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结束两日後——
一早自楼上下来,齐烨霆看见客厅沙发旁摆着一个大行李箱,这意味着夏家一家之主即将出差。
夏良晖,一个以公司为重,在家中如白开水般存在,没什麽特殊爱好,就连电视也是孩子看什麽,他就陪看什麽的人。
夏父工作的电子公司年底要迁厂大陆,自去年年初开始筹备後,工作变得非常繁忙。
住进夏家几个月来,齐烨霆不曾见他对孩子发过什麽脾气,有的只是无底限的宠溺。虽然有此一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但夏妡滢似乎不像夏伟轩那样会孩子气黏着他,或许是年纪的关系,毕竟也是国三女生了。
「烨霆,今天不用上课吗?」
齐烨霆回头,夏良晖自二楼走下来。
「早上没课,阿姨呢?」他恭敬地道了声早,看看四周独不见张玉甄的身影。
「她去相馆拿上星期六出去玩的照片。」夏良晖和气说道,蹲在地上检查行李。
「叔叔又要出差?」
「嗯,下星期一就会回来。」夏良晖边答边将一本小记事本自西装口袋掏出,塞进行李箱前面的夹层里。
齐烨霆自冰箱取出鲜奶倒进玻璃杯内,一边看着夏良晖轻哼曲子走进洗手间,心情似乎非常好,一抹在赏萤小径感受到的不协调感又油然浮出——
该怎麽形容?
齐敬平和林慧君在家里有亲昵举动这是自然,但在外人面前反倒有所距离;而夏妡滢的父母却是相反,在家里平平淡淡、相敬如宾,但这次外出旅游却意外亲昵。
这让他突然联想到电视上那些貌合神离的明星夫妻,离婚後总以「相敬如冰好几年,一切都是伪装出来,今後还是好朋友」的结论。
就像现在,丈夫即将远行,张玉甄却不在家,是多年的习惯吗?
视线调向行李箱,齐烨霆突然瞥见行李脚座下有张纸片,似乎是刚才夏良晖塞记事本时掉了出来。
他走过去弯身拾起,仔细看是张发票,正想塞进夹层间,无意瞥到发票上的明细,刹那他怔住了!
齐烨霆俊眸微瞠,盯着发票思忖许久,突然一抹恶寒窜过背脊,洗手间里的歌声不知何时没了,客厅沉浸在一片死寂里。
冷汗自额角滑下,他僵硬抬眸,一双灰色拖鞋映入眼帘,惊得他胸口剧烈狂跳。视线沿着裤管怯怯上爬,最後对上夏良晖漠然的脸,他静静站在前面,眼镜後的细长双眸死死瞅住他,摊开一掌索讨发票。
齐烨霆困难地咽了口口水,颤着手将发票交至他掌心。
夏良晖没事般将发票塞进西装口袋,扶了扶眼镜,寒冰似的神色歛了歛,平板说道:「你这孩子的确聪明;不过,这是我的家务事,你只是个外人,既然要在这里住下,最好不要管太多。」
「叔叔……为什麽?」齐烨霆无法接受地摇首。
「大人的事就算说了,你们小孩也不会懂,也许等你长大,自然就会理解……」夏良晖也不想解释什麽,拖着行李走向大门。
五月春光随着门开乍然一现,随即又被阻隔在外,齐烨霆虚软垂坐进沙发,将脸埋进双掌间。
原来——那麽美好的旅游,竟是风暴前的瑰丽夕霞。
ღღღ
「烨霆,早餐吃了没?」
齐烨霆缓缓抬头,看见张玉甄自门外走进来,她在沙发上坐下摊开相簿一张张细看。
「唉呀!这张没拍好,两人都没看镜头。」她伸手将一张照片抽出来丢到茶几上。
齐烨霆低头一瞧,竟是他和夏妡滢在木屋前四目相凝的照片。
「阿姨,这张照片给我。」他轻轻拿起照片端看。
「那张不好,拍糊了,要就挑好看点的,这张?还是这张?」她指了指另两张照片。
「不,就这张。」顿了顿,齐烨霆望着她无事般的笑脸,试探问道:「阿姨,叔叔出差去了……」
「嗯,我知道!他公司有些设备最近要转移到大陆去,会比较忙。」张玉甄不以为意笑道,继续翻看相簿。
「阿姨……」
「嗯?」
「你和叔叔怎麽了?」
笑容僵在脸上,张玉甄缓缓抬头,这才发现眼前一向蓝海似的少年脸色苍白如纸,眸底隐着万般惊惧。
两人相对,一室沉默,独剩时钟滴答声像在计数着心跳。
「我……刚才捡到叔叔的发票,他买了很多……价格不菲的进口巧克力;但我没看过阿姨和滢滢吃过这些巧克力。」微微别开脸,一见张玉甄的反应,心下顿时了然。
张玉甄闻言肩头一垮,凄惨一笑,「瞒过滢滢和小轩,却逃不过你的眼睛,是我们伪装得不够好……」
「不,应该说当局者迷,我是个外人。」齐烨霆哑声说道,想起方才夏良晖离去前的话,心头一酸。
「离婚书在过年前早签了,我们很平和的结束。」
「为什麽?」
「阿姨的父亲……品行不好,是警局的常客,为了逃离那样的环境,才利用良晖选择了结婚这条路。婚後,他出资让我开店,每天打扮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像个贵妇一样,真的很有面子;也许因为当时太年轻,我……并不是很喜欢小孩,所以才将滢滢那样丢着,我知道邻居对我的评价并不好。」
「不管当时怎样,阿姨後来不是顶掉服饰店,专心回来照顾小孩,这样不是做得很好了……」
张玉甄望着他沉默良久,才下定决心似说道:「其实……会收起服饰店,是因为阿姨当时被人拱到飘飘然,当了朋友的保人,他带着钱跑了……阿姨其实是逃回来的。」
「所以……阿姨不是因为心疼滢滢被欺负,才回归家庭?」齐烨霆有些不敢置信,这是真相吗?
面对他的质问,张玉甄一脸懊悔,无适地绞着手指,嗫嚅说道:「因为生下小轩,亲手带了他,一口口喂他吃饭,才开始学会当一个母亲,之後随着年纪增长,渐渐对以前自己的行为有所反悔,也渐渐对你那席话有所领悟,我一直觉得自己愧对滢滢……」
齐烨霆闻言当场像被人甩了一巴掌似,清醒了。「没有转圜的余地吗?不再努力一下吗?相处这麽多年,难道都没有感情吗?」
「来不及了……有些事物不曾好好珍惜,错过了,就无法挽回。良晖他……卖命工作这麽多年,只为了收拾我的烂摊子,那女人是他公司的财务经理,两人是事业上的伙伴,年底他们会一起过去大陆公司。阿姨小时候就是在爸妈争吵下长大,我不希望孩子步上我的後尘,我们两人已经协定好,至少会撑到年底,给孩子们一个很好的回忆……」张玉甄眼眶一红,眸里逐渐泛起一片水气。
「回忆?但……当她知道一切全是谎言时,会怎麽想?」齐烨霆苦涩一笑,幼稚的到底是谁?大人?还是小孩?
「总之,你先别告诉滢滢和小轩,算是阿姨求你。」张玉甄轻轻拉住他的手,一脸哀求。
「滢滢有知道的权利……」顿了顿,他霎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颤声问道:「那滢滢和小轩的监护权……」
「孩子全归他……;至少,他的经济能力比我好,孩子跟着他会比较好过。」说到这里,她泪水已溃堤。
「这麽说,滢滢和小轩也会过去……」心头一凉,他突感晕眩,「你们大人怎麽可以那麽自私!随便就帮孩子做这种决定?」
「这是为了她的将来好……,滢滢毕业後,良晖有能力帮她安插很好的工作。」张玉甄焦急解释着。
齐烨霆闻言面色煞白,胸口狠狠拧疼着,他喘着息,求证似细声说道:「既然这样,又何必叫我来督促她功课?好不容易,她认真了……一点一点读着自己不喜欢的科目……每天读到半夜一点……努力着……傻傻看我脸色……」
「那是因为……」望着一脸失望的他,张玉甄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不要说因为我爸妈死了,所以要鼓励我活下去!对你们……我只有这麽一点能力……我也是很认真在教她……你们一句话全盘否决,叫我怎麽办?」齐烨霆愤怒紧握双拳,薄唇不甘心地紧抿。
「很抱歉……阿姨是真心想照顾你,这间屋子良晖已过户到我名下,未来你可以继续住下来,直到大学毕业……」
「不要!我要的幸福,不求人施舍,我自己找寻!」齐烨霆霍地起身,忿怒地抓起照片快步朝楼上奔去。
回到三楼卧房,他狠狠地将书桌上的书摔到地面。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
在名为「齐烨霆」的这个人形躯壳里,到底还存着什麽能对这世界有所贡献,有存留下来的理由?
原来……他的愿望根本没有帮她达成什麽;原来……她想要的幸福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切只是虚构在大人自以为是的「善意谎言」里。
但孩子不是棋子啊!
凭什麽觉得这样做对孩子好,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全是善意?孩子长大就会体会和谅解?
齐烨霆虚脱般坐倒地上,拨开层层书本,翻找出那张两人四目相望的照片。正如张玉甄所说,焦距没对好,微微模糊了;但所有照片里,她全是看着相机镜头,唯独这张是看着他。
唯独这张——她的眼里只有他。
他以姆指指腹轻轻画过照片中她的侧脸,眼眶一红,泪水悄悄滑下脸庞。
滢滢,你知道吗?
真的不是我无情,而是亲情的牵绊实在太沉重了。
伤一次,就痛够了,所以也痛怕了……
你一直不懂我的意思;但很快的,你就会懂……
古人常说「生离死别」,「生离」还排在「死别」之前,那样的痛,是长痛……
这一次,不是我要走……而是你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