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繁华初现/第22节
十月的假日接踵而来,因为月底总统华诞正逢星期二,星期一也休的话,就一连有几天假期。
贾天佑决定回到台北市,因为台北市有他心头挂记的一些人。
贾天佑去看了老江和其他朋友,以及以前教过的家教学生。大家都不胜唏嘘,鼓励他重新出发,家教学生也要他回来再教。
贾天佑写了一封信给施慧敏,除了他欠她一个交代,也是给丘进荣和顾建民一个交代。
从来,他不曾向人提到过施慧敏,大家也以为贾天佑独来独往,是因为性情乖僻。
贾天佑的信只有短短几个字,「敏,29夜七,公园。U」
贾天佑其实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写,但是双溪舴艋舟,又哪能载得动这许多愁呵。
他不知道信能不能被收到,又会不会被其他不相干的人看到?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李煜《虞美人》
好久不见,台北市真的不一样了,增加了许多新的建筑物。刚落成的国父纪念馆,气派宏伟地耸立在花木扶疏的公园中。
贾天佑还记得贾小玲曾向他提过,未婚夫的亲戚,在这个纪念馆的设计师家中当管家时,听过一个传说,说是这个剑桥的博士娶的太太只有高中学历,但正因为如此,她把先生当皇帝一样的,贾天佑当时听了,只是一笑置之。
即使是新园新气象,贾天佑也无心多逗留,他的心只在那一方小小的社区公园内。
那是他和她曾经互诉情衷的小天地,也是他和她一吻定情的圣地。
匆匆用了简餐,贾天佑不到六点半就往社区公园的方向走去。
他不确定施慧敏有没有收到信,更不确定她会不会来,但他不要她在寒风中等他,一刻都不要。
因为是秋冬季节,天色暗得快,公园四周的路灯早已在寒风中张开双眼,俯视着大地。
浓密交错的七里香围篱,一季不见早已高过人头了,贾天佑踩过一地落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登上小石阶。
李美娴端坐窗前,面对着信纸发呆,除了抬头的贾同学三个字,她不知道该写些什麽。
她恨自己太贪心,当友情和爱情同时来临时,她两样都想要,但最後却一个都留不住。
她也不明白,男人为何有那种莫名其妙的心理,把友情看得比爱情还重。
她更不明白,为什麽男女之间就不能有真友谊……。
她多希望还能再见贾天佑一面,哪怕只是做个促膝谈心,别无所求的普通朋友。
施慧敏坐在小公园长椅上一角,消瘦的脸庞在暗夜中更形憔悴。
寒风吹得她秀发纷飞,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彷佛是一尊雕像。
她六点半就到了,幽静的公园里因为寒风瑟瑟,一个人都没有,但是她不怕。
她要在这里等贾天佑,她不要他在寒风中等她,一刻都不要。
就在贾天佑步入公园的一霎那,他的忐忑瞬间化为感伤,贾天佑看到那尊雕像,。
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温庭筠《南歌子》
他快步的走向施慧敏,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施慧敏微凉的秀发和脸颊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
「对不起,我……。」贾天佑吃力的想说出抱歉。
施慧敏柔细的手掩住了他的嘴唇。
她不想浪费任何一分钟,和贾天佑相聚的每一分钟都是奢侈的。
她现在只想听他的心跳,感受他胸怀的体温。
当全世界从一片寂静中醒来时,贾天佑感觉到胸口的凉意和低泣。
他抬起施慧敏的下巴,施慧敏的眼眶噙着泪,贾天佑的心纠在一起。
「你好狠!」施慧敏紧握的雪白小手,断断续续地轻敲在贾天佑的胸前。
贾天佑静静的站着,任凭寒风吹袭,任凭施慧敏的轻击。
那每一下不只是打在他的身上,更是打在他的心上。
回到淡水,贾天佑开始疯狂写作。
一方面是因为他想寄情於文字,将自己奔放的感情隐匿在文字後面,他不愿意再伤害另一个李美娴;另一方面,他想多存些钱,希望在施慧敏大学联考得偿所愿时,送给她一个神秘礼物。
贾天佑先发表了中篇小说《雾》。是写一个男孩在友情与爱情中徘徊不定,最後两者都失去了的故事。
因为以前的人脉关系,出版社和印刷厂都鼎力相助,书很快就问世了,也得到很好的回响。
因为第一次成功的经验,贾天佑开始有了长篇小说的计划,想要写一群中下阶层的人努力过活的故事。
故事里有卖旧书维生的老江,藏身万华风化区里的姑娘,和行走在观光饭店里的皮条客黑狗。
一封来信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信是乡下的父亲寄来的,信上只有几句话:
佑儿如晤:
盼一切安好。学校通知您有数堂课缺席,望家长敦促改进。
父字61年12月20日
贾天佑看完信後心里一惊,惊得不是父亲来信责难,而是父亲用「您」字来称呼他。
父亲的学问极好,要不是高中时参加了青年军抗日,以致丧失了读大学的机会,否则现在至少也是高级行政人员,但高中的知识水平,算是古代的举人,在当时县城里也还算是相当不错的。
贾天佑想不透父亲是一时笔误还是有意暗讽,但也只有将宵衣旰食的疯狂写作计划暂时搁置。唯一的写作,是给正在水深火热拼联考的施慧敏,寄上一些鼓励和层层思念。
转眼春天降临,新年新气象。
因为强人总统的长子接掌了行政院长,台湾开始有许多新的进展和变化。
除了刚启动的南北高速公路外,其他制钢厂,造船厂,和新的桃园国际机场总共「十项建设」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但也正因为如此,贾天佑桃园乡下的老家面临迁村的命运,老旧的眷村将要变成新的机场跑道。
贾天佑的父亲来信,要他抽空回去一趟,因为不知道贾天佑有哪些东西要丢,哪些要留。
再次见到父亲,贾天佑心里一惊,不知道父亲何时新添了白发。
从小贾天佑听过母亲和叔伯辈们谈过父亲,知道他十几岁离乡到省城读书,後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父亲家乡里还有年轻时的旧情人,那是母亲无意中在父亲的旧皮箱里发现的秘密。有时候和父亲闹别扭时,母亲总会说父亲仍想着那个旧情人,心里没有她。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余光中《乡愁》
整理好一堆一堆的东西後,贾天佑坐在客厅和父亲叙旧。
贾天佑彷佛回到了从前。小时候穷,没有什麽零嘴,但村子里总会跑来一些用麦芽糖换破烂的小贩,只要把家里的破铜烂铁或牙膏残骸拿去,就可以换来一支又香又甜的麦芽糖。
贾天佑还记得隔壁家童年玩伴的小胖,因为没有破铜烂铁,把他爸爸刷牙用的搪瓷铁缸敲扁了拿去换,被他爸爸痛打一顿的往事,父子俩谈到这事,笑得很开心。
不只是小胖,贾天佑也干过这样的蠢事,那是贾天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和妹妹在厨房後面的排水沟捡到两颗机枪子弹,兄妹俩不知道这个黄澄澄的东西会爆炸,只知道如果敲扁它应该可以换很多麦芽糖,就在敲啊敲的时候,被贾鹏飞发现臭骂了一顿。那是他差点死掉的第一次。
另一次就是在村子附近的埤塘,小时候因为没有零食可吃,孩童们都喜欢去田野找浆果来吃,酸酸甜甜的。
比较大胆一点的小孩就会下水游泳,埤塘主要是农田储备灌溉用水的,但是也养些草鱼,养草鱼用的是人肥,也就是米田共,用竹筏一筒一筒载到塘中央倾倒,所以游泳时会偶而遇到漂来的鱼雷,小孩都知道闪躲。
贾天佑有一次和小学同学比赛谁先游到竹筏,但半途中忽然脚抽筋,眼看要做水鬼了,一只大手将他从水底拉起来,因为怕大人骂,大家都不敢提起此事,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是谁让他躲过第二次进鬼门关。
至於爬树摔下来,或是在竹林里遇到青竹丝,比较起来还算小事了。
不只是麦芽糖,小村有时还有来卖棉花糖的。也是一根长长的竹签,在一圈铁皮围着的圆箍子里搅啊搅的,圆箍子里的那些细细长长的白色糖丝,就会一层一层在竹签上膨大,变成好吃的棉花糖。
但是,让贾天佑最难忘的还是香气四溢的爆米花。每回像老江一样的小贩,将爆米花机器架好,在那里生火表演时,总会引来一大群小朋友围观,其中绝少不了贾天佑。
贾天佑不只喜欢那个米花的香气,更喜欢那最後惊天的霹雳一声雷。
那种感觉彷佛像是历尽了千辛万苦的长久等待,终於待得百花盛开的快感。而这个感觉也决定了贾天佑往後的命运和事业之路。
父子俩也谈到了新人新政,和居住已久感情深厚的村子将要变成机场的变化。
贾天佑的父亲告诉他,这个新科行政院长,和他江西赣南的老家还有很深的渊源。老人家说,这个人当年在他老家做行政专员的时候,就是这麽样勇於任事的,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许多事「今天不做,明天就会後悔」,拆眷村盖这个新机场正是这样,贾天佑的父亲一点也不怪他。
父子俩天南地北地谈得正高兴,门外传来一阵嘻笑声,带头进门的是贾小玲,後面跟着两个青年军官,正合力抬着一个巨无霸的大西瓜。
「瞧瞧这是谁啊?!」贾小玲双手夸张的张开,笑着往贾天佑走来。
贾天佑也笑着迎向贾小玲,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姊,您还没跟老太爷介绍访客呐!」
「
贾小玲闻言转头看那两人,不待她开口,那两个军官已自行立正站好,恭敬的朝着贾鹏飞一鞠躬,「伯父好!」两人一口同声,真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贾鹏飞笑咪咪的听完他们自我介绍後,挥手示意他们在藤椅上坐下。]
「爸,我们不坐了,我约了雅芳和淑琴跟他们跳舞,我只是回来换个衣服就走」说完迳自走进房间。
不一会儿,贾小玲一身银色无袖洋装,从房里出来。
她一把抓起贾天佑,挽着他的手,「爸,您的宝贝儿子我借走了!」
贾小玲边笑边拉着贾天佑往外走,午后的阳光,照在崭新的吉普车上,发出炫耀的光泽。
「难得你回来,就跟我们一起去见识一下吧!」贾小玲示意贾天佑上车。
一众人等坐好後,车子飞快地驶离村子。
一路上开着车的军官像向导一样,告诉贾天佑许多他不曾注意的景点,也半开玩笑的说自己和贾小玲是舞友,不像後面的宋振国是文友。
一群人一路上嘻笑怒骂,不知不觉车子已到了一个像俱乐部的房屋前。
进到前厅时,早已有两个女生和另外一群男生等在那儿。贾天佑跟着众人进入後面的大厅,一进门,就听到场边传来震耳的舞曲声。一群男女听到音乐飞快地进入舞池,随着音乐翩翩飞舞起来,将贾天佑抛在昏黄的光影里。
百无聊赖的贾天佑术自喝着饮料,枯坐了一会儿,就出来前厅透气。本以为前厅无人,可以图个清静,哪知道早已有人捷足先登,坐在那儿看杂志了。
看到贾天佑走来,那个人腼腆地站起来,正是那被戏称为姊姊文友的宋振国。
「宋先生怎麽不在里面跟他们一起玩?!」贾天佑好奇地问。
「我还是在这儿的好,里面有点吵。!」年青人看起来比贾小玲大不了几岁,却还是一幅腼腆的样子。
贾天佑心里好笑,既然都来了肉舖,还谈什麽吃素?但看他一脸腼腆,又不像装出来的样子。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聊起来了。
「看样子你姊姊和你感情很好啊!?」宋振国笑笑的说。
「是啊,我和我姊从小就是一国的,因为比较像我爸,我哥跟我妹就都像我妈了。!」
在贾家,兄弟姊妹壁垒分明,高瘦的是一国,矮胖的又是一国了。
「对了,你不像是很爱玩的人,又怎麽会认识我姊的?」贾天佑接着说
「那是因为有一次我到这里的泳池游泳,正准备下水,你姊姊忽然从水里冒出来,我一惊,就整个人摔在水里了。站起来时,就看见你姊姊站在岸边笑,那神态美极了。所以……。」
宋振国说到最後,好像发现失言了,就停下不说,但眼神是迷蒙的。
贾天佑正想开口,只听到贾小玲银铃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谈什麽谈得那麽起劲,该不是跟我弟弟讲我的坏话吧?」
宋振国彷佛触电一般,倏地站起来,腼腆的看着贾小玲,贾天佑立刻迎上去替他解围。天色已暗,一行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回到家,一进门,贾天佑悄悄拉着贾小玲说「老姊,你已经订婚了,这样和其他男人出去,我未来的姊夫不会生气啊?!」
贾小玲脸色一沉「他管不着,他就只会工作。无趣得很!」说着迳自回房了。留下贾天佑错愕的呆坐客厅。
婚姻和爱情到底是什麽?
贾天佑望着茶几上的盆花发呆。贾天佑知道爱情,他的爱情都是不请自来的,就像花香,看不到但就是知道它来了。
他知道爱情是一种感觉,感觉对了,爱情就来了。婚姻是要紧紧抓住那种感觉吗?抓得住吗?贾天佑一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挥别家人,贾天佑回台北去了。
车子驶出村子口时,贾天佑回头望着这个将要成为机场跑道的村子。
望着扬起的灰尘,心中一阵感伤,别了,我生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