸膛用力一推，齐烨霆脚步一阵踉跄，连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夏妡滢一脸受伤望着他，瞳眸泛起一抹泪光，「请你不要拿他们和伯父伯母比！」
「很难，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认识，那该多好？」他伸手扒顺前额的刘海，一脸毫不在乎。
「你……真的是我以前认识的……烨霆哥哥吗？」一滴微光滑下脸庞，她伸手用力拭去。
「也许不再是了。」他有些恍惚，笑得凄然。
「那好……以後我也不会再烦你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直以为这只是单纯建构在依赖上的喜欢，只要离开，就能得到自由。事隔多年，在人群里惊鸿一瞥，他恍然明白，那样的爱恋只是暂时沉眠，并未随着时间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