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
叫来乌衍问过今日衙里的事情,宿州县令唐井富在章折上批注了几笔。
三日前强掳民女的卢志乾是个富少爷,在街上见了童碧姑娘的芳华面容就心存歹念,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强行逼迫女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当他这县太爷是纸糊的不成?
他阅毕童碧其爹娘的状纸,冷着声交给乌衍让他拿去给卢志乾画押认罪。
「大人。」乌衍顿了顿,没有立即离去。
唐井富明白他的意思,他微微颔首,「他若不从,你便告诉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明日庭上当面对质问罪,丢一丢他们卢府的脸;二,待在牢里个十天八天,我多的是时间同他耗。」
可这牢灾之苦,就不知他卢大少禁不禁得起了。他隐下後头的话,眼底平静无波。
「是。」
看着乌衍退下,唐井富摩娑着茶盏杯缘静静思着。
虽早不是巡抚,但那身让宰相大人指点过的官架仍有些影子在他身上,经过贪渎此案,他更是明白,有些人偏生不见棺材不掉泪,自恃几个臭钱就丧尽天良做尽歹事。若人不在他眼前那便罢,可现下是在他的眼皮子底犯事,饶是天子犯法也当与庶民同罪!
唐井富探手取过一封毫无字迹的信拆开,赫然一张五百两银票入眼。
想他高抬贵手是麽?
低垂着眼眸,嘴角弯起冰冷弧度,起手撕了粉碎。
早在十三岁那年他便见过这些高门高户的势利嘴脸。
那年春雨大涝,恶水残民,唐府也受其迫害。
时日虽已久远,但他仍记得,那日的天气阴冷,像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肃杀之气,洪难以磅礡之势冲进村里,土木崩折的声音是那麽的让人头皮发麻。
他听见爹娘在大喊,他们说,「富儿!快上树!」
他听话的上了院里那棵大榕树,躲在大大的枝干上,看见那些水混杂了很多村里的叔伯婶姨,也混杂了很多很多的,血。
嚎啕的哭声夹在轰隆水声里,响了一天一夜……
然後就没了。
村没了,唐府没了,爹娘也没了,他的人生几乎在那时停摆。
若不是娘被水吞没前、最後那句:「富儿,活下去!你要活下去!」狠狠地刺进他脑里,他也不会佝偻着滴米不进的身子去到太仓求助。
但那些脑满肠肥的叔叔伯伯对他这可怜的孤儿说了什麽呢?
「唐井富?唐什那呆驴的儿子?啧,不见不见!谁不知道那儿犯大水来了堆乞丐!这一身邋遢的有没有带病啊,还想上门来白吃白喝?甭想!」
若生来最该明白的滋味是绝望,那他当时势必是懂了。
捧高踩低,他比谁都清楚无权无势的苦楚。
如果不是岳卓夫妇好心救了他,兴许这世上早已无他这人。
世道苦,不公不正的事情已经太多了,他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件发生在他面前。
他不是正统书香子弟,那些从不问民间疾苦的少爷能懂得什麽?寒窗十载,也不过是成为官官相护的一环。在朝堂上这些能少得了麽?
可他不屑为之。
他也相信,岳宁香不会肯他为之。
想起那抹清姿,他锐利的眼瞳里才泛起一点柔情。
是哪。
认真说来,他这一生也不算苦。
即使早年丧亲,从少爷沦为跑堂,可他遇见了岳掌柜、岳夫人的栽养,遇见了几同兄长的狗子,也遇见了……那像茉莉一般的女子,岳宁香。
是她给了他希望。
肯定他有经论才学,央求着岳掌柜供银两让他能在老夫子那里重温圣贤书;也是她总对他淡淡地笑,真心地担心他好不好;更是她,拾着针线绣了个糖葫芦荷包给他,对他说:「井里掏天,富贵在望」。
她带走了他年少时,心底所有对自己苛责的苦楚,让唐井富这名字安稳地停下,走出真真正正的第一步。
像黑夜里乍现的光,照亮他那样惨淡的岁月。
可他却没能留住她……
就如春日里的蝶,盛夏里的知了,眨眼即逝。他看着她上了花轿嫁给太仓酒商之子顾子睦,看着她受委屈、受磨难,也看着她为人妇、为人娘,翻风阻浪地,直至今日成为顾府的当家主母。
这一刻,唐井富轻轻笑了笑。
是,他其实也自私,明知她早已别嫁,可骨子里就是放不下。那也罢,她幸福就好,无所谓她在不在眼前,他心底都存着那些铭心的回忆。
那便足矣。
他要做好她的阿富哥。
他们已经说好了,他要好好做这个宿州县令,好好照顾百姓,做她英明神武的阿富哥,照应她一生。
咿呀的开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大人,府前有人前来拜帖。」
「何人?」
「林府大少,林得诺,请大人午时移驾【碎棠轩】一叙。」
唐井富闻言,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
动作真快。
宿州林府。
卢府的至交。
京城布商的大宗,卢钦怀次子,卢志乾;宿州布商之一,林仕论长子,林得诺。
都是些商人,却为富不仁,勾结朋党,长辈如斯,那些公子哥自然也串成一气。看来这次卢志乾出事,有人很急着想出头,领领功。
既然他们要,他何不成全?
反正这饵是他洒的,他乐见其成。
「去告诉那小厮,我唐某,定不负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