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夕陽 — 上篇〈麻雀〉

此篇先後发表在episode、巴哈姆特空想奇谈写作交流置顶中

---------

捡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大概是我最茫然无助之时。

它黯沉泛黄,卷起的页边焦黄遍布,看上去像涂过滚烫的热油,变得焦湿润滑。

我试着移走那些硕大的石块,每一块都重得不可理喻,吸附了海边的水,活像块海绵似的。在海边,无数群海鸥在我上头盘旋,好似问我,你在浪费时间啊,为什麽要搬这些重的要命的石块?我自然不去管牠们,谁管牠们在我头上看场好戏?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五十三分。

那些记忆一直辗转反侧,像一辆火车,找不到适合的山间隧道继续下一个目的地。

我拎着薄纱外套走去芬香化学过的淋浴间,用水润过发尾,转开冰凉的开关,拉上有朵朵云花拼成的海景所化窗帘,很宁静地听着规律潺流。

披着浴巾走出来时,奶奶的身影透过摇曳帘纱透了进来。她问,掉在海岸上的大球是什麽玩意儿?

我苦笑着,说是不知道哪来的大皮球,里头根本没什麽东西。

思绪毫无头绪地乱吹,先在我的早餐上捣乱,让整块烤吐司涂满了灰尘;不一会儿,又牵着我的脚步在木屋的阶梯跌一跤。发现那颗大皮球像被扔掉的垃圾卧在沙滩上,时间与思绪依然勾结着,从来都没走开过。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响,重新涂烤的草莓吐司与浓郁的热牛奶的香味给细碎的风带入呼吸,我开始意识到那天的可能性。知觉告诉我那是场奇异的体验,也告诉我所看见的可不能大肆宣传。

她是位很开朗的女孩,与我病恹恹的瘦弱差远了。她所乘坐的那玩意儿长得很像奶奶在後院种下的马铃薯们,球身上冒出的芽却没这麽鲜绿。她问我,这里是哪?我回答了是海边,但不是离都市近的海边,差得可远了。

你是谁?正当我站在持续冒烟并散开焦痕的球前时,她回应我的问题,傻楞楞地吐了舌,像犯了错的小狗无力地说,我啊,叫我Cidney,英文名字就好。

这并非让人更加了解的回答,反而加深了我对她的怀疑。总而言之,我领着她沾满焦油黑污的工作外套,一边询问她是从哪来的,或者做些什麽,诸如此类的问题,在她看来,都能随心应手地回答我,却是笑嘻嘻地扯着头顶上的帽子,抚摸脱絮的帽沿,说她擅长机械,更喜欢修理些有的没的。到了海岸边的家里,我看着她在浴室的帘子内褪下连身的工作服,像玩耍的小孩扔了玩具到处都是,灰白的慢跑鞋就是洒了一身灰,也不可能将染上的尘灰扔掉。

看着那堆尽是沾着黑油,丢进太平洋也洗不净的皱扁衣物,我的心也给揪成一团。这些年在这待惯的经验令我淡泊看待,无论是哪儿又冒出了环境问题,还是都市内的选举,心畔的涟漪依旧是规律的。生活经验堆砌的几年光阴,永远身处用各种颜色绘出的花园,也就是这里的海岸。他们告诉我,这绝非普通,让我产生了混乱。

她的胴体十分标致,瓷器般的精巧怡人,任何一处的弧线都雕塑的十分完美,在那腰间有个像豆沙丁的乌痣,虽然显眼突兀,却是完美身材下稍微点缀过的装饰。

要怎麽称呼你?

这是她洗好澡後,所说的第一句话,我知道,她得要好好表达谢意。

我回答,叫我麻雀好了,短命的麻雀。

我自动地筑起一道心墙,刚砌好的。端坐在床上的两腿像麻了,有些酸疼。说谎其实是件艺术,像在平淡无奇的蛋糕夹层中挤入奶油,妆点巧克力,再放上几颗甜红的樱桃,成了盘子上一处可人的花园。为了填更多的谎,补贴更多的伤痕,女人就是拥有多种工具的糕点师。

她撩起肩上的毛巾,往那一头湿濡的金色短卷发盖上,不在意自己的裸身,脸上突然有些黯淡的光芒,一手抓起矮桌上的一罐维他命,有些愤懑地说,在我的国家,吃药的人就是生了病,但是那属於少部分人,真正的人不需要吃药,以後不要再吃这种没意义的保健食品了。

说完,那罐维他命在她巴掌大的小脸前燃出宝蓝火光,也在我眼下消失。她说:「真正的人不需要吃药」的意义是因为人皆有寿命,本该会在某个时间点离开的人,怎麽延长寿命也毫无意义。

你在这住很久了吗?她问。

有一段时间了,我的身体无法体验完整的学校生活,很奇怪吧?你觉得我看起来年轻吧?所以才问我这问题?

这其实无关紧要,她说。Cidney向我答谢,但无论如何,我留她下来一起吃晚餐,临近傍晚时分,海岸边的一大片向日葵田垂下了颜面,酝酿一天吸收的阳光,那些务实的味道似乎也掺进了晚餐的炖马铃薯。

奶奶端来煮好的米饭,正巧配着炖马铃薯也好下饭,她说,难得今天有客人,小麻雀在这的朋友可不多呢。我只见Cidney不像我缓慢地啄着食物,而是一口接一口地吞下那无底洞,彷佛什麽也能装下的宽容。

我吃得慢,见她有些无聊,打算开电视给她解闷,但电视老早就坏了,我也没那闲情逸致整天盯着将世界浓缩的箱子看。我问她,电视坏了,你要听收音机吗?

Cidney睁圆眼睛看着我,好像看见了一副新奇的画,对我翘着嘴角,看穿了似乎有一件重要的事淤塞在我心上。该不会要去那颗大球里搬零件过来吧?我跟在她後头细碎踏步,在夜晚,海浪拍打着我们的声音,每一下都格外凸显了这里是多麽孤寂。

来,你看。我盯着她眼睛所看的地方瞧,各处都是红蓝紫的按钮,按钮的上方还有个跟她差不多身高的投影萤幕。

这些玩意儿坏了,飞到这时就坏了。

看起来冒着黑烟的地方已经平息,已与不久前刚降落时的惨状相差甚多,她不告诉我这是什麽样的玩意儿,但这大球降落在这不就是外来的?以此类推,在我所认知的社会还没有这样的科技,光是一架飞机起码有十颗大球的大小,我可不相信这是属於现代的科技产品,至少,我不认为它是产品,真要我比喻的话,拿小时候看的那些童话故事,天方夜谭式的思考模式,大概是「载着灰姑娘的宇宙马车」吧。

当她巧熟地栓开螺丝,奶奶则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在她的手艺里沉醉。奶奶,你还好吗?我拍拍奶奶松垮的肩膀,使她顿时反应过来,傻里傻气地直点头,嘴里尽是Cidney的好,声音是含了几颗喉糖般,突然高亢起来。

奶奶很喜欢你,Cidney……

那晚,我留着晚餐时的遗韵,对她说出真实的语言。Cidney的侧脸陷进床棉,小巧可爱的鹅蛋脸盯着我鼻心,好像要看穿脑里的水蕴,望穿我内心的波澜似的。我问她,你到底是从哪来的?但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得了逞的旅人,向我索求居住在这里的许可。

可以。

她有些惊讶,像站在树梢上的小麻雀伸长脖子,过没一会儿,见她兴高采烈地往我身上扑来,稍微让我安下心。

为什麽呢?Cidney身上的那股香味并不会扰人,也不像都市里的时髦女性将化妆视为理所当然得令人反感,反倒是清流伴在身边的安稳舒适,不知道为何,我此时喜欢上了这位女孩,喜欢上这一点也不陌生的陌生人。我问,你的国家也这麽好客吗?如果我赶你走,你肯定笑着离开吧?她轻轻点我的额,像奶奶那温柔又粗糙的指尖,往我心上填塞了蛋黄酱般的甜蜜。

她自然地坐起,继续说,我的国家没有自由,没有时间观念,也没有所谓的早餐、午餐与晚餐的概念,只求温饱。我之前说过,人有寿命的尽头,好像一趟长途马拉松,终会看见插在尽头的旗子,你不能向裁判申请延长,只能接受。

你的国家没有人生病吗?我问。

不,生病是有的,但人已经可以克服各种疾病,无论是肺结核、爱滋病……你们这个时代有种病毒叫伊波拉,那在我的国家属於一级疾病,属於能够治癒的高危险传染病,在一定可行的范围内,也能痊癒。

她的回答让我着实惊讶。

「人拥有寿命」这件事不可改变,绝对是命定的,她说,然後像是注视着不透光的水晶球,定睛不移。

为什麽呢?人不是可以治癒任何疾病了吗?

她转望着我,不动身色,然後像个观众仔细地端详演员。我知道,她正在思考该怎麽说明这些奇妙的童话,即便我不相信,她依然像个孩子一样说着奇幻旅程,彷佛永昼的不夜城,不喘不嘘地继续说。

这不是「能不能治癒」的问题,而是「治癒後会造成什麽结果」的问题。以你生存的这里做比喻,人生活的地方在国家,而国家存在的基础是世界,世界就是地球,那地球仅有一个,没有除此之外的第二颗地球。她问,假设所有人都不老不死,那这世界不就塞满了人造人了吗?所谓的人造人就是中世纪链金术师的梦想,那是不老不死的无谓之梦。

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讲述了我的想法。

如果这世界是一块地,围篱作为界线,区分出世界的容量,那人们就是在这圈内的居民,生儿育女,持续地增加後代。切中了问题核心,我提问,要是人们不老不死,那可是违反了时间与宿命吧?所以为了维持其他人的生存,得知道每个人的寿命极限,好让他在期限内过完人生并自然死去,以便能维持世界的饱和。

你很聪明。

Cidney轻挑我耳後,喜欢我那稍卷的发尾,她说,聪明人的发尾都是卷的,你卷我也卷,所以我们都是聪明人呢。我不想睡,所以像个挑皮鬼伸出手指,朝她撩起浏海的白额弹去。

但我的头发更卷,所以我可聪明,比你还聪明。

她真是饿熊,往我身上将一天的疲累压下,让我无法起身,却也感受不到重物压在喉咙的窒息感。我看她像个娃娃,会说故事的娃娃,说完便转完了发条,用完了主人帮她转动的圈数,像人一样吸了几只瞌睡虫,不再说些与现实沾不上边的故事,反而说些呓语,说着「违反宿命便是犯罪的」……一连说了好几次,比鹦鹉那伶俐的嘴还更尖。

那晚,我梦见了几缕丝线在眼前飘动。梦中,我分不清哪儿是现实,哪儿又是比虚拟实境还更拟真的梦,见到Cidney在那看似太空船的球体内,直说着「要再看一次这颗星球的美丽景色」之类的话。

她的梦在沙漏上端,流逝了,涓涓细流进沙漏的下端,彷佛我在下端接受生命的播种,一步一步踏进她非凡的生命。

Cidney刚来之时,与奶奶相谈甚欢,偶尔一起说说纺织的事,也提起那些似乎不在地球上的事。见奶奶总听得入神,我这几天开始习惯了这样的模式,索性一大早便准备了吐司与各式颜色的果酱,红色是甜蜜,紫色是酸甜,黑色是浓稠不散的甜,而鹅黄色是朴素的淡咸。

果酱大概浓缩了这世界所有颜色的美,将之化为蜜糖,让人沉迷於此。

一大早,Cidney咬着吐司便跑到小别墅的地下室,将奶奶说的报废电器一一找了出来,然後分类成一堆可用,另一堆不可用,便像我第一天遇见她那样,将不可用的玩意儿烧尽,然後灰尘飞漫。

她赶快吞下整片吐司,好让灰烬能远离食物。

好像松鼠,我说。

Cidney在我眼前嚼着吐司,拨开碳黑的烬堆,从中掏出像是宝物的喜悦。那些是零件,有螺丝、螺帽、各色电线、绝缘胶带……她说,这些玩意儿都可以回收再利用,回复成员有的姿态,然後以现有的质量做成各种需要的零件。

我没有吵她的份,叮咛她午饭做好了便会来敲铁卷门。等到离开那时,我没有回头看,笔直地想找到我的答案。在意识开始专注於电脑萤幕前时,我登录了网路信箱的帐号,向熟识的人传了几封电子邮件。

给斯擎:

这几天都没好好跟你继续聊上次的旅行,我知道你喜欢奇异的事物,听我说,你想知道我家出现了什麽吗?来自宇宙的外星人呢。你肯定不相信这是真实,但我得告诉你,这是真的,她搭着像圆球蛋糕的太空船坠在我家前面的海岸,碰地一声,里头是位很可爱的女孩,年纪与我相仿。

怎麽样?有兴趣吗?

不久,萤幕这厉害的箱子对面传来了回覆,斯擎打开了视讯,在萤幕这箱子内描绘出他的脸孔,确实是我熟悉的那双冷峻眉眼,他张开嘴,手指抚着下巴,用着惯用的思考姿势。怎麽了?我问。

没什麽,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位外星人会说中文吗?

如果不是以中文沟通,那我怎麽知道她国家的事?萤幕那端的斯擎听我这样说,便弯起颜角,笑得合不拢嘴。他问,如果他能以中文跟你沟通,那八成也能用英文吧,比如说简单的单字与片语,你知道为什麽吗?因为她能以中文沟通便代表着地球人的身分,思考一下,有外星人会我们的语言吗?

没有,我下意识地回答,但是我开始愧疚於告诉他这件事,这肯定是错的,我肯定会後悔。

斯擎的笑意藏住了,反而用他冷峻的严肃听我说着这几天的事,舀起一口即溶的玉米奶油浓汤,一口接一口,然後在某个时间点止住了唇,手边放下铁匙,扣碗的声音令我噤声。他说,她会我们的语言,会我们的科技,甚至会修理我们的机械,为什麽她会?没有看过结构或知晓内部运作要怎麽着手?从这一点出发,她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我们,而不是「身为我们」……或许她真的是外星人,但我得抱着疑问去信任。

我知道斯擎心内没有开阔的山谷,许多险峻崖壁藏着腥风,遇见目标,窜下谷间,一定得将目标剥得乾净,这就是他探究的偏执。光是听他每个字都咬得清楚青脆,整句话可锋利到无法反驳。

这论点确实完美,我回应,嘴上说不开,手指确将这几个字键入方框,不用付钱买张邮票,便可俐落地点下寄出。

待萤幕转黑,我发现斯擎的脸孔已经消失,萤幕上尽是反射着我的纳闷,我与萤幕箱子里的自己互相观望,好像要看出什麽来,却又陷进无边的尘漠,既是荒凉,也没有答案。

科技真是可怕的玩意儿,人也是,我喃喃语道。

夜幕遮下阳光後,我轻敲铁皮门,细微的私语正呢喃,听得我皱起眉。我的外套还在房内,没得遮掩颤抖的心,只得曳开锁,拉起铁皮门,让月光沐浴,洒了几道光彩叫醒Cidney……

她的脸颊印上皎洁的光影,五官深邃,侧身打着鼾声,彷佛穿戴上一只隐形面具,若隐若现,在她脸上移形换影。我感到十分满意,便低身看她精致的睫毛,又长又美,弧弯与月弯的角度虽是差了点,但叠加了月光却是上了几层粉影。

不行。

有一瞬间,我在她的脸上看见月,整张脸快贴上她的鼻子。直到她的呼吸徐徐传递热来,树影摇曳,薰风拂上肩,在她脸上浮现了萤幕箱子对面的我。我呼唤她,东西得收好,在这睡会感冒的。

Cidney睡眼惺忪,揉揉眼尾,慵懒地打了个小喷嚏,便像个孩子傻愣着,对我笑说那些过去的老古董有多脏,有多令人灰心。

她问,不小心打了个盹,现在要吃晚餐了吗?

是啊,走吧。我一面说,一面拉起她娇小的手臂,感受到那粗糙手茧有多麽地冷。我赶紧领着她坐在餐厅,然後回房拿了件鹅黄色短薄纱外套,像为限量生产的特别版娃娃换上礼服那样轻柔地,亲切地披上。她语内轻微的谢意,却在我心上浓浓化开,晕开,渲染,再也没让我想起网路上的那段对话。

晚餐是奶油炖菜配上些许中国油条,她没有停下的空闲,眼角下知道我在看,所以有时露出没带点瑕疵的真挚,眼睛看来好像会笑,正在跳动着。Cidney真的很美,无庸置疑的美,我在晚餐过後向她说着,她自然地哼了几声,说着那是国家给予她的美,并不是真正的美。

不是真正的美?那真正的美又是什麽?

她侧着脸看向几块黑白拼贴的影子在地上浮动,说,在我的国家,所有人都能保持美丽的外表不变,永保青春,那并不是吃了青春迷药,也不是幻觉,科技进步的速度已经令人无法想像。她继续说,时间并不是永恒的,即使肉体的美丽是永恒的,但我们不能违反世界的定律。

举个例子,她歪着头,向我笑道,比如说老化,在什麽样的情况下会老化?是啊,你的细胞与器官开始衰退,那就是老化的象徵,没得商量,「身体衰退而导致老化」这样的关系,有因有果。

你之所以来到地球,也就是找寻真正的美?

Cidney挑起薄纱外套的毛球线,缠在手指上转好几个圈,绕成一只鹅黄色毛环。她很开心,边说着来这找一个景,边从大球内拎来的工具箱内翻出一本满是灰尘的相簿,每一页都沾上年岁的黄渍,还得吹飞那扰人的灰尘小精灵。

她说,你看。

我朝她的指尖望去,那是张夕阳在海岸上拓展脚印的相片,海滩上有几块大小不一的脚印,好像走去了远方,然後走出了相片外。这看上去像是家门前的海岸,又有些不像,但阳光的色彩像调过色的橘黄,海浪扬着金黄浪花。

所谓的美,就是停滞的美吗?

不是的,她摇摇头,然後拍拍我的肩头,叫我躺下,与她侧身对谈。Cidney道出上次来地球的事,上回她最後所留下的记忆就只有这张相片,那惆怅的浓没有办法在长年中化开,甚至更加绵密。

你只是想找到那时的记忆。我细细抚摸那孤寂的脸,说着。

她只是道了歉,不知道为何而道歉,泪水沾湿了那美丽的睫毛。Cidney在哭泣之下的笑没有神情,眼睛也不再像月弯一样美,此时摆着一副素胚般的裸露,掏肝掏肺地在我怀里留下湿润温热的泪痕。我不在意,只是心疼,不免俗地在内心数落了自己一番,可别对一位陌生人敞开心扉,那可是坏事。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她」是谁。

我留下了一些讯息给斯擎,他只是在讯息内回了「等他今天到家里再商谈」的留言。每个月有几日,他会带着许多派来将盘点装饰得如糖蜜甜,也会带点小鱼乾在炒饭内调些香味。他说,小鱼乾对老人家的骨骼有帮助多了,这点我倒是不反驳。

斯擎穿着一件革皮外套,理着与上次大不同的斯文发型。当他脱下安全帽时,全罩式倒害惨了他,头发成了另一顶贴身的安全帽,服服贴贴,他唠叨着,留长头发可真麻烦,早知道剪短些。

谁叫你不剪短呢?我对他的傻笑着。

随着时间过去,我习惯了他带着甜食来给我吃,乏味的咸味从海上一波波传来,有了甜食,至少还带着些许蜜甜。他摆着一副扑克脸,沉甸甸的,似乎有什麽事要说,我让他在我享用巧克力派时开口。

奶奶已经收留你,又收留了一位陌生人?他问。

是啊。

喔。他像是明白了什麽,不再继续说下去,没点明奶奶在这海岸边住了有几十年,早已对孤寂感到烦闷,那并不是习惯了孤独,对於持续老去的人生中总是缺了个洞。我突然感到心痛,即便甜点的蜜糖在口中融化,我还是品尝出其中的苦,那也是斯擎的孤寂。

奶奶就是怕孤单,没办法嘛,我问,你不打算来这里开甜点店吗?住在这也好,至少可以多陪陪我们,不是吗?见斯擎挤眉弄眼,嘴上明摆着想说些什麽,却愁着咽下那口气。

不说这个了,他说。

想问昨天我短讯内说的事吧?哪边谈比较好?

去你房间?他说。

还真是大胆无谋。我取笑他道。穿过木造别墅的长廊时,斯擎并不在意前往的是闺女的房间,深深望穿外面的蔚蓝,眼下余影变得更深,已经不知道是熬夜种下的因,还是阴郁攀爬的足痕。已经不再处於少年时代的斯擎没有多余的情感,像是盛满孤寂的许愿盆,许一个愿,却是多一份孤寂,直到满溢。

你的房间很单纯。他环顾四周,在一台有些新颖的收音机上停下目视。

我告诉你,那可不是因为我喜欢,而是我习惯了,或者说是我讨厌以前的自己。还有,那些少女时代的事可都记不得了。他听到後便噗哧地笑几声。是谁让你这麽说的?喔,好啦,先让我停下来。

我捏了他脸颊肉,掐得可有几分力,让他哀着痛,一下便红了耳根。他说,你告诉我这几天有关Cidney的事吧,或许我会当一回事也不一定,全都取决於你是否能让我信服,这样可行了吧?

说实话,其实我只是想排解我的疑问。我对他提出看法,两手放在腿边,边抚摸着床铺的柔软,软得可以让我睡个觉逃避这些问题,但心内的某处总是不畅快,某处像是泥水淤塞在河口,挡着露水集成的蓝色缎带翩翩飞下。

奶奶说什麽?他站着,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看海岸的鸟群此起彼落,眼睛从未眨过,将海岸上的大球残骸一角收进眼底。如果那玩意儿是真的,我得亲自确认,才能相信你的说法。

他叫我在薄纱外再添一条围巾,缠在颈边,然後跟在我身旁,看着我足前的颠簸,顿时有股身影涨大的稳定。从眼角余光下,斯擎似乎不把视线移开,直盯着白苍的腰间肌肤。

他问,你腰上的那是痣吗?

不是,我回答,那不过是一种痕迹吧?就像你不是常烫伤手吗?我捏一把他的手背,捏得红吱吱。斯擎没别的想法,撇开我的手,不再正视我,那庄严的面具开始剥落,奈何不了。

斯擎?我叫他的名字。斯擎没有回答,脱下麋皮靴放在寄居蟹的洞旁,跟探出的触角一同听着海浪,闻着海盐,踩上琉璃布满的砂砾,在那颠沛流离的丝缕光线中等待。

很快地,斯擎弄得灰头土脸,鼻上沾满灰,身上的乾净衣物顿时有了霉味,海水的潮味还调了味。他捡了很多像玻璃般透明的碎片,放几片在我的手心,但我一个没握好,却画了条明显的红线,好像正描绘着掌纹,顺着分岔数枝的纹路流下。他说,只有一点血,别在意,随即叫我脱下薄纱外套,然後捆成一卷,覆在伤口上。

很温柔呢。

那不过是应急处理,什麽温柔……傲慢而已。他大可牵起我的手,然後朝别墅的路快步走回,亲自剪开纱布,沾点红酱般的淋酱优碘,擦拭那条沟渠。

如果是这样的话,会不会因此给你得逞呢?我坐在苔藓较少的石头後面,任他将手包得像拳击手套的肿。我们无话不谈,会是相当好的朋友,我说,然後领着他回到别墅二楼的房间,深深扣紧门扉,尽力不去碰触那只身首异处的手掌。

斯擎在我的房间一角找到冰箱,直念着啤酒可不能喝,然後全放到自己的背包里,拉上拉链。他问,还痛吗?我摇摇头,耳根有些热,在床边看着他拉开拉环,滚滚流入几口酒汤。

一但天色黑了,不再蓝,你开车可得小心点。他知道,我不希望望见酒後驾驶,那不过是抛诸脑後的鲁莽,酒汤可不是拿来息愁的。我放上受伤的手掌,在他冰冷的手臂上,抚摸凹陷明显的袖子,一把抓了个空。我问,这里还会痛吗?还有这里……斯擎什麽也没说,然後慢慢吐出:「那不是你的错。」

但你的手,是我害的,本该你会更加省力,如果有两只手掌的话。

斯擎覆上他温暖的手心,右手心,递来温热,顺道帮我整理浏海,他说,不用在意这种事。於是,他将那片像玻璃剔透的碎屑放在床褥上,问我那天的事。

Cidney是别的国家的人,别的星球的人,搭着一颗大球来到我们住的地方――地球。可以这样说吧?斯擎低下头思考着,然後继续说,假设像你说的那样,那麽Cidney就是大球的搭乘者,这麽说起来,那颗大球基於何种目的来到这里,或许才是关键吧?斯擎看着我皱眉,大概清楚我听不大懂。

他用更言简意赅的话语开始说明。

外星人的传说已经流传很久,时间的推移下,这种事情如雨後春笋,谁知道在哪又会有新的事件发生?至少,你遇到的应该是真的,这种材质的科技根本不存在。假设她真的是外星人,从大气圈的摩擦下还能保持原貌的「太空船」还未开发出来,那这颗大球可谓奇蹟,又或者真是外来科技?他问,我能不能见见Cidney?

不知道为何,一股痛沿着脚跟到心头,我怕那句话会从斯擎口中说出,见他叹了口气,提起背包,告诉我到时再短讯联络便是。

送了他回去,我返归房内,奶奶靠在门边敲几下门板,像闹钟一样将我清醒的神情唤着,挂着一副眼镜度数又加深的愁眉苦脸,揪在一块儿,时间彷佛停滞在奶奶深邃的眼窝。我顿时看不见她的脸,只是感到有人正覆上我湿润的两颊。

你知道,你是怎麽来到这的吗?小麻雀。

我摇摇头。

奶奶开始道出当年的往事。别墅旁有座小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从奶奶在这生活有数十年载前,像座土地神一样坐落在那。在这海岸小村中,面对海浪与年岁的侵袭事件稀松平常的事,因此,从海之人的平均年龄并不会太长,也不会过短,但人生晚年却得陷入病痛。奶奶的那些年,早已见怪不怪,晚年的她只好上山采野菜,然後在别墅旁种着各种绿色蔬菜,乏味的人生至少还有点冀望,希望哪个人会来陪她。

这时,我来到这里了吗?

奶奶点头,揉揉我的眼皮,继续说着。

我第一次遇见你时,旁边正巧躺着一位男孩,你也知道是谁啊――斯擎。那是炎热酷暑的一天,午後阴晴不定,潮水的咸味连山脚都可以闻到,这并不是好现象。山脚边的入山口还没封起布条,大理石做成的石阶上净是杂草丛生,仔细一瞧,不过是藤蔓挨不住寂寞,将脚步踏到石阶上,与其他蔓类相见欢喜。山上生气十足,没有定向,也没有迷宫,但进去的人容易迷路,弥漫雾气,每一步都得踏的小心。

祥和的奶奶此时笑开。

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也有一颗大球。你紧抱着自己的胸怀,直说着冷,甚至有时说热。那天可正下着大雨,雨滴得我到处都是,幸好你那时体重可轻得很,能扶着你踏步下阶梯,说起来也怪,或许人都是孤寂的,我怕你就此离开,而继续让你留在我身边。

我都知道,直到奶奶递来最後一根压垮我的稻草时,理智开始断了线,甚至不知道手心间流淌的是汗亦或泪。那是张夕阳下的照片,却与我在Cidney的大球内所捡到的有些微差异,它们不同,非常不一样,即便景色一致,但边缘却明显地看出新旧。

那张从奶奶手上递来的相片中,有着一模一样的大球,还有几圈大小不一的水渍,边缘并不像Cidney那张烧得焦黑,只是经过岁月流逝後、拷贝与裱框,它显得澹泊许多,像是从过去的记忆中流浪而来的一张老旧照片。

这是几天来,第二次觉得心痛之时。我无法承认这张相片的由来,就像我无法承认Cidney的真貌。它们正在否定我,正在闯入我心中缺失的那部分,凑齐了一片片不愿再充填的棉絮,企图回归,扰乱我平静的现今。

奶奶,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没有回答,即便我什麽也不说,一如往常地将我拥入怀里,像是没事发生,听我在她胸怀里发着牢骚,唠叨着「那个国度」的非人性化,描述那机械式的一切,从来不像这理,那边渺无生气,长着红艳的凤凰花像塑料般的假惺惺,青风吹不动,也闻不见风带走的一片花香。

我说,刚出生便知道自己的寿命尽头,这岂不是宣告你的死期吗?

奶奶藏在心里的那股温暖顿时传递过来,我感到窝心,脑里尽是那边的死气沉沉,闻不到奶奶所煮的马铃薯浓汤飘来的郁香,我抽蓄着,好想再吃奶奶所煮的奶油炖菜,然後舀起汤匙,喝下一口浓汤,让马铃薯在口中像蜜糖一样化开,温热的甜,真有亲情般的蜜。她瞧不见我表情上的变化,或许是忽略了,又或者有别的闲情逸致来听我接下来的牢骚,令我像窝在育儿袋的幼袋鼠瑟缩身子,继续说着那边的事。

从第一眼见到Cidney开始,我便觉得这肯定有关联,小麻雀,她说,这肯定是告诉我一项最重要的事――你会陪我到老死,也会陪伴我的一生,不是吗?

奶奶戳了我翘起的唇缘,令我闭上嘴,安静地听她说那些各种颜色的过往。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