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春暖信来
梅园香逝後,桃花承先,杜鹃继後。
康熙六年,春光从慈宁宫渗出照耀整座紫禁城,六宫一片姹紫嫣红时,我入宫已接近两个月之久。
想像中,爸会亲自送我到宫门口,照样会强忍离别之痛,而我眼泪婆娑地,要他别挂念,承诺会尽好本分,绝不丢马佳氏的脸。
实则不然,因为突然发了一阵烧,出了点疹子,晚了好些天才进宫。
知道我病倒,爸天天来看我,对细心照料我的富察姑姑千谢万谢。
等我痊癒真要入宫那天,爸却没出现,诺敏大哥一早驾着马车候在门外,感慨万千地,像是有无数的话要对我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顾着对下人交代东吩咐西。
富察姑姑看出端倪,问他,他也不说。对她,诺敏大哥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见这件事有多麽难以启齿。
进了宫,宫服便是日後唯一的服饰,刘氏只叫燕芝替我收拾一、两件便衣,贵重首饰、珠宝、银票,全搁在一只刻有鸳鸯浮雕的木盒里,盒上有个蝴蝶锁,刘氏要我贴身收藏钥匙,千万不能遗失。
当着我的面逐一清点,我见到盖子内缘刻着:
十年一梦,此生不渝,百年为证。
「这是你阿玛送给你额娘的定情之物,打老爷抱小姐回府时,此盒便跟着你,如今阿姆交还给你,留做傍身用。」
刘氏保管木盒的时间与照顾身霞一样长久,视如己出的小姐要离家,她内心的哀愁与不舍可想而知。
「阿姆,你多保重。」
我替身霞向刘氏行了跪拜大礼,想到光这一个月受尽她呵护,还一度不知感恩,给这位如同妹妹养母的老人家脸色看,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刘氏不敢受我的礼,慌张地要燕芝扶我起来,之後再怎麽说,也是叮咛我守规矩,多长点心眼,懂得察言观色,平平安安度过这几年。
诺敏大哥不让送,我只身拎着一个包袱上路。去过一趟宫里,依稀记得路线,马车走了一半,转了方向走,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我掀开帘子一角窥看,发觉马车出了北京城。
「稍安勿躁,待会儿自然有人解释给你听,」
诺敏大哥一路注意着车内动静,回头看见我浮躁的脸色,婉言安抚着。
马车跑了半小时左右,停在一处开在城郊的茶棚前。
「让公公久候了。」
透过帘缝,我见到诺敏大哥下马与刘忠说话,大哥偷偷塞了一张银票进刘忠手里,刘忠笑眯眯直说无妨,两人一阵窃窃私语後,大哥领着刘忠来到马车前。
「身霞姑娘是时候下车罗!」
刘忠用尖锐嗓音,轻声细语请我露面。
我一脸狐疑地拎着包袱走出。
「参见刘总管。」
遵照富察姑姑的交代,宫女地位卑下,想要在宫里生存,首先必须讨好太监,宫里宫外一点礼节也不能失。
「还没进宫呢,你还是千金小姐,我才是奴才。」
刘忠笑满脸地说。
随时随地都在笑的人,正是我最需要防备的危险份子。
富察姑姑的话,我全记在脑里。
「这是甚麽话,身霞以後全得仰仗总管关照。」
与人交往,最忌讳交浅言深,与太监往来交情再深,说话依然要有所保留,他们是主子的看门狗,随时会反咬我一口。
刘氏临别前嘱咐我,听富察姑姑的话准没错。
看见我如此懂规矩、知分寸,刘忠咧嘴笑了起来。感觉不到他究竟真高兴,还是假开心?只觉得这个人很厉害,永远的一号表情,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麽?
「快,别让苏麻姑姑等太久,在慈宁宫,我只是这个。」
刘忠翘起尾指。
「苏麻姑姑才是宫中有份量的人。」
说着收起尾指,改竖起大拇指。
与诺敏大哥告别後,在刘忠陪同下,走至停在不远处一辆大车前。
「姑姑,身霞姑娘来了。」
刘忠站在帘前请示。
「请她上来。」
听到指示,刘忠这才掀开车帘,让出一个道让我上车。
从富察姑姑口中,我已经知晓,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宫女,宫里人尊称她做苏麻喇姑,是太皇太后陪嫁丫头,她才情出众,太皇太后对她信任有加不说,更曾在康熙年幼时救过他一命,在太皇太后及康熙心中,她的地位之高,无人能比。
「苏麻姑姑吉祥。」
我依礼请安。
「坐,咱们在路上慢慢说。」
苏麻姑姑要我在她身边坐下,轻轻牵着我的手。
「还有话对家人说吗?」
苏麻姑姑给我最後与诺敏大哥说话的机会。
「又不是生离死别。」
我想着,以後的日子还长得很,用不着一次把所有的话说完。
早知道这趟进宫会切断,我与爸、大哥之间的缘分,我一定会缠着他说个没完。
马车走了一段路後,苏麻姑姑告诉我一个难堪的真相。
我一正式入宫,形同将爸有个私生女的事公诸於世,妈和我的存在,被爸的原配视为这生的耻辱,无法容忍我从此正名,成为图家的一份子,不惜以死明志,希望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人好不容易救回来了,爸再次入慈宁宫请旨。太皇太后金口一开,岂容随意更改,却也不能因此逼死一名持家有成,贤名在外的女子。
几经思考,太皇太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照样进宫,但不以马佳氏名义。对外,我是苏麻姑姑蒙古老家弟弟的闺女,因为父母双亡前来北京依亲。
我听了吓一大跳,他们几个大人在三言两语间,连问也没问我,轻描淡写地换了我的身份,居然还好意思说,这是最好的安排。
知道我无法接受,苏麻姑姑告诉我中间的难处。
康熙与太皇太后说好了,之後将会重用爸,而我的出身是爸未来官途的一大阻碍。
在我看来,几乎所有人都有底,唯独我一人不知的秘密,终於借苏麻姑姑的口说了出来。
妈是汉人,又是有名的青楼女子,属於丑秽不堪,辱贱已极的贱籍,爸与妈的结合是他人生一大污点,我则是爸淫乱不正的铁证。
有我在,爸一生注定受尽非议,即便太皇太后与康熙在背後力挺,位子也坐不长久。
太皇太后这一招,一来,能让康熙放开手脚选任官员,二来,爸也能无後顾之忧,专心为国效命。
「你阿玛说了,宁可不为官,不能不要女儿。」
苏麻姑姑说,爸只乞求回归原状,继续他的戎马生涯,战死沙场也无悔。
「若不是考虑到你的终生大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我若是身世清白,举凡王宫贵族皆可是太皇太后指婚的对象。
「以後我便是你的娘家,有姑姑在,谁也不能欺负、亏待你。」
苏麻姑姑看我一言不发,以为我为了将来的无依无靠忧心,拍着我的手保证,以後会是我坚实的後盾。
其实那时我脑子早已一片空白,只想着苦命的妈。她并不像我这般幸运,一来到清朝便遇见急公好义的曹寅,又有一个身为将军的父亲,一大家子的仆役给予无微不至的呵护。
妈一个现代人,在一个女人谋生不易的时代,孤伶伶地,怕是碰上坏人,连拐带骗,说不定受到何种暴力胁迫被推入火坑。在学生眼中高雅,气质出众,彷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古筝老师,在不为人知的时空里,含泪赚着皮肉钱,这是何等讽刺之事。
我太了解妈,对她来说,这比死还痛苦,比起妈受到的不公待遇,我算得了什麽呢?
「太皇太后会信守承诺吗?」
我只问苏麻姑姑这件事,牺牲必须有价值。
「只怕你这生再也见不着,比她老人家更言出必行的人,这已是板子上钉钉子的事。」
苏麻姑姑要我无须担心。
「以後你便是姑姑的家里人,身霞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人前人後,贝儿便是你唯一的称呼。」
拿我的乳名替换真名。
「贝儿知道了。」
变化幅度不大,我不至於混淆弄错。
「一开始或许会有些不适应,所幸你来宫里的次数不多,见过认识你的人少之又少,而慈宁宫向来容不下爱嚼舌根的奴才,过个一年半载便不会有人再起疑。」
这些枝微末节我并不在乎,只是感叹在短短一个月内,人生竟出现如此大的巨变。
由不得我慢慢调整心境,马车再次回到北京城,直奔皇宫内苑,我只能戒慎恐惧地且战且走,暗暗盼望老天能多善待我一些,从今往後别再给我意外的惊喜。
进入慈宁宫,以宫女之姿穿戴整齐後,在苏麻姑姑带领下,正式以贝儿这个身份晋见太皇太后。
有了默契在先,太皇太后只是简单地说声辛苦了,便使唤刘忠带我下去认识环境。
早在我到之前,太监、宫女们已吃过了刘忠一顿排头。
见过我的人,自然知道刘忠在下封口令,乖乖闭上嘴;不曾见过我的人,真以为我是苏麻姑姑自家亲戚,刘忠不过是提醒他们,我的地位不同一般。
以致於接触到的每个人,虽然个个和善亲切,却有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连住的地方也得到特殊待遇。苏麻姑姑在慈宁宫後独自坐拥一院,她长年住在太皇太后寝宫中,居所平时闲置,用来存放些私人物品,这回也因为我,差人腾了出来,供作我生活起居用,不用和其他人挤在一间。
看在外人眼里,我像是来享福的主,而不是侍候人的奴婢,苏麻姑姑又总是随身带着我,在太皇太后身边打转,久而久之与宫女、太监们的隔阂更深。
苏麻姑姑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再像从前那样硬朗,偏偏太皇太后少不了她,於是我变成了苏麻姑姑的手脚,常是她说什麽,我照做什麽。
太皇太后对宫里的人说,看见我,就好像看见过去的苏麻姑姑,玩笑似地叫了我一回小苏麻。
从此上从刘忠总管,下至太监、宫女,私底下个个小苏麻、小苏麻地叫我。
声名远播,一回皇后来请安时,还特意向太皇太后问了谁是小苏麻?
太皇太后居然煞有其事介绍我给皇后认识,等同将这绰号给定了下来,再也摆脱不掉。
二月,就在我进宫一个多月後,太皇太后实现承诺,康熙正式下旨将爸官复原职,策封为弘文馆大学士,重新进入内阁权力中心。爸终於洗刷过去冤屈,恢复名誉,得回应有荣耀与权势。
太皇太后说到做到,我自然是投桃报李,尽心尽力地服侍。
最常做的是弹琴,娱乐太皇太后与苏麻姑姑这对情比姊妹的主仆。每当需要我跑腿时,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光。皇宫之大,即便只是闲逛,也有我看不完的风景,慈宁宫的人又备受敬重,小心别犯上造次,到哪也不会被刁难。
我的毛笔字丑到一个吓人的程度,苏麻姑姑写得一手好字,满文更是全紫禁城第一。一有空,她便出作业给我练习,见我读书也不行,又逼着我念古文。
殿内的植栽,尤其兰花,盆盆是太皇太后的宝贝,我得学习认识所有品种,照顾的方法,逐一浇花、擦拭叶子。弹琴、看顾花草、练字、读书,做些杂事,真忙起来,一天眨眼间便会过去。
不再像是刚入宫,每到夜声人静,便因为想念妈,伤感到无法入眠。
一学会转移注意力,日子变得好过许多。如今的我,一入夜便在烛火陪伴下,安静地读艰深难懂的古书,从像是阅读咒文般地,一读就睡,到在苏麻姑姑教导下,渐渐可以看上几页。
我开始写日记,将每天发生的事流水帐似地写下来,字迹从潦草变得端正时,我到清朝已快满三个月。
春暖花开时节,一天,我毫无变化的小腹微微隆起闷涨,後来不适症状变本加厉,在头痛、晕眩双重作用下,一曲没弹完,便在太皇太后、苏麻姑姑眼前停下手指。
见我脸色不对劲,苏麻姑姑本要带我去给郎中看病,太皇太后随口一句传太医,破了太医不替奴才问诊的规矩。
「有病得瞧大夫,得吃药,别像你姑姑。」
苏麻姑姑有个怪癖,哪怕生再重的病,也不肯服一帖药,太皇太后正好藉着我的事,好好训斥矫正她一番。
「只是月事来之前的症兆,并无大碍。」
太医说我这是典型的经前症候群,因为体质关系反应大了些。
「你进宫夯不啷当也有两个月,怎麽会现在才来?」
太皇太后心细,不记得我曾因为月经停止轮班。
「三个月没来了,我还以为不会再有。」
我脸红地回答。
「竟有这种事?」
太皇太后惊奇地问太医。
「虽非寻常,但这情况也是时有所闻。据脉经记载,此为居经,三月一来,阴盛则泻,若无他症,好生调养即可。」
这一说,把我平静的心整个翻乱开来,我变得焦急,越浮躁,事情做得越不好,苏麻姑姑乾脆要我回房休息。
躺在床上,心思全在小小子宫内,盼望一道热流滑下後,便能顺着它回到现代。
心诚则灵,焦热到最高点时,当一阵绞痛经过,我的指尖再次透明化,激动地将若隐若现的双手交握,祈祷不久将至的时空旅行能顺利;身霞的人却从虚转实,出现在我面前。
「姊。」
身霞欢喜又诧异地叫我。
我们又要交换了。仓皇失措中,我脑袋无法思考,下意识指着梳妆台上的木盒,包括日记在内的重要物品,全放在里头。
「钥匙藏在枕头里,这里是皇宫,你现在是慈宁宫的宫女,万事小心。」
人事变迁,我必须给身霞提个醒。
姊妹二次重逢,却在几秒间又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