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怔着神,窗外的茉莉却让人兜头淋了一盆水。
「喝吧,多喝些。」萧盛站在那里说着,「我知道大人最疼的是你,可总不能连根把你给拔了带去。我呢,已经托了陈大同,他会每隔三天来给你浇浇水,别跟大人一样总挂着心,好好长,最好是香气能随着风吹到太仓知州府里去!这样大人才能放心,明白不?」
笑嘻嘻地交代完,又转过头去跟别的花儿、树儿道别,话里的舍不得简直就跟浇出去的水一般多。
这萧盛……
唐井富莫可奈何地摇摇头,学着萧盛和这株茉莉别过。
「栽花恋无心,盼君枝叶明。」
而後别过身子,就这样一路出了院,带上乌衍、萧盛、孙勤柏和两车的行囊,於午後入住了知州府。
接手太仓事与看完所有备案,共花了唐井富三日的光景。
楚晋管得极好,主簿林宗显也是个处事认真之人,这几日就是林宗显陪着他衣不解带地翻过所有卷宗。
唐井富正式换上知州官服的那一日,他在堂上命下,日後太仓大小事宜,皆先经由林主簿宗显之手;而宿州传来的讯闻则一律由孙主簿勤柏掌管。
一方面,太仓一切他还尚未知悉如熟,未免忙中有错,所以决意让对太仓熟识的林宗显先行过目,他再从中入手。
另一方面,孙勤柏一直缺乏一个机会,能伸展手脚的机会。这是个好时机,正好放手让他去磨一磨。
以他的才干,孙勤柏不该一生都区於九品的主簿一位。
因着这两个决定,始终忙於政事的唐井富慢慢有了时间缓口气,走了几个相识的地方,却对着一间宅邸迟迟没上前。
他的日渐犹豫成了心上的一根刺,终於在斗大的【顾府】二字牌匾里,扎醒了他。
驾着马缓行於大街,达达的马蹄融於市井的嘈杂。
唐井富怔神地望着那块门匾,似是几年前,也曾如此独行於道上。
太仓的一切彷若历历在目,勾起他心底最轻狂的眷恋。一门之隔,却像是两个世界般遥遥地划分了开,隔得如此近,却又离得那麽远。
摇摇头,对於自个儿莫名其妙怔神的行径,感到可笑。
这就够了,知道她如今过得很好,就足够了。
还是归去吧,这……他不该久留。
才勒了缰绳令马回头,顾府大门却「咿呀」起声,传来一句惊呼。
「唐大人?」
唐井富回过头,发现是个熟面孔:「是小娟啊。」他微微颔首算是道安,「宁香她可好?」
这一问,两人都獃住了。
他的面色转僵,像是突然发现自个儿说错了话。
眨眼间,小娟从微愣中回过神:「唐大人,您是来找二少夫人的吧?二少夫人就在厅里,我立刻进去通传一声。」她欠身揖了礼,便转了回去通报。
马上的人儿停在那,望着那道敞开的门缝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是脑袋里只余下的字眼,重重响着。
二少夫人就在厅里……
伸手扳着门板时,一堆念头闪过心田。这是顾府,而他唐井富是知州,他想见的、日夜思念的人儿是顾家主母……
饶是那样多的「不可」,却仍抵不住他想瞧她一眼的渴求。
再一眼吧……
他低语。就再一眼吧,他能克制住自己的妄念,只要能远远瞧着她、她能幸福就好。
他自个儿不打紧,真的,不打紧。
就再一眼吧。
就怜悯怜悯他吧。
「咿呀。」
***
挽着妇人髻,已成婚四年、诞下一子的岳宁香仍是那副清丽模样。
抿着茶时,唐井富弯了弯嘴角:「真不像啊……」不像是个娘,也不像主母,仍像当年那个小姑娘。
上座里的岳宁香闻声发问:「什麽不像了?」
微微抬起眸,透着股女子娇俏。清淡妆容像是黛粉不施,恬雅浅笑的表情静静显着温润,就像是暑日开在後山的白色茉莉一样,飘着素淡清香。
「没什麽。」
他摇摇头,搁下茶碗,双手交叠於胸前,不自觉地摆出有些威严的身态。
为官三年,唐井富早已与店小二这三字毫无干系,如脱胎换骨一般,立时萧飒坚毅,坐时不笑而威,处事公正也不卑不亢,明镜高悬、断案如神,已是宿州百姓口口称赞不绝的地方官。
见他摆出这身姿态,岳宁香可不高兴了。
「阿富哥,你来我府上摆那官架子的,是想让我这民妇下跪请安不成?」她撇撇嘴,一点都不当他是知州大官般地耍着赖。
「就你不怕我。」
「怕你做啥?」岳宁香勾唇笑了笑,「不是有人说要给我当靠山,谁欺负顾家就找谁算帐吗?怎麽,你想不认啊?」
「你阿富哥是这种言而无信之人吗?」这会儿换唐井富瞪了过去,「可我也说过但书,你──」
「『一不作奸犯科,二不知法犯法,三不官商勾结。有违此三项者,我唐井富绝对帮理不帮亲!』」捏着嗓仿得维妙维肖,岳宁香继而毫无大家闺秀模样地翻了翻白眼,「我已经背起来了,能不能别见我一次就复诵一次?阿富哥,你几时这般唠叨了?」
皱着眉盯着岳宁香,那双水灵灵的眼珠子里又藏着他熟悉的不正经。
「老说不过你。」唐井富摇摇头。
她回以灿烂的笑:「是你总让着我。哎呀,差点忘了,我还没恭喜阿富哥升官呢。不如改日我再送帖子过去,我做东道,准备些好吃的宴请宴请知州大人如何?」
「你别麻烦了——」
「欸,阿富哥,你这话就说得太让人寒心了。」岳宁香蹙起眉,「这些年你一直这般看顾,做妹子的怎可知恩不报?也只是一桌酒席聊表心意,连这你都要推拒岂不是生分了?」
唐井富看着她佯怒的样子,缓缓勾起嘴角,显得有些莫可奈何的:「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极了!到时还可以叫上爹、娘、狗子哥和素瑛他们,大家一同给阿富哥庆贺!唔,【沁闵居】还要做生意,我想想这日子怎麽定才好……」
岳宁香一脸欢喜,皱着眉扳手指地算,时不时问问边上的小娟日程,细细碎碎地规划着。
而他凝视着她,如往常一般。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一句提醒猝不及防地钻进脑里,打乱了潋灩的心湖,惊醒南柯梦。
怔怔然地望着岳宁香,唐井富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是了……他在这做什麽呢?他不该在这!
冷意突然爬上唐井富的眉眼,他收回心底的绮思妄求,将茶饮尽後,匆匆以府里事忙为由,连忙起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