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去一个地方,充其量是要找寻记忆中的那抹熟悉。
公司里有一位外国人同事、之前的某天曾经很雀跃地告诉四周的人说自己最近爱上了洗手,原因在於他发现某牌洗手乳有让他怀念的味道,虽然无法明确形容当初在祖国是什麽情况下闻过那样的香味。
因为想再闻那个味道,所以一有机会就拚命洗手,搞得那阵子四周空气都被那股香味浸淫、久久不散。
後来开始有人戏谑他:「该不会是你还飘在羊水中时所闻到的味道吧?」外国人马上否认:「不是不是,我妈才不会三十年前就用这麽前卫的东西呢。」当年哪有什麽洗手乳、沐浴乳之类的用品,更甭提如此大品牌商品,那时有肥皂能用就偷笑了。
外国人留给他的印象,就这段最深刻。
之後他趁年龄期限前申请了赴日打工度假签证、只身来到日本北境,在这里遇到同是台湾人的同胞,两人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於是相处了一小段时间,後来对方觉得北海道的乡村太偏僻,想往本州另觅打工机会,双方告别前他告诉自己、说要去之前短期游学的地方晃晃,看看那里的改变、或没有改变。
「即使当初停留的时间很短,还是想回去绕一绕,看看那里现在变什麽样子。」就算熟悉的人不在了、即便可能会看到那儿截然不同的面貌──室友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离开现地、转了几趟车,前往那个先前他压根没听过名字的地方。
在日本流浪一年回国後,他常常会想起这两段小片段,然後逐渐明白那位外国人、或短期室友当时的心境感受。
关於寻找记忆里的那抹熟悉。
当一个人前往一个地点多次、或停留久了,似乎会发现在旅游景点中总是首选之一、那些让人称羡的地方,其实也「没什麽」。然而慢慢地会发现,自己所要寻找的、似乎就是这股「没什麽」的感觉,一种平淡,另种幸福。
就算於漫长的生命里算极为短暂的插曲,也在不知不觉中替那段日子染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以至於日後回忆起来之际,会感到温暖、怀念,还有一丝丝向往,希望时间可以倒回,再重温当时的美好。
所以,回国两年内他几乎是不敢再踏上那块土地,怕回忆起太多事情、怕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怕会一时失去理智、进而真的……再冲去当地,只为了找寻那股让他留恋、却无法掌控的熟悉,犹似外国人惦记着的味道、和短期室友始终挂念的美好回忆。
直到两年後的这天,他再度打包起行囊、告别周遭的人事物,毅然决然地前往北国大地,买了机票和车票,重新造访当初以为的、仅会短暂停留的地方。
重寻那份让他怀念的回忆。
※
从市区行经此镇的巴士,只有零星数名游客和他一同从首站搭车,终点甚至不是他做为目的地的地方,中途唯独他下车离开。
一路上他还担心会有「人事已非」的震惊感,没想到一切都仅是自己的杞人忧天。
不变的街景、完全和记忆中的相符,原先住宿的公司宿舍在同样的地方矗立,唯有里头的人来来去去。
时间彷佛在这个小镇冻结了。
除了明显的四季变化、让人感觉到日子的消逝,其余的活动似乎都维持着一定的平衡,巧妙地运作。
他看到几乎每天造访的超市里头的店员阿姨,还是那几位在值班;附近幼儿园的老师,仍是相同的面孔;当地居民到公园遛的依旧是那只秋田犬、叫太郎来着……尘封的记忆倾巢而出,一再撼动着此刻敏感的神经与脆弱的细胞。
不知道那位外国人或短期室友,再逢回忆里的那股熟悉之际,是否也会扬起类似的心情、有欲落泪的冲动。
感觉时间彷佛瞬间凝结在此刻、为了重逢这刹那而停滞。
然後他发现自己控制不住泪腺、颊旁滑下了冰冰的液体,这才惊觉、原来,曾经以为是过客的日子,对他而言,其实很重要。
※
寻着印象中的路线抵达宿舍,和寮长打过招呼并安置好行李,他再度走出宿舍,来到附近的公园。这个小镇虽然人口不多,但生活机能还算方便,该有的邮局、超市超商、药局与小型医院,应有尽有,甚至还设有幼儿保育所,听说家里大人上班时都可以将出生满一年至小学年纪的小孩送来这儿托育。保育所对面是一座小型公园,之前常看见居民早晨或黄昏会出来遛狗,太郎的活动时间也在这些时候。
公园再过去几步路就是他赖以为生的超市,之前意识到每天外食既不健康又很伤荷包後,他和短期室友开始试着自己下厨,因此几乎每天下班後都会去报到。
他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没再四处溜达、找张椅子坐下,看着四周改变不大的景色,慢慢品味回忆,直到一辆巴士抵达不远处的左前方,然後车上的员工一一下车,其中包含一些熟悉的面孔和完全不认识的人。
有几名超市的常客下车後朝他的方向慢慢接近,打算先前往购物、解决等一下的晚餐。
离开了两年,即使当初碰面会礼貌性打招呼及问候,不过这儿的人来来去去,想必即使身为资深员工的人也没办法将每位过客清楚记住,有一两名员工好奇地瞄了他一眼、更多的是直接路过的人,当他只是沿途风景般毫不在意。
他不意外这样子的反应,就像当初习惯这里的生活後,原先对任何花草树木所产生的惊奇感亦逐渐转变成同样的理所当然,唯有失去後才能体会个中的平凡竟是多麽珍贵。
他继续等待。
直到那个人出现,用一贯的稳健步伐走了过来。
从对方由面无表情到闪过一丝诧异、甚至可称之为错愕,他知道自己成功地达到「给予惊喜」的目的地──如果这算惊喜而非惊吓的话。
之前曾戏谑那人有一张「八风吹不动」的扑克牌脸、喜形不於色,很难单从脸部表情判断出此刻的心情,如今成功让那张刚毅、日味十足的脸庞露出惊诧的神情,说自己没丝毫成就感绝对是骗人的。
睽违许久的重逢,他说出当时一天中总会讲上好几句的问候语:「辛苦了。」接着举起手、轻轻挥了挥。
他听到自己心脏鼓动的声音。
许久。
「呃、我以为你会很高兴……」他乾笑着搔搔头。
至少不是这种僵凝的反应。
「……来玩?」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略微低沉的嗓音开口。
「不算是。」毕竟目的已非当初的打工度假。
「……」再度沉默。
他轻叹,放弃从这人身上再唤出更多的反应。「我现在拿工作签,在这附近工作,所以过来看看。」
「是吗。」点点头,「住哪?」
「这附近,公司宿舍。」据实以告。
「嗯……」对方沉吟了半晌,好似在思索着什麽。
「这次停留的时间会比一年还久一点。」他解释。
「是吗。」他看向自己,点点头,「那很好。怎麽没先通知一下?」
本来想给你惊喜,谁知道造成反效果……他有些哀怨地道:「我以为某人会笑着欢迎我、才想保密的。」
「我以为看错了……」一时意会不过来。
「枉费我这麽努力、想尽办法拿到工作签,结果却是这样……」继续诉着委屈。
「对不起!」这次很爽快地道歉。
「我看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吧?」指控的眼神望向对方。
「怎麽会、」随即否认,「『致和』……致和!」先用极重的口音讲一遍中文发音、紧接着再道出日文念法,「没错吧?」指中文的念法──卷舌音对日本人来说,终究是困难了点。
「嗯哼~还算标准。」他满意地点点头。
「那、我的呢?」马上要求公平待遇。
「佐川先生,」他笑了,见对方皱了皱眉、显得不太满意,随即补上:「拓也。」
好久不见,他很想念这个人。
记忆中的风景,因为有了他,变得更加完整。
「拓也、拓也、拓也──」像小孩子在学讲话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然後、一股劲道将他往对方怀里拉过去。
久违的那抹熟悉,他发现自己又开始鼻酸了起来。
「拓也……」他伸出手、轻轻反抱住这个男人,「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都承受了不亚於对方的思念,为了眼前的这刻、事前再多的辛苦似乎都值得了。
特别是……一向内敛严谨的佐川拓也没意识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人来人往的公园外头,还忘情地将自己搂进怀中,萧致和由此明白这男人隐藏住的情绪,其实没外表看来那般冷静。
他淡淡地笑了,不急着提醒对方考虑一下场合,享受着片刻的温暖。
然後……他也决定晚一点再告诉佐川拓也、关於自己的新工作及住所,根本距离他很近很近。
以及不打算让对方知道的题外话、由於没办法入他的籍或让对方入自己的籍,又知道这个人离不开日本,所以他主动追过来了,过程中怕自己太过思念、忍不住冲过来找他,所以才减少连络……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逢的当下比什麽都还真实。
※
【写在之後】
里面有70%的真实。
唯一的不真实,是两个男人的相爱(炸),加上一些些未来的虚构幻想元素。
致:在北海道生活即将满三个月的自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