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繁华初现/第9节
星期天的午后,教堂的礼拜仪式早已结束,主持讲道的中国籍牧师正在门口和那些教友们一一话别,人群逐渐地散去。
贾天佑信步来到教堂後的阅览室,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帅气男孩,男孩对面坐着一个清汤挂面发型的小女生,两个人拿着一张半版报纸大小的刊物,看样子像在讨论事情。
看到贾天佑进来,帅气男孩立刻站起来说「欢迎你来,贾同学」
贾天佑报以微笑。
「我叫施台生,这是我妹妹施慧敏!」
贾天佑打量着这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帅气中带点憨厚,倒是旁边这个小女生,虽然是明眸皓齿,但一脸傲气又不怕生的模样。
黎子晴说的应该是这两位吧,贾天佑心里想着。
「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时间,听黎姊说你答应来看看,我高兴地不得了。」
施台生兴奋地边说边拉开一张椅子,请贾天佑坐下。
三个人开始讨论眼前的刊物,贾天佑认真的听着他们两人的论点,大致上了解它是这个教会里发行给年青人看的刊物,主要是报导教会的活动,或摘录一些圣经上的话语。
贾天佑看着第一面牧师讲道的摘要,想起了政府官报上的总统元旦文告,贾天佑怀疑有多少人会认认真真地读完它。
「请问你们团契有多少人?」贾天佑打断两个人的谈话。
「差不多20人,我们希望能增加到三十人以上!」施台生抢着回答。
「但是,我看这上面只有两篇像是投稿,其他都是一些报导或摘录」
贾天佑指着刊物最後页的两篇小品。
「既然目标是凝聚或吸引人气,就该让看的人有参与感,这样大家才会认真看这份刊物」贾天佑继续说。
「对!对!我也有同感。」施台生附和着说。
「说得容易,但要怎样让大家愿意参与呢?」施慧敏不以为然地问。
贾天佑拉开椅子站起来说,这是他在校刊社开编辑会议时的招牌动作,只要是说到关键问题,他都会站起来说。
「首先,将第一面的牧师讲话,放到最後一页。空下的首页,请每个年青团员贡献一句话或一个愿望,例如这个月想要达成的目标或心愿。」贾天佑接着摊开内页,继续说
「这里增加些插图,插图和插图之间,尽量放一些团员的作品,会写文章的写文章,不会写的画图或写短诗就好。」
施慧敏看了哥哥一眼,皱眉的说「牧师讲话,放到最後一页,这样好吗?」
又是一个不敢挑战权威的人,贾天佑在心里叹气着。
从小,他就是个敢於挑战权威的人,他始终相信,挑战权威才会有创新。
就像哥白尼和伽利略在天体运行理论上和罗马教廷不同,人类才认真思考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这个问题,也才有後来的航海家展开大探险,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伟大创举。
贾天佑看着施慧敏,他发现她的眉尖有一颗小痣。
贾天佑从小听村里的大人说,眉尖有痣主口舌之争,想到这里,贾天佑放弃了和她争辩,缓缓说道「那就先去徵求一下你们牧师的意见吧!」
「我也觉得可行,因为每个人拿到这刊物时,一下子就会看到自己的名字和心愿在上面,会有被重视的感觉,这个主意真的不错。」施台生转过头对妹妹说。
「还有就是,可以适当的给些奖励或表扬那些好的文章,插画或诗歌,让大家更愿意参与。」贾天佑接着说。
「这点不成问题,奖励可以用国外捐赠来的精美饰物,这点我可以请黎姊帮我向洋人牧师说一下,至於表扬的话,就在最後面的牧师讲话下面,放上一个荣誉榜吧!」
施台生说话的时候,浓眉扬的好高,看得出他兴奋的样子。
三个人将版面的排列又大致的讨论了半小时,贾天佑看了看表,已经四点多了。
他知道他必须离开了,因为有个人在等着他,他们约好一起吃晚餐,而且这顿晚餐是黎子晴第一次约他造访她家的日子。
施台生礼貌地约他一起去共进晚餐,以达谢他的义助。贾天佑跟他另外约了个时间匆匆走了
回家的路上,施台生和施慧敏的话题都是贾天佑。
施台生很满意午後的会面与讨论,听得出他很崇拜贾天佑。
施慧敏很惊讶听哥哥说,贾天佑一个人只身在台北读书和生活。
贾天佑只比她大一岁,却已经离家独立,难怪看事情这麽与众不同,施慧敏对他多了份好奇心。
贾天佑觉得今天的路似乎变得好远好长,每个星期三他都要送她回家,每次并肩走着,似乎不一会就到黎子晴的家,他常在想下次再走得更慢些吧。
今天却不一样,脚步再怎麽加快,还是觉得咫尺天涯。
终於,贾天佑看到了那熟悉的华厦,由於是白天,让贾天佑看得更真切些。
雪白的大理石墙,在夕阳下闪烁着镜面一样的光芒,宽广的大厅正面,是响着悦耳铃声的升降电梯。
贾天佑从没坐过电梯,在他古老的高中学校里,都是日据时代的红砖大楼,每层楼都要一步一步拾阶而上,那是相当耗费体力的。
贾天佑想,原来黎子晴像林黛玉一样弱不禁风的身体真是其来有自,但贾天佑也不想挑战走上六楼的高度。
随着众人进了电梯,来到黎子晴六楼的家门口,黎子晴不但告诉他详细的门牌号码,更告诉他门上那对闪亮的金色天使图腾,这让他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到。
贾天佑从没想过会进入这栋华丽的大厦,这是有钱人蛰居的城堡,更没想到有一天会来到黎子晴的家门口。
要不是黎子晴告诉他,爸妈去加拿大整理那边的房子,一个月都不会回来,留下她一个人,平常上课还好,假日就孤单的发慌,一定要他这星期天午後和施家兄妹谈完时,抽身来她这里,他现在是不可能会站在她家门口的。
贾天佑按下电铃,门开了,黎子晴一身轻装,笑盈盈的看着贾天佑。
一直以来,黎子晴都是夜里出现在贾天佑的面前,像是莎翁笔下仲夏夜晚的精灵。
白天的黎子晴,比夜晚的她更加妩媚动人。
「不难找吧,我等你很久了!」黎子晴拉着贾天佑进来,边关上门。
贾天佑环顾四周,大片落地窗让光线投射进来,让整个客厅显得宽广许多,维多利亚式的沙发和墙壁上典雅的油画,透露出主人的严谨。
贾天佑特别注意到另一整面墙上的艺术品,都是些纤细修长的欧洲仕女铜雕,让整个客厅古典中融入些时尚感。
贾天佑将下午的情形大致向黎子晴说了一遍,黎子晴边听边调弄饮料。
「你知道我下午为何不陪你们?因为我不希望我的在场让你有压力!」
「先喝点饮料吧,等下我们一起吃晚餐。」黎子晴递给贾天佑一杯蜂蜜柠檬水。
晚餐是黎子晴亲自调理的白酒蛤蛎义大利面,橄榄油的香气加上鲜美的蛤蜊肉,
配上白酒的风味,让贾天佑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这是他第一次吃到这样的异国口味,也是第一次吃到黎子晴为他亲手做的食物。
黎子晴告诉他,她之所以会做这些义大利面点,是因为小时候在加拿大读书,只要爸妈赶不回来,晚餐就得在隔壁的义大利邻居家吃。
後来不知不觉就爱上这口味,也学会做它。不过,这是她第一次做给自己以外的人吃。
晚餐後,两人并肩坐在大片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每辆车里可能正上演着一出戏。有些是爱语呢喃的情侣,有些是正在争论不休的怨偶,更有些是正忙着在这黑夜里找寻新欢的人。
「为什麽是我?」贾天佑看着那些流转的车灯,轻轻的说。
他知道她的心意,他是如此细心的人,当她那晚轻握他的手时他就已经明了。
他希望她不只是寂寞才来打开这潘多拉的盒子,他希望她是他深藏心底已久的那个人,
爱一个人较容易呢还是被爱较容易呢?
贾天佑这些天来,脑海中不断萦绕着这个问题。他初中时就看过毛姆的《人性枷锁》,知道许多人都问过这类问题,但是当时的他,并不是很满意这个英国作家给的答案。
贾天佑觉得,被爱其实更是一种负担。
一个被爱的人要努力维持或达到自己被爱的条件,其实更辛苦。
美人迟暮,英雄白首,都是一种悲哀,一种负担。
贾天佑觉得单纯的爱不是不存在,但似乎都无法持久。因为爱是有条件的,无论爱人或被爱。
贾天佑并不迷信爱要有门当户对,旗鼓相当的背景,但是他相信两个相爱的人至少要有共同的语言和相通的心意。默契是爱情的匿名。
黎子晴看着这个大男孩,她查觉得到他的疑虑,
她是那样心思细腻的人。她感觉得到他自我压抑的情意,但她不明白为何在爱情的殿堂前,他总是逡巡不前,过门不入。
她并不相信所谓的日久生情,因为日久生的不是情爱,而是一种依恋。
黎子晴听过一个学姊的故事,这个学姊每天固定会收到一束不知名的人送的花,这束花让她在公司里成了人人称羡的人。
但是有一天,花不再出现,一天又一天,学姊由盼望转为失望,再由失望转为绝望,最後竟然辞职离开那个伤心地。她和这个送花者之间似乎发生了什麽,也似乎什麽都没发生…。
黎子晴清楚,她和贾天佑绝非日久生情,她也不希望他们之间只有情这个东西。
「你知道吗?你很特别!」黎子晴的声音低得像是对自己,而非对贾天佑说。
黎子晴在学校里,不是没有人追,但是过尽千帆皆不是。
多愁善感的她,总是无法接受那些男孩玩世不恭的态度,和毫不含蓄的告白。
直到遇见了贾天佑,贾天佑虽然年纪比她小,但他的早熟和儒雅,让她觉得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
黎子晴知道,大家都以为他们只是一起学英文的同学。如果要越过这条河,他或她都可能因为面对各方的质疑和压力而灭顶。
但她不愿他只是一颗偶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流星,划破她的夜空便瞬息消逝。
她愿意为他放下女孩的矜持,因为流星不曾回头,青春也不会再来。
「你看过汤玛斯-哈代的《黛丝》吧?你相信缘份吗?」
黎子晴抬起头望向落地窗外,远方忽明忽灭的各式霓虹灯,在夜空里相互辉映。
「我相信。但我不同意哈代说的,两个互相呼唤的人很难相应的说法。」
贾天佑觉得,和黎子晴的相遇相知,不正是中国人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吗?
黎子晴起身,走到旁边的钢琴前,开始弹奏起来。
琴声一开始很祥和,是一些重复的三连音,继而转为激昂,琴音由低而高,再由高而低,听得出弹奏者心情的起伏变化,最後在平和的尾声中嘎然而止。
贾天佑听得出她心中的压抑和转折,黎子晴离开琴架,走回贾天佑的身後,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环抱着他,两个人默默无语。
窗外街灯下的车流变少了,但两个人的心更近了。
莫非定律说,「凡是可能出错的事必定会出错」。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是福是祸,躲也躲不过。
新的团契刊物终於面世了,青年教友的反应非常热烈,那是施家兄妹和贾天佑一个月来默默努力的成果。
圣诞节的庆祝活动,团契增加了许多新面孔,教会方面对於这样的新发展很高兴。
然而,新的耳语也在团员中发酵开来,贾天佑不是团员,因此没有人告诉他,真正承受压力的是黎子晴。
圣诞节过後的一个午後,施台生约了贾天佑喝下午茶。
咖啡馆就在松山机场附近,因此贾天佑很容易就找到了。因为是元旦假期,许多台北人不是安排到南部渡假,就是出国旅行去了,咖啡屋内显得冷清,贾天佑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的施家兄妹。
点了饮料後,施台生先开口,他首先谢谢贾天佑这段时间的抽空帮忙,接着他谈到了黎子晴。
「我们都看得出,黎姊对你很好,但是她最近承受很大的压力。我们…」施慧敏终於开口了。
贾天佑知道她想说什麽,他打断她说「你们知不知道,黎姊其实很孤单!」
「黎姊的生活圈就只有学校和你们这些人,她们系上都是女生,家里也只有她这个独生女。愿意听她说些心里话的人本就不多,而你们跟她讲的也多半是一些神爱世人的道理。」贾天佑继续说
贾天佑想起了《彩云飞》里遗世独居的涵妮,直到她遇到了可以和她说话的杨云楼。
「但他们说你和黎姊不像普通朋友,又说你是看上她的富裕!」施慧敏皱着眉说。
贾天佑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承认黎子晴绝不是普通朋友,但他也绝不是看上她的家境。
从小他已经习惯生活在那些不富裕的人们中,他喜欢他们的质朴,他和他们聊天,从不需要像在台北和人谈话这样处处设防,他也不觉得自己欠缺什麽。
如果有,那也只是对知识的渴望,而不是对财富的觊觎。毕竟钱财对一个高中生来讲,似乎是遥远了点。贾天佑有点失望又有些愠色。
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下来。
「做朋友没关系,但他们觉得黎姊比你大,似乎不太…」施台生缓颊的说。
该来的终於来了。贾天佑在心里这样说。
为什麽人们总是喜欢多数暴力,大多数人的想法就一定是对的吗?
男人一定要和比自己小的女子在一起才对吗?
司马相如选择了大他四岁的卓文君,31岁的元微之热恋42岁的才女薛涛。
贾天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麽不好,只要彼此懂得对方就好,他们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们只在乎彼此的默契。
「黎姊怎麽看这事呢?她有跟你们说什麽吗?」
贾天佑在乎她的想法,但是他知道,就算有压力,黎子晴也不会跟自己说的。
如果黎子晴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孤岛,自己就是那艘随处飘泊,无意间靠岸的风帆。
如果有错,错的也是风帆。
「她说她不在乎自己,她只在乎你,在乎你有没有因为她受伤。」
施慧敏放下手中的咖啡,对贾天佑说。
难怪这星期的英文查经课,没看到她来。贾天佑以为是她父母刚回国,她要陪伴他们之故。
贾天佑心里有些凄怆,她应该懂他的,他不是一个怕事的人。
范德堡上圣经课时不是告诉他和她说,「爱在我们里面得以完全,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
他一无所惧,但是他现在连和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她认为暂时的回避可以保护他……?
贾天佑拿起桌上的便条纸,取出黎子晴送他的笔,在上面匆匆写下四句话。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那是民初诗人卞之琳写的《断章》,描写一个多情的人,无意间在楼上遥见让他或她倾心的人,但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终就因着距离,只能空留回忆。
别人也许看不懂这其中的深意,但贾天佑知道读中文系又心思敏锐的她,一定懂得的。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请设法帮我把这张纸条转交给她!」
贾天佑站起来,将纸片递给了施慧敏,他知道女孩子比较方便做这种事的。
「谢谢你的咖啡,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贾天佑向施台生致意後,就匆匆离开了咖啡屋,留下错愕的施家兄妹。
回到学苑,和魏明哲一起吃晚饭,听他分享最近接到小女友来信的喜悦。
贾天佑心里烦闷,饭後一个人到学苑的草坪上散步。今夜无风,但贾天佑真希望可以有点风,帮他吹散心里的郁闷。
今夜星辰今夜风,贾天佑想着她,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麽?
是面对着大落地窗看霓虹闪烁?还是在琴架前弹着她曾为他弹的《月光》?
贾天佑不明白为何李商隐就能心有灵犀一点通,而自己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