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繁华初现/第25节
老江的旧书舖终於吹熄灯号了,这是在秋季来临前贾天佑就知道的事。
牯岭街的没落,并不是因为这一年席卷全球的石油危机或经济衰退,而是新的光华商场出现取代了它。
说是新,其实只是光华桥下的场地新,但骨子里还是牯岭街原来的那帮旧摊贩,只是在二楼新增加了一些卖电子器材的小店。
老江不喜欢新的场地,他告诉贾天佑,在学校围墙外卖书,图的不是钱,而是喜欢看到这些学生就着昏暗的灯光,站在他摊上看书的感觉,他觉得他卖的是文化,不是商品。
「新场地太市侩了,全没了那味儿!」老江曾经跟贾天佑抱怨过,所以他没有跟进,而是留在原地附近,和两个老乡合租了一个小店面,卖起了北方面食来。
有开始就有结束,有开幕就有落幕。除了牯岭街外,这一年熄灯打烊的还有贾天佑很喜欢的武打明星李小龙,贾天佑最喜欢他在电影精武门中,飞脚踢破那块东亚病夫牌子的一幕,虽然是戏剧的夸张效果,但仍旧让贾天佑看得热血沸腾。
除了李小龙,走掉的还有一代大师毕卡索,但最叫贾天佑难过的,还是得过诺贝尔奖的智利诗人聂鲁达的离世。黎子晴远去的第二年,贾天佑接受了施慧敏的爱,但心里还是怀着些许罪恶感,诗人的话,多少释放了他的心灵。
我的爱无法留住她又有何妨?夜晚繁星满天,她却不在身旁。
我不再爱她,真的。但或许,我还是爱着她的。
爱是如此短,遗忘是如此长。
聂鲁达----《今夜我可以写出》
1973对於施慧敏来说,是个伤心的一年,但对於贾天佑来说,却是个获得解脱的一年。
这一年的圣诞节假期,也就是新公园聚会的两个月後,施慧敏一家去了南台湾渡假,因为那里的阳光依旧温暖和煦。
除了外出吃中饭,贾天佑哪都没去,因为必须赶期末要交的报告,这个教授是政府从国外请回来,参与台中港建设的技术专家,教学非常严格,贾天佑不希望栽在他手里,让父亲失望。
他很庆幸施慧敏在这个时候去家庭旅游,不至於打断他的读书计划。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在附近一家新开的快餐店吃完中饭後,贾天佑拎着一袋水果回到住的地方,就在
门口,他看到撑着雨伞身上半湿的范怡芳。
「你怎麽在这里?」贾天佑吃惊的问她。
范怡芳的小伞,挡不住随风飞散的细雨,身上又多了一些水渍。
「不请我进去?」范怡芳没有正面回答贾天佑,只是看着贾天佑。
贾天佑这才赶紧开了门,让范怡芳进去,穿过公用的客厅,贾天佑进到最里面的一间。当初找到这个三人合住的学生租屋,贾天佑爱它的安静和清雅。
室雅何需大,贾天佑是相信这点的。贾天佑的小套房并不大,除了一张书桌,一张床,和两个柜子---衣柜和书柜外,只剩下不算大的空间在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单人的小沙发椅,那是贾天佑最喜欢的地方,可以靠着窗外透进的光线看书。
但是让贾天佑最满意的还是自己可以拥有私人的浴厕,这是他选择这个小套房的主要原因。
「先把自己弄乾吧!」贾天佑进浴室拿了条浴巾和吹风机给范怡芳。
范怡芳在窗边的小沙发上坐下,一边吹着热风,一边打量着正在倒茶的贾天佑。
她来找贾天佑,她并不想让施慧敏知道,她是爱施慧敏的,她不要她难过。
她也不想让贾天佑事先知道,她不确定贾天佑假日在不在,也不确定他愿不愿意单独见她,她把一切交给命运。
当施慧敏告诉她圣诞假期要和家人一起去南部家庭旅游时,她就计划着要走这一趟,她必须要走这一趟,她必须弄清楚一件事情。
范怡芳将吹乾的头发绑回马尾,裙子和小腿的雨水已经弄乾,这让她心情变得好多了。
「说吧,怎麽会过来找我?」贾天佑边说边将手上的热茶递给范怡芳。
范怡芳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在书桌上,缓缓的说「我只是来问你,上次信上的问题,你还没有给我答案!」
贾天佑猛然一惊,想起在新公园她问他可不可以的事来。
范怡芳在信中告诉贾天佑,施慧敏爱他爱得很辛苦,爱得这样躲躲藏藏,做为一个好友,她不忍心看她这样。
如果爱可以替代,如果苦也可以替代,她愿意代替施慧敏受苦,愿意代替她爱他。
在范怡芳的心里,男人的爱多半是肉体的爱,是灵与欲的分界中最下层的那个,男人嘴吧上嚷嚷着爱,肉体可是诚实得多,既然是这样,又有什麽不能替代的。
施慧敏身体拥有的,她一样也有,而且她可以给的更多,而且,他对贾天佑也有好感。
范怡芳心里矛盾的是,如果贾天佑真的接受了自己,就证实了贾天佑也和她无名份的姊夫没什麽两样。但是如果贾天佑没有答应,那自己和施慧敏要如何继续走下去。
贾天佑愣愣地看着范怡芳,这个女孩年龄和自己差不多,但怎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认为爱是可以替代的,而且还是代替自己的好友。
贾天佑想起了丘进荣和顾建民。
范怡芳不是个丑女孩,相反的她有种成熟女孩的风情,轮廓深刻的秀丽五官,晒成红棕色的皮肤,配上曲线玲珑的身材,是许多男人会喜欢的类型。
如果说施慧敏是颗生涩的青苹果,那麽范怡芳就是香气四溢的红苹果。而这个红苹果现在就在自己眼前唾手可得,淋过雨的范怡芳,更像一朵雨中的玫瑰,是那麽的诱惑人。
贾天佑想起了李美娴,想起了那一晚李美娴在暗夜中垂在自己肩头的秀发。贾天佑收回视线,望着自己书桌上未完成的期末报告。
「她知道你来找我吗?」贾天佑希望施慧敏知道,或许施慧敏这麽重要的假日不能和自己见面,应该会感到抱歉吧?也或许欣慰自己的好友能分忧解劳吧?
范怡芳摇了摇头,发梢的马尾轻轻摇晃着。
「你知道我和敏敏是怎麽走到今天的吗?」
贾天佑边说,心里边想着当初放逐自己,在饭店赚肮脏钱,但是在凄冷的社区公园内,施慧敏还是接受了他,流着泪骂他为何如此狠心。
范怡芳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从未有男人看到她,眼睛不盯着看的,她也不知道爱是需要经历如此的折磨和粹链,才能绽放光彩的。
「我不能辜负她!」贾天佑话语轻柔,但斩钉截铁。
贾天佑将自己联考失败後的自暴自弃,和施慧敏的不弃不离,以及施慧敏选择留在台北陪他而重考的辛苦,缓缓地告诉了范怡芳。
范怡芳静静地看着他,泪水从眼角轻轻滑落,她的心像一团乱麻。
贾天佑站起来走向她,递给她一张面纸。
范怡芳倏然靠在贾天佑身上抽泣起来,她不是伤心贾天佑没有接受自己,事实上她也预料到,深情的贾天佑不是那麽容易见异思迁的。
她只是难过,为什麽自己就遇不到一个好男人,遇不到一段真爱。
贾天佑静静地让她在自己身上低泣,过了一会儿,范怡芳忽然站起身环抱贾天佑。
「那麽,在我走之前,可以抱抱我吗?」范怡芳不让贾天佑拒绝,紧紧环抱着他,她知道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抱这个男人。
「请不要伤害她!」贾天佑在她耳际轻轻地说了一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小雅‧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