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空间里,我伸手在眼前翻转着,张开五指收合着然後放开,那动作持续了一两个小时,但是我依然感觉不到疲倦,就连一点点睡意都没有。
自从一个多月以前被告知了在家悔过的讯息後,我就没有再去学校,每天就是关在房间看小说,渴了饿了就自己弄东西吃也帮青豆奶奶弄一份。家里的食材没了我就会照着食谱去买,没钱了就拿着池永学长的提款卡去领。不过说也奇怪,那家伙被我厌恶之後既没有生气地把钱移走,也没有去申报遗失或被盗领来锁住那张卡片,依然固定的存着钱进去像是要给我花用似的。
这家伙是笨蛋吗?我都已经自暴自弃的等待着警察来抓我,但是他都默默承受着,就好比把钱丢给无赖一样,根本拿不回的打算他依然要做。
我慢慢的从床上坐起身子,看着手机里的时刻显示着19:04分。因为睡了一整天的关系,现在不管数了几次手指也睡不着觉,所以我换上稍厚的外套走出了房间,准备出门领些钱去买点明天用的食材。当我经过客廰的时候,青豆奶奶靠在藤椅上像是睡着般也不觉得冷,所以我又走回房间拿了一件棉袄外套披在她身上,不然在冬天季节这样睡的话,那深眠期的失温状态可是会让身体冻出一堆毛病的。
傍晚的便利商店已经站满了许多买了冷冻速食的民众等着微波食品,或者是学生和上班族占据了里面大部分的座位,不是在滑着智慧型手机不然就聊天看着杂志吃点东西。
提款机的出钞口慢慢吐出了两张千元钞票,然後我等待着那里面的余额剩下多少。数字跟上次一样停留在1,0415,我领了多少池永学长就补了多少进去。这样感觉真是糟透了。好像是有人跟着你站在提款机旁一直看着你领钱似的,让我觉得非常难堪。为什麽不让我看见数字归零的时候,这样我才能有所觉悟,才能感到陌路的来临啊!为什麽你要一直给我希望啊!你这个混蛋!
我脸色铁青地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生理期的闷痛感又来了。但这次离上次来的时间好像迟了一个多礼拜,不知道为什麽跟我所认知时间差了那麽多呢?我正要起身赶回家的时候,有个身影挡在面前,我抬头望去那的细致的五官差点哭了出来。
「……小、小琳?」
「……」她无奈的表情看着我,然後才挤出了细微的声音:「为什麽……」
「蛤……?」
「为什麽当初不告诉我,你找池永学长……只是为了借钱,是因为跟我开口说借钱会很丢脸吗?然後为什麽要承担着那些被误会、被误解的事实……告诉我呀!」
我按压着腹部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麽宁愿去做那种见不得人的工作,也不愿跟我开口?到现在这个地步……学校已经给你发出退学通知了!你知不知道啊!……我想你根本已经忘记当初约定好一起读大学,就算我成续很烂只能读三流学校,你也说过要陪我一起读的啊!搞到现在竟然毕不了业……」
周遭的人一直看着我们,好像非常好奇在吵些什麽事。但是我只能低着头聆听着这些千春同学的往事,就好像绘声绘影般的有了那画面。
「有时候我真的不清楚你到底在想些什麽……为什麽要把『喜欢』这两个字说出口……就算你我内心里都已经知道的事实,但有些东西就是不能说出口啊!」
「……小琳我──」
「别再用那种常人叫我的小名!……我想听你呼喊着『佑香』,那才是你跟我之间的私密称谓!」她的眼泪像是雨滴般得啪哒啪达落在地面上。「然後告诉我『什麽』才是真实的你……就算那是污秽不堪的生存记忆,我也要了解你!帮助你啊!」
「别说了……因为已经来不及了……」我绝望般的摇摇头,然後越过她的身边往门口走了出去。
确实。现在说什麽也没有用,千春同学一定也是预测到这个未来,所以才选择了逃避来抹杀自己的不幸。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去憎恨她,因为这是我看轻自己的缘故,我认为自己一无所有而去羡慕猜忌他人,认为自己是比不上别人的不完全个体,是一个异类的存在。
所以逃避这两个字,我根本没有资格用,也没有权力去反驳。
「站住!」琳佑香气喘吁吁的跟了上来。「哈……哈啊……现在、现在说不出口没关系,我依然可以一直等着,只要你想通了一切,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然後,请收下这个……」
她双手端了一个簿子,上面还有一颗印章和证件。
「这是我定存的存摺,虽然里面钱不多……但是我跟池永学长商量好了……我们会去打工,帮你支撑家庭,帮你回到学校。就算未来不能同校不能一起毕业,我们也不会放弃你的!」
她拉住我的手然後摊了开来,把那簿子放我手心上。但是我却不想接收,所以她就随意地拉开我外套的口袋塞了进去。
「就这样说定罗!」她双手按在我的脸颊上,然後用额头轻轻的靠在我的额头上一阵子後,转身朝我反方向跑走了。
我抽了口冷空气,轻声的说着:「千春你知道了吗?你感受得到吗?……你周遭的朋友都像个笨蛋一样……我多麽想上前紧紧抱紧他们的冲动呀!」
***
我去生鲜超市买了一些冷冻蔬果、火腿、一条土司和一盒鸡蛋,其余的佐料因为家里还有剩,所以我就没有多买。回到家看到青豆奶奶依然熟睡着,就没想太多,把食材放进了冰箱以後,我就走到了浴室盥洗了一遍然後换上了卫生棉。
当我离开房间准备去厨房准备宵夜顺便叫醒青豆奶奶的时候,却发现怎麽叫也叫不醒她,那像是重度深眠到忘记翻身一样的严重。面对这样的情况,我脑中只有一片空白,对这种危机感毫无根据所寻。我马上回到了房间拿出了小册子,翻到小野医生的那一面,然後拿出了手机拨打了过去。没多久对方就接了,然後连通话礼节都抛弃掉,急忙的把这件事告诉他。
「你先冷静一点!把地址给我,我赶快通知院方派救护车……」小野医生理性的指引着我,然後要我照着他的步骤稍微检查了一下病况後,要我等待救护车到来。
为了挣取医疗时间,我背着青豆奶奶小心翼翼的走下那没有电梯的六楼旧公寓。中途因为力气放尽而蹲在地面上喘息着,任凭汗水沾湿了那刚清洗过的身体,也要支撑青豆奶奶的重量到医护人员到来。
当我从惊吓过度的时刻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救护车後的陪同席上。青豆奶奶戴着氧气筒,而我的手正紧握着她。我无法想像这个老人会这麽脆弱的差点离开了我,这一个多月以来相处和认识而感到不舍。
是因为只有她真正相信我是谁的关系吗?我如此的问着自己。
到了医院,青豆奶奶就被送到了加护病房里治疗着。我只能卷缩在外面的椅子上等待着结果,那夜里的走廊也有许多病人被送了进来,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让我无法阖上眼睛休息。还好有护士给我送来了一件毛毯,才让我不至於冻僵了手脚。当我从意识模糊的阶段听到轮子的声音,我惊醒般的看见青豆奶奶被推了出来,然後从医护人员的口中得知要转入一般病房。
当我感觉到有人在拍我肩膀的时候,已经是刺眼的阳光高挂在天空正中间,我揉着眼睛看着已经拆掉氧气罩的青豆奶奶,她的气色还是有点惨白而且仅能发出的像是气音般的力道来说话,所以当她拍肩的动作出现,我就必须靠近一点才得到。虽然昨天夜里医生有来跟我说明一下病情,我记得是什麽脑中风之类的,然後要开刀清除堵塞的血管,但是青豆奶奶还有一些并发症,像是肺部积水严重、免疫功能失调等等的老人好发疾病,所以医生考量到手术的风险性,所以只能先观察一阵子,待好转之後再评估下一步骤。
我问她要不要吃点什麽,她勉强的摇摇头说不要。好像是因为那颈部转动幅度太大会痛的缘故,所以她尽量是以唇语应答着。
这个病房内还有一位妇人陪伴着像是她的丈夫似的,就在我们的病床旁边。那妇人算是多话的那种,当一开始的寒暄期过後,她就劈哩啪啦的说了一堆照顾病人要注意的地方,然後开始抱怨说她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和一个十五岁的女儿,说他们才不来医院这个地方呢。一到假日就是去约会不然就是要钱看电影买衣服,所以很羡慕我这麽地孝顺。
下午一点的时候,护士进来量了体温、确认点滴顺便教我如何帮病人排尿和排便,因为下半身麻痹的关系,所以要带塑胶手套导引病人如厕。一旁的妇人也像是很有经验般的不断插口指导着我,但这算是个好意,所以我并不会感到厌恶。
待护士做完例行性检查後,那妇人问我可不可以帮忙照顾一下她的丈夫,说要去买一些东西,顺便可以帮我买中餐。我说好,但是吃不太下,只请她帮我买一包卫生棉,因为出门太赶的关系,我什麽也没带。
我把看护椅移到了两边床位的中间走道,好方便随时掌握各种状况。那妇人的丈夫睡的很熟地样子,满头银白色的平头和那乾瘪的身躯,就算是这样还是可以看得出历经沧桑的岁月容貌。这时候我听到青豆奶奶在拍被子的声音,我转头倾向她那边聆听着。
「凉太,你不太饿吗?」
「嗯,不太饿。」我说。
「是在医院的关系吗?」她说话的时候还会伴随着咳嗽,我会轻拍她的背用卫生纸包住她吐出来的痰。「一开始不习惯是很正常的。小千还小的时候也是一样,这里的味道、声音、沉重的空气、病人的脸、访客的焦躁、失望和痛苦疲劳……这些东西都把人的胃绞紧了,哪吃得下东西啊。」
「我了解你说的意思。只是现在真的还不饿就是了。」我点点头,然後无聊的拿起妇人放在桌子上的言情小说,足足有五、六本之多。我拿了其中一本翻着,但是从前几页看到多金又帅的男主角莫名其妙就爱上一个平凡无极的女主角後,我就快速的抽页跳着看,然後一本两百多页的书,我只花不到十分钟就看完了,这远比我看那些约瑟夫康拉德的《HeartofDarkness》还是玛丽雪莱的《Frankenstein》来的快,似乎占不到百分之一阅读量。
没多久那妇人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大袋东西,然後递给我一包卫生棉,我正要把费用拿给她的时候,她却摇头说不用,说她或许哪天也用得上。我只木然的点点头表示感谢之意,进了厕所更换着,然後一边想着那妇人已过更年期的年纪所开地玩笑话。
我从病房厕所出来的时候那妇人正在削苹果,然後切了一小块喂着她的丈夫。那男人嚼了一口後就吐了出来,便摇头说不要。妇人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些果冻和流质物品,然後像是惊讶般的喊着「芹菜?」说什麽自己会买这种奇怪的东西。但是她还是问了那男人要不要沾点酱油吃些生芹菜,当然答案依然是「不要」两个字。
之後那妇人又开始聊到她子女的事情,好像无法置信她生出来的孩子会这麽地无情,如果有我的三分之一该有多好。我只微笑的说因为自己不那麽好动,所以安静的地方比较适合自己。想想如果早在一两个月前遇到这妇人的话,我肯定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真的不想吃点什麽吗?」
「不要。」那男人闷在枕头上,发出了像鼻息一样的声音。
妇人转头问着我:「那你要不要吃点生芹菜?沾点酱油吃下去对女性的宿便烦恼满有益处的。」
「不要。」我也一样回答着。
三点多的时候,护士进来说要施打利尿剂来减少肺血管的充血量。我正要上前看有没有什麽需要帮忙的时候,青豆奶奶却要我去找同栋楼的小野医生,说她稍早已经见过面了,也说过话了。我回答是在我熟睡时刻见到的吗?她说是这样没错。
我回头拜托那妇人帮我照顾青豆奶奶後,便向护士打听了小野医生办公的地方。那是在放射科的楼层里,通常没事的人是不会这里逗留太久,因为担心着辐射量的问题。我找到外面牌子写着放射科主任小野医生,然後习惯性的敲了两下门之後,听到里面的人说「请进」。我就走了进去,看着那许久不见的中年男子。
「千春你来了啊。」他要我坐在那办公桌前的座位上。
「青豆奶奶要我来找你的。大概是想要我跟你来道谢的意思。」我猜测着。
「说到这里……嗯!其实我们是聊到领养的问题……」
「领养?」我吃惊地说着。
「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但是你知道你奶奶病情吗?」
我点点头,然後说:「我感觉得到她快死掉了,那生的意志不是很强烈,所以我看的出来。」
「所以我说的也是她的遗嘱之一。况且我原本也有这种意愿,如今只等待你点头签字而已。」
「那你知道我根本不是千春本人吗?」
「我知道,她有跟我说过。」
「你相信?」
「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是不会说谎的。」他摊手说着。
我抬头望着天花板思考着,一阵子後才说:「能帮她找到好的归宿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现在我没有决定的权力。能给我一些时间去处理我私人的事情吗?」
「没问题,一切都等你的答覆。」
我走出了办公室,对於他的信任我存在着半信半疑。因为这有可能是他过度想要孩子的渴望,所编列出来的谎言。但是以他中产阶级的背景又无子女相处来说,非常适合千春同学现在的处境。只不过现在所要考虑的就是她肯不肯面对现实回到自己的躯壳,才是我最直接的重点。
回到病房後,青豆奶奶已经闭上眼睛休息着。当我坐回椅子上的时候,我看见她睁开眼睛招手要我过去。我挨近身体听着她说着:「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摇头说不用,留在这里等你好一点的再说。
「起码回去洗个澡,然後多带件衣服在身边,我也比较放心。」她如此的说着,然後一旁的妇人也插话进来要我放心的回去,别担心太多。我只能说自己会早去早回,便带着复杂的心情来到「自己」的家门口。
当我试着打电话到凉太的手机时,那家伙竟然都没有接。我按下门铃的时候,多麽希望是比较理性的父亲来开门,但是却看母亲惊讶地看我一眼,马上将门关上,不管我如何在外面解释着。根本就把我当作神经病看待似的,不与理会。
「千春同学──!如果你要我的人生、我的世界、我的未来的话,全部、全部都可以送给你!但是你必须记住一点!你永远无法割舍家人这样的情感……就算你现在得到了美好的一切,也不能忘记那过往支撑着让你不得不生存下来的意志!」我对着二楼半开的窗户喊着。「……青豆奶奶在等着你啊!」
但是一点回应也没有,不晓得家伙现在到底在想些什麽。我试着把那些医院名称和病房号号喊了一遍後,只能抖抖肩失落地回到千春同学的家里。洗了澡,然後试着擦一些保湿化妆水和乳液让自己脸部肌肤不要让人觉得那麽暗沈无神。再将昨天买回来蔬果清洗乾净後,切成片状当作生菜沙拉的佐料,随便地解决了一天的需求。之後准备了长期住紮的衣物和盥洗用品就出门来到了医院。