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陈信宏和温尚翊陪温妈妈看完连续剧,早睡的温妈妈就先回房间休息了。
身为客人的陈信宏晚饭过後已经洗过澡,现在换温尚翊去洗澡,陈信宏则待在他房里四处看看。
温尚翊现在的房间并没比以前那间大多少,书柜上一样是满满的旧书与专辑,看来生活稳定以後,温尚翊又开始蒐集年少时喜欢的东西。
书柜旁的墙角靠着一把吉他,不是陈信宏记忆中那把帅气崭新的电吉他,而是把有些旧的木吉他。陈信宏轻轻地抚过吉他弦,心里头有些苦涩。
缓慢而仔细地将房间看过一遍以後,陈信宏坐到床沿发呆。
阿翊,我无法想像你这十年是怎麽过的,如同你不知道我这十年来经历过什麽。但接下来的日子,我不会再让你受到委屈。
既然已经找到你,那麽未来的每个梦想,都要与你一起实现才算圆满。
陈信宏傻傻地笑着想道,接着猛然发现,此刻坐在床上等温尚翊的自己,与在新房中等新郎的新娘子没两样嘛!同样对即将到来的独处时光感到既期待又有些紧张。
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的陈信宏,抚着不算柔软的床单嘿嘿笑出声。
「你一个人在笑什麽啊?」突然推开门的温尚翊边擦头发边走进来,看见坐在床上傻笑的陈信宏奇怪地问道。
「谋啦!心情好。」揉揉鼻子,陈信宏心虚地别开视线。
「神经,头壳歹去。」笑骂了句,温尚翊也在床边坐下。
陈信宏因为紧张,随口找了个话题便跟温尚翊聊起来,聊着聊着,那股紧张感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奇怪,以前两人也经常『深夜恳谈』,但自己从来没有这麽紧张过。这些之前看来稀松平常的事,为何经过十年,不仅变得陌生,还如此令人无措?
似乎谈话的气氛愈是热切,内心就愈是感觉到空泛,彷佛两人之间还隔了层薄纱无法穿透一般。
为了消除这种莫名奇妙的感觉,陈信宏在两人聊到一个段落时停止闲扯,转个话头问了自己稍早的疑问:「对了,阿翊,阿文今天是发生什麽事了?」
似乎没料到陈信宏会问起这件事,温尚翊放下毛巾表情犹豫地沉吟了半晌才压低声音开口:「是上次那群流氓,他们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阿文念的学校,今天突然跑到他的学校去堵他。」
「蛤?然後呢?」陈信宏微皱起眉追问。
「阿文很机灵,他在教学楼上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上次带头的家伙跟一群细汉的,就从後门溜啦。」温尚翊笑了笑:「那群白痴有够智障的,哪有这麽光明正大堵人还忘记守後门的。」
「那你去干嘛?」听见没事心底松了口气,陈信宏又问。
「去找帮手的啊!」温尚翊半开玩笑地说,然後对陈信宏解释道:「阿文会找我帮忙,是因为我之前偶然认识了一个地方角头,阿文的学校就在他的地盘上。而那群找麻烦的流氓是庙口的,所以我去提醒那位角头注意一下溜进自己地盘的小虫,顺便要他帮忙照顾阿文上下学的安全。」
「那个角头有这麽好说话?」表情带着担忧,陈信宏挑眉问着:「该不会趁机敲诈你们吧!」
「不会啦!那位大哥很有义气,之前他跟人火拼受了重伤倒在大坪顶附近的草丛中,我刚好路过发现就好心送他去医院,後来他一直说要找机会报答我,所以这次算是还我人情啦!」
陈信宏闻言不置可否地沉默着,温尚翊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有疑虑,便说:「放心啦!我没笨到分不出好人坏人。何况我一直都很讨厌黑道,这次的事情算是给我机会做个了断,结束後我不会再联络他了,哩免烦恼。」
「……是吗……」轻轻地应了句,陈信宏挤出一个笑说:「不要跟黑道有太多往来,很危险。」
「哇灾啦!看阮老杯就知道跟黑道来往不会有好下场,如果早知道那位大哥是角头,那我当下可能会犹豫要不要救他。」拍拍陈信宏的肩要他放心,温尚翊用玩笑的语气笑着说:「黑道除了制造混乱外还会做什麽?我头壳歹去才会跟他们做朋友。」
「对啊!尽量离他们远一点好。」陈信宏点点头同意地回答着,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落寞。
「对了,不要让我妈知道这件事,上次脸上的伤太明显,几乎把能扯的藉口都说完了,好不容易才让她放下心。」温尚翊说着,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嘴角。
「我知道啦……」因为温尚翊的动作,陈信宏的目光跟着停留在温尚翊的唇上。
望着他形状好看的薄唇,陈信宏一时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咳,那个……阿翊,你後来还有继续练吉他吗?」话一出口,陈信宏立刻後悔。
就算他没查过温尚翊的资料,也该猜得到温尚翊要多麽努力才能过回正常的生活,什麽吉他什麽玩团,看在他眼中应该只有满满的苦涩与讽刺吧!
自己在心慌意乱之下口不择言,万一勾起温尚翊不愉快的回忆,那陈信宏真的会想撞墙谢罪。
不过温尚翊似乎没陈信宏想像中介意这件事,他露出一抹淡淡的笑说:「有啊,虽然没有高中时弹得好,但也没退步多少喔!这两年有认识几个在玩团的朋友,偶尔也会跟他们一起玩。」
「是喔,那还不错啊……」小心翼翼地观察温尚翊的表情,陈信宏必须确定温尚翊是真的不介意,不然他就立刻转开话题。
「对啊!毕竟生活还是要过,有机会能偶尔玩玩算很不错了。」垂下目光,温尚翊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完全不介意,但他忘记自己面前的人是陈信宏,他的所有谎言都骗不过这家伙。
可恶,看来还是应该转个话题。陈信宏懊恼地想着,脑子一热便脱口问道:「那、那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算了,在心烦意乱的状态下,找对话题的机率根本是零……
陈信宏在心里已将三尺白绫抛上房梁。
「嗯……」将一个单音拖得有些长,温尚翊淡笑着轻轻点了下头:「当然有啊!」
闻言,陈信宏的心一脚踢翻凳子。
不对,我要先去杀掉帮我查阿翊下落的那群白痴,为什麽他们给我的资料里说阿翊是单身!?
「是喔,那很好啊!」好个屁啊!不过反正心已死,应该没办法再死第二次了,为了转移乐团的话题,陈信宏只好装做八卦地追问道:「她是个怎麽样的女孩啊?正吗?叫什麽名字啊?」
边说边有种心里淌着的血正随着问题从口中流出的错觉,陈信宏不禁抬手摸摸下巴。
「她叫做陆芷盈,我们都叫她阿芷,她虽然不算是特别漂亮的那一型,但还满可爱的。」搓搓还半湿的头发,温尚翊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芷很有才华又善良,不仅会写作也会画图。」
唔……听起来是个很好的女孩啊!随便说都有这麽多优点……
看见温尚翊叙述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子时,脸上挂着的温柔笑容,陈信宏发现原来心就算死了也还是会痛的。
这十年来经历过这麽多以後,原本以为自己应该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到难过,所以才会继续追问下去,不过显然,他还是高估自己的承受力了。
「啊,而且她也有在玩团,我就是在朋友的练团室认识她的。」靠杯,为什麽话题又绕回来了。陈信宏觉得自己刚刚的牺牲白费了。
「喔……感觉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才好,陈信宏傻笑地敷衍了句。
「对了,她也是师大附中美术班毕业的,是你的学妹喔。」起身从书桌抽屉中翻出一张照片,温尚翊笑容灿烂地说:「改天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学妹?陈信宏随口应了声接过照片,突然想起高中时与温尚翊短暂交往过的小学妹说的话,该不会……当初温尚翊喜欢的人就是她吧?
本来想开口问,但又觉得问了也没意义,便乾脆作罢。是不是又如何呢?总之现在他们正在交往,知道再多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陈信宏凝视着相片中靠在一起笑得很开心的两个人,喉头一阵苦涩。
「你勒?有女朋友了吗?」见陈信宏盯着照片发呆,温尚翊手肘轻撞了他一下笑着问道。
「嗯。」陈信宏将照片塞还给温尚翊,轻叹口气扯出一抹苦笑:「本来有。」
「本来?」
「前阵子分了。」
「为什麽?」
「因为我喜欢上别人了,不想浪费她的青春,就分了啊!」勾起嘴角,陈信宏的苦笑转为顽皮的轻笑:「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永久保固的啊!我喜欢一个人很少超过三个月的。」
对我而言全世界只有你是例外,知道吗?
「你也太夸张了……」温尚翊笑着槌了他一拳:「花心大萝卜。」
温尚翊没追问陈信宏究竟喜欢上谁,就像十年前一样,他依然觉得好朋友间有时候就是要默契地保持沉默忍住好奇心,如果对方想说自然会说。
「还好吧!现在的人不都是这样。」无所谓地笑了笑,陈信宏倒到床上闭上眼淡淡地说:「真情假意,谁分得清楚呢?」
温尚翊闻言只呵呵两声没回答,接着收起笑望向闭着双眼的陈信宏。
自两人重逢以来,温尚翊一直觉得陈信宏有什麽地方改变了,不是外貌或表面上看得见的改变,而是心理上的。
温尚翊不明白的是,明明陈信宏拥有如此成功的事业以及令人艳羡的经历,人生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应该要看起来很幸福才对啊!
为什麽自己却总觉得他没有从前快乐呢?为什麽他的笑容不再像从前那样纯粹呢?为什麽他的眼中偶尔会流露出几分自己看不懂的灰暗呢?
陈信宏的那些面貌都是温尚翊不熟悉的模样。
不过今天与自己打闹、开玩笑、瞎扯淡的陈信宏,却又似乎跟以前没什麽不同,一样调皮、一样欠揍。两人言谈间的默契也都没有改变。
这模样的陈信宏又是自己记忆中熟悉的那个北七无误。
於是这两种感觉交错着出现,令温尚翊内心产生一丝矛盾与困惑。
陈信宏,这十年来,除了报导中公开过的那些经历之外,你又是过着什麽样的生活呢?
究竟是什麽带走了你的快乐?
大约是感觉到温尚翊的视线,原本快睡着的陈信宏突然睁开眼朝他看过去。
当两人的视线对上後,却没像从前一样相视傻笑,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彼此都读不出对方的眼中承载着什麽,却又觉得自己的内心一团混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尚翊才猛然回过神似的转开视线勾起一抹笑说:「时间不早了,快睡吧!」
「干嘛这麽早睡?你不是今天临时被叫去加班,所以改明天休假吗?」刻意忽略掉方才两人诡异的沉默对视,陈信宏嘴上问着却乖乖地调整位置:「难道明天又要去加班?」
「谋啦!本来不是说好今天我要亲自煮饭请你吗?结果突然要去上班,晚上又耽搁了,所以想说明天早点起床做早餐弥补一下。」温尚翊关了灯,摊开凉被在靠墙的那侧躺了下来。
「拜托,不用这麽麻烦啦!」陈信宏转身面向温尚翊笑着说:「能吃到你妈煮的饭就很开心了!你还是多睡点,多休息。」
「还好啦!」温尚翊抓着被子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笑了笑:「我已经习惯早起了,不麻烦啦!」
「好吧!那就先谢谢罗!」陈信宏没再拒绝,随後低声道了句晚安。
「嗯,晚安。」温尚翊笑着回道,声音轻轻地,很温柔,却狠狠地揪紧了陈信宏的心脏。
躺在思念了这麽多年的人身边,陈信宏必须用很大的力气去克制自己想将他抱入怀中的冲动。
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只要张开手,就能稳稳地将他环住,却依然只能看着他,依然只能隔着距离守候,这种无力感无论过多久还是无法改变。只要温尚翊不喜欢自己,那自己只能抱着这份感情坠入深渊。
可是这不公平,他等了十年,思念了十年,最後不应该只是这样啊!
到最後,难道依旧只能是好朋友吗?
陈信宏强迫自己闭上眼,转过身背对温尚翊。他怕再继续盯着温尚翊,某些濒临崩溃的情绪会撑不住倾泻而出。
如果温尚翊现在是单身,那陈信宏只要像从前一样努力地让他的生活除了自己无暇他顾就好。但他有女朋友了……
他们两人感情如何?是否已论及婚嫁?他们曾经一起经历过什麽?
这些陈信宏都猜不到也不想猜,更不想问。
只是他心里很闷。才决定要拼命将不可能变成可能,就马上让他知道不可能的事永远不可能,陈信宏觉得老天就是喜欢开他玩笑。还每次都开这种很烂的玩笑。
突然,他完全不期待未来了。
甚至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他和阿翊两个人,永远挤在这张小床上,就像十年前刚认识那晚一样。
那时的他们,聊着不切实际的梦想、理想、妄想,没有现实的折磨,没有长大的疼痛。
又傻又单纯,多好。
这个夜晚,陈信宏作了一个算不上最美好,却至少让他的心得到宽慰的梦。
梦中,两人完成了约定的梦想:组了一个乐团并让他们的音乐被全世界听见。
他们跑遍全世界演出,他们被称做亚洲批头四,最重要的是,他的阿翊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没有十年的分离,没有这麽多无奈与痛苦。
虽然梦中的两人依然没成为恋人,但至少,他们一直肩并着肩往前走……
这样就足够了……很足够了……
陈信宏在梦中笑了,望着站在身侧的温尚翊灿烂的笑容笑了。
可惜美梦易醒,才五点不到他就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匆忙接起电话的陈信宏先说了句「等一下」,然後小心地确定温尚翊没被吵醒後,才走出房间轻声回了个单音要对方继续说。
电话另一头的语气有些急促,但还不至於到慌乱的地步,陈信宏静静听着,表情渐渐冷下去。
「我知道了,等一下十点的会议开始前,先到办公室找我。」轻声说完,陈信宏按下结束通话键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後才转身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
陈信宏在书桌上留下一张便条纸,上面写着『阿翊,公司突然有急事,我先回台北了』,想了想,勾着顽皮的笑又备注一句『下次我一定要来吃这次没吃到的早餐,记得唷!』。
留完话,他就着窗外的路灯看着温尚翊熟睡的侧脸许久,直到时间逼得他不得不出发,才抓起自己的背包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
轻轻关上房门,深深吸了口气,陈信宏突然无奈地苦笑出来,鼻头有些酸涩。
明明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能吃到阿翊亲手做的早餐,现在却不得不提早离开。
总是如此,就在眼前的幸福,却是伸长了手也碰不到。
阿翊啊,我们此生会不会就这样一直有缘无份下去……
终究,命运还是无法改变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